被卖到新家后，我适应了很长的时间。
所谓适应，就是如果尝试逃出去，就挨上一顿勉强死不了的毒打，直到我不再打算逃跑为止。
除此之外我的父母像是真的父母那样送我上学，满足我的吃穿。似乎算是不错的父母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清楚一般的父母会如何。
渐渐地父亲会开始笑，母亲会开始笑，我也会开始笑，风波渐止的日常温馨得像是真正的家庭，我却仍觉得有什么在我们表达喜悦的五官间扭曲着，一种异样的违和感始终存在在我们嘴角的弧度间，即使我怎样麻木都无法对其视而不见。
如同我的手一样，即使已经努力地被矫正成普通人的样子，却依旧留下不可忽视的畸形。
我接受不了不完美的东西。
所以学姐才会让我感到奇怪，让我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又或者，我该被让我意外地抱有好感的她玩弄过一次感情，才能放下心中的执着，无所谓地活下去。
当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站在校门口的我四下看看，并没有学姐的影子。
打开手机，竟然看到学姐发来的消息。
“你还记得今天的事情吗？”
“当然了，倒是你怎么没来，不要以为美女就可以随便放人鸽子！”
顺带发了个生气的表情。
“我已经在了，但是没看到你。”
“你在哪？”
“正门。”
“我就在正门啊，你具体在哪个门，东南西北？”
“东门。”
我脑袋里浮现出东门的样子，等等，那个能算是正门吗？怎么看都是侧门才是吧，难道学姐意外地天然呆？
“我在南门啊，还是算了，直接在地铁站见面吧。”
“嗯，好的。”
地铁站位置在东门南门之间，既然学姐到了东门，我便直接定在了地铁站见面。结果一路走到地铁站之后，习惯性地刷卡进了检票口，而后走下楼梯。
啊，麻烦了，我还没告诉学姐在外面还是里面等。
相比学姐所在的东门，地铁站离南门更近些，所以我应该是比学姐更早地到了这里，被人流推动着的我这样想着走到站台边的一处空位，拿起手机给学姐发送消息。
“我在……”
正在打字的我并没有注意到一旁一个小孩子正在附近乱跑，就在我抬起头想要确认这里具体的位置的时候，只顾盯着地铁的小男孩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
“啊！”
手机从猝不及防的我手中滑出，掉落到地上，偏偏地铁恰好到达，我掉在地上的手机被无意的路人不小心补上一脚，精准地滑入站台和列车的缝隙里。
“啊，你跑的时候看着点！那个……对不起，手机……”
一位看上去其实也没比我大太多的女子，大概是孩子的母亲，一把拍到孩子的脑袋上向我赔罪道。
“啊，没，没关系？”
“那个，同学，不好意思，真的对不起！手机需要多少……”
道歉的同时，她的眼神无意识地打量着我，而就在看到我左手的那一刻，她的视线忽然停住。
于我而言，那不经意的视线犹如一根嵌入身体的刺那样让我疼痛着。
“看到她的手了吗？据说……”
“真的？哎——？好恶心……”
耳边来自久远前的幻听响起，一时间胸口如同堵住一般无法呼吸。
“同学？你去哪儿？！”
“没关系……没……没关系……”
从她那里逃开，我浑浑噩噩地在地铁站晃悠着。
我想要联系学姐，有她那样漂亮的人在我身边我想我大概还能认为他们是在打量着她，就不会认为别人的视线那样充满恶意，而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唯一的通讯工具已经不在了。我望着地铁站里来来往往低着头看着手机的路人，忽然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割裂，幼时铭刻于记忆深处的那段被带到一无所知的城市中的恐惧忽然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我的意识开始飘忽。
不行，我自己的话哪里都去不了。
自己的话哪里都不敢去。
地铁站中人来人往，不时有人看向我。
我明明看不清他们的视线朝向何处，明明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的内容。
“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看，快看……嘘——”
他们在看我的手。
“对，就是那只手。”
“那只手本来——”
他们在议论我的手。
不时入耳的笑声似乎满含着嘲弄，让我恐惧不已。
我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何处，行人如川流的画面在我眼中模糊成一片油彩，耳中尖锐的蜂鸣声屏蔽了周身所有的声音，恍惚间我不知何时登起台阶，而已经看不清路的我忽然一脚踩空，失去平衡向后方倒去。
一瞬间，慌乱与不甘击中的的心脏，甚至让我眼前的视像开始模糊。
而就在那时，一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从后方接住了我倾斜的身体。
“没事吧？”
我不擅长被触碰身体，但身后那声音却让我安心下来。
“谢谢……”
“你怎么了？”
“抱歉……”
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大脑胡乱地应答着身后的提问。
温暖的触感从我头顶传来，抚摸着我的掌心中传来的温柔让我一时间差点流出眼泪。你是习惯摸别人的头了吗，想要这样问却丝毫没有余裕。
耳边蜂鸣般的噪音渐渐沉寂，变为车站中嘈杂的人声，转过头，眼中看到学姐露出柔和表情的脸，那双略浸着哀伤的瞳孔中映出我落魄的模样。
“嗨……美女。”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可不像是那样。”
“手机丢了……”
“手机丢了会那样吗？”
“戒断反应……哈哈……”
听到学姐微微的叹息声，似乎她看出我不愿说出实情，放弃了追问。
“你……”
我看向学姐，她仿佛想对我说什么，但心中的想法没能变成话语，而是变成一声无意义的叹气。
“啊，对不起，不小心……”
学姐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摸着我的头，慌忙将手从我头顶拿开，头顶温暖的触感忽然变成吹过地铁站略有些发凉的风，让我一时感到有些遗憾。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
学姐轻轻把我向前推动，将我的身体扶正。
而我担心学姐就那样继而离开我身边，我害怕再次变成孤身一人，于是我转过身，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
“学姐。”
“嗯？”
“陪我去……”
思考了片刻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陪我去买手机。”
“嗯。”
和学姐一同去手机店的路上，我依然处于不安的状态，于是一路上我死死攥着学姐的袖子，但她似乎并没有介意。结果最后选好手机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不可能带着足够的现金。
“我来付吧。”
学姐这样对店员说道。
“哎？不可以的……”
手机的钱未免太多了点，就算艺术生也不该向认识不久，甚至还不知道名字的学姐借这么多。
“啊，请问两位是？”
“姐妹。”
她顿了下，淡淡地说道。
这个人撒谎完全不脸红啊。
就这样，借着学姐的钱付了手机的钱，然后去通信公司补办了手机卡。
用新手机还上学姐的钱后，拉着她去附近的餐厅答谢，虽然本来预定的地方全都泡了汤有些可惜，不过也没有办法。
“你还真是拿到手机又恢复了呢。”
学姐看着那之后逐渐平静下来的我说道。
“哎呀，现代人的一点病症，见笑见笑。”
我盯着自己的手机。
确实拿回了些许的安全感，但不知为何内心始终有一处空缺一般，仿佛自己失去过什么一样。
大概，并不是失去手机让我丢失了什么，只是提醒了我多年来始终存在着的缺憾。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
“哎嘿，是吗？”
“嗯。”
坐在对面的学姐慵懒地趴在桌子上，微笑着看向我，散落于桌上的头发与她那放松的表情让还未准备好的我猝不及防地心动了一下，随后我才意识到，她那样笑的原因，是想起了那个和我很像的人。
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总之今天真是感激不尽，爱上你了，请和我结婚吧学姐！”
“不要。”
“那就至少和我交往！”
“不要。”
“光速失恋！”
我本以为学姐会“哎？真的吗？”这样挑逗一下，结果她却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回复，难道让人捉摸不透才是她的策略吗，这样想着我看向学姐，趴在桌子上的学姐看着我笑了起来，那幸福的表情让我第一次有种哀伤的空气从她身旁离开的感觉。
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店员不合时宜地把菜端了上来，于是学姐重新坐起身，好可惜，我才刚刚把相机打开。
“你和她真的很像。”
学姐和我说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之前说的那人？”
“嗯。”
这样说完，仿佛幸福的梦醒来一样，学姐表情渐渐恢复，变回那个一如既往被忧伤缠绕的女子。
“不过，不太一样。”
我心中忽然一惊，感觉仿佛谎言被拆穿时那般。
“一般来说，那个样子都是有企图的呢。”
学姐的眼睛让人觉得格外漠然，仿佛可以看透一切一样，让我不由得将视线移开。
“直接说出来比较好哦。”
“我……”
想要和学姐交往，可那样想着的我究竟在企图着什么呢，我低头看向反射着天花板灯光的桌角，不知如何回答。
“不用担心，钢琴我会教你的。”
嗯？
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声，她的话语让我适才乱作一团的思绪忽然断掉。
“那个，钢琴是……”
“不是钢琴吗？”
学姐露出困惑的表情，这让我更加不懂了。
“那个，学姐的意思是？”
“你明明平常总是在奉承我，一般来说不会那样的哦？”
“啊？”
“总是‘美女’，‘美女’地叫，一般那样都是有企图的吧？”
“啊？？？”
学姐呆呆地看向我，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问题？
“那个，学姐认为我说‘美女’是……”
“很明显是奉承吧？”
说是奉承大概也不算错，毕竟一般人面对好看的人也不会总是“美女”、“美女”地叫，但我之所以会这样奉承，至少也有学姐本身的原因。
“学姐没被别人夸过漂亮吗？”
“有，被一个满嘴谎话的笨蛋说过。”
“刚才的售货员也这样说你了哦？”
“售货员的话信不过的吧？”
奇怪了，这家伙难道……
“学姐自己觉得呢？”
“长相吗？”
“嗯。”
“……普通？”
学姐思考了一会儿，有些傻傻地歪头看向我，手指指着自己说道。那表情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哈哈哈……”
“唔……”
不由得笑了出来，少见地，忍不住地笑。
“所……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话，钢琴虽然手法还有些不够熟练，但是理解还可以哦？以前也被学妹拜托过，我还以为肯定是这个原因……”
学姐稍稍偏过头去，脸因为不好意思而有些发红。
看到那样子，更忍不住笑了。自己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的美女，还以为我是为了钢琴贴在她身边的，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好久。
“学姐！”
“怎……怎么了？”
“我是想要学钢琴才会夸学姐美女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小心笑了出来。
“你那样子更可疑了啊！”
“就是这样的，是图谋学姐钢琴技术的学妹……噗……”
“唔……”
第一次见到学姐有些闹别扭的表情，感觉有点新鲜。
“所以请教我钢琴吧，学姐！”
“我倒是会教你的……”
“我会每天夸学姐‘美女’的！”
“才不需要啊……”
打开新手机，通讯录的名单里没有任何一个名字。我不由得想，如果一个经历了普通人生的女孩丢掉了自己的手机，应该此刻也是一样的一片空白。
看向眼前白纸般的通讯录，有一种为自己的一切按下重启的感觉。
那么，为这个崭新的世界添加第一个想要联系的人吧。
“总之说定了，那么为了以后随时能找到，美女，请给我电话号码！”
“哎……”
放弃了追问她疑惑的“奉承原因”，学姐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学姐。”
“嗯？”
我直视着学姐的双眼，不出于任何理由，仅仅是想要得知，因此向她提问。
不是单纯的“奇怪的家伙”，这一次，我想要真正地了解面前的她。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学姐怔了下，而后笑了出来。
“说来彼此名字还不知道呢，都认识一周了。”
“是的呢，所以学姐的名字是？”
“林红雨。”
一字一顿地，学姐报出自己的名字。
“森林的林吗？”
“嗯，红色的红，雨水的雨。”
我看向新手机电话簿里唯一的名字。
“嗯……桃花呢。”
忽然学姐的呼吸如静止一般，我抬头发现她正迷茫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知道的？”
不禁笑了出来。
“是诗词里的哦，学姐连自己名字的由来都不知道吗？”
“啊……嗯，是呢。”
“学姐。”
“嗯？”
“有点天然呆呢，你。”
不是刻意，而是真正地露出笑容，虽然我也并非无法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可这种轻松的感觉，或许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总是叫美女学姐也烦了呢，总是叫学姐好像也有点分不清是谁，全名又有点……学姐的名字虽然是桃花，但是直接读又没有桃花的感觉呢。”
“全名就可以的。”
“林学姐？有点怪好像。啊！桃学姐怎么样？总觉得不像是桃花反而变成吃的了，不过学姐有点天然呆大概也不错？”
被我打乱了节奏的学姐抱着手机投降般叹了口气。
“可以的话还是就叫我学姐好了……”
给学姐拨去电话，按掉通话后，学姐似乎也在把我的号码存到电话里。她的电话簿里都有谁呢，不由得这样想。
“你的名字呢？”
普通地，学姐看着屏幕那样问道。
啊。
我忽然怔住，内心发出那样的声音。
是的，既然学姐也添加了我到通讯录里，就一定会问我的名字。
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如同欢快的梦突然惊醒，学姐的问题让我刚刚还兴奋的内心顿时坠入冰窟，餐厅里其他人热闹的谈话一瞬间全然消失在我耳中，只有学姐的问题在墙壁间反射回响。
我沉浸在得到新手机的喜悦里，以为自己刚刚已经丢掉了过去，就像曾经做过的，拥有着一双和常人一样的手的梦一样，当阳光将我从睡梦中唤起，梦中的所有美好并不会在现实中留下印记，见过梦境的双眼只会让我面对一如既往的现实时感到更加疼痛。
过往留下的刻痕，永远不可能消失。
我低头装作在看手机，不敢抬起头直视学姐的脸。
“……南宫瑕。”
“瑕是？”
“……王字旁，加上假的右半。”
学姐思考了很久，才确定并没有其他的同音字有这样的结构。
“一般父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吗？”
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操作的事情，我的手指却悬在手机上不停晃来晃去，我盯着屏幕放松呼吸，努力让自己给出一句像样的回复。
“有对奇怪的父母就会这样啦。”
“是吗。”
在那之后，与学姐聊过什么，谈过什么，都完全没有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