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彼此是相同的境地,一模一样。当您凝视着我的时候,我在凝视着谁?
——瑟琳·席安玛《燃烧女子的肖像》
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
那是自己的初恋被学姐、柚木千枝定性为意乱情迷的下午。
失落、悲伤、痛苦,还有放弃挣扎后的麻木……各样的思绪乱麻般交织在脑内,佐伯沙弥香行尸走肉般地搭上了回程的电车。
因为归家有着近三十分钟的车程,之前沙弥香总是有着阅读来消磨时间的习惯,但那股兴致也随着初恋的热情一并散去了。极为罕见地,她只是单手抓紧吊环,任凭电车的轻微摇动摆弄自己已然空无一物的形体,呆望窗外,试图让向后掠去的景色同循环流动的水流一般冷却多余的思绪。
电车转弯的瞬间,落日的余晖忽地跃入眼中,她看着那些靠着椅背、紧抱公文包闭目养神的上班族脸庞,看着明暗的交界线飞速于其上一闪而过,忽然好像抓住了什么。那种形同燃烧殆尽的清冷金黄色透过眼眶,一下占据了沙弥香的大脑,沉浸于其中的她,一时间忽略了电车到站的通报声,等回过神来时,电车门已经缓缓合上,即将关闭了。
说是没有下车的机会也是纯粹的谎言,毕竟当时的沙弥香离车门仅有七八步的距离,电车内的乘客也谈不上太多,若是抓紧时间,在车门阖上前下车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在今天,她不想这样做。
继续将体重交由吊环承受,当电车启动,身体因惯性束缚而前后轻微摇摆时,佐伯沙弥香方才明白刚才转瞬即逝的感慨究竟为何。
那是目睹着一切美好从指缝无助流逝的无力感。电车,成本低廉、发车准时、不受路况影响,上班族首选的通勤方式,以上词汇的组合最终导向的是一个有些残酷的现实。
不对,对于已经习惯后漠然的成人来说,这样的结果谈不上残酷与否,不如说对此抱有幻想的佐伯沙弥香,无疑还属于孩童的领域。
——行进的列车,几乎不会为了什么而停留。
纵使自己十分重视与柚木学姊之间的感情,可升上高中部的对方依旧同窗外的光景般,一刻也无法挽留地流转变换。
我觉得因为好玩而这样交往不妥,这只是一时错乱罢了,毕竟我们都是女生对吧。
自顾自留下这样的论断,从电车的视窗里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人在原地,无助地抓着吊环,在电车的哐哐作响中勉强站稳身躯。
让人心生无力感的并非是旧情的结束,更令佐伯沙弥香在意的是,那种连挽留一瞬都无法做到,只能无奈望着一切美好流逝的无力感。
既然如此,干脆任凭内心永远脱线,永远不会感觉到悲伤就好了。也许赶不上下车的站台,就放任其远去便是,对佐伯沙弥香而言,这样的生存姿态也许才是最适合的也说不准。
——但这都已是往事,在历经弥足珍贵的高中三年、而后升学就职步入社会,不管是阅历还是为人的强度都有了足够的成长,可在目睹曾经的学妹、如今的挚友手提婚纱,站在红毯上,朝着自己微笑的瞬间,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又汇聚成洪流淹没了她。
那是,梦与现实的夹缝。
佐伯沙弥香从过往的追忆中回过神来。
大楼顶层的光线有些过于充沛了,将婚礼设置在这样穷尽一切奢华之事的地方,的确很符合她对七海灯子一贯张扬的印象。开学典礼上初见就令人惊艳的面容,现在也依旧看不见岁月流逝的痕迹,经历了几年演员的磨砺,灯子身上那种时刻处在聚光灯焦点下的气质更娴熟不少。此刻的她正面带着笑容在角落里与婚礼策划师商量着细节,却依旧能感觉到整个楼层的空气都在向她的方向聚集。
然而沙弥香从以前起就始终聚焦在灯子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在那里久留,吸引她眼光的,是此时此刻这个场所里有着同等重要地位的另一人。
——小糸侑。
“没想到佐伯学姊竟然连婚礼彩排这样的日子也会来。”
“交接手续之类的早就打理好了,所以就想着要来看看。”
一边给出答复,一边端详着挚友的面庞,但不管是恰到好处的妆容,还是嘴角勾起的弧度,她都没能从侑身上找到丝毫的异样感。
“佐伯学姊的航班……我记得是在婚礼的后一天对吧?”
“是啊,刚好见证完你们的新开始,我也要踏上自己的旅途了。”
鉴于佐伯沙弥香在职期间的优良表现,及其极为出色的外语天赋,事务所决定派遣她到驻美的分所担任涉外律师一职。对于这份人事调动,沙弥香几乎没什么考虑地就一口答应下来,除去个人的生涯规划,想要更换环境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在目睹了昔日暗恋对象与挚友的婚礼彩排后,如是的想法又壮大了几分。
蕴含于其后的并非是嫉妒或者自暴自弃地索性逃离,对于两人的婚姻,佐伯沙弥香发自心底的祝福和喜悦,只是在踏入社会五六年后,从前的疑惑也终于得到解答——对沙弥香而言,恋爱大概的确称不上是必备品,自高中时代她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所以,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并非是她,相反,而是本应沉浸在无比幸福中的她们。
“光顾着聊我的事了,小糸只是在这里不陪着灯子没事吗?”
“我们也不是时刻都腻在一起的啦,更何况……”
异样的停顿,没等沙弥香细细品味,侑又继续说了下去。
“……婚礼流程,确定来宾名单,这些细节交给灯子完全没有问题吧,我也没什么插手的余地,你看灯子选的这个场地不就很棒吗。”
“的确是理想的结婚地点呢,视线也很开阔,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在这里举行婚礼呢。”
“到头来,我能确定的,就只有这身婚纱而已。”
没有接过沙弥香故意留下的台阶,侑只是自顾自地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唇齿开合间,她言语里隐隐夹着的落寞感也如纸上晕开的墨迹般,愈发明显了。
完全不知该如何继续,想讲的话语几乎汇聚成浊流,多到了想一口气抛给对方的程度。然而没有一句适合这个场所,因此,佐伯沙弥香选择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毕竟,这如果是侑的想法的话。
不想再做停留了,她决定在这个白色为主的宫殿中四处走走,总比在这里独守煎熬要强得多,然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称呼挽留住了她。
“沙弥香觉得我今天的打扮如何呢?”
在两人学生会共事的时期,她曾经拒绝过侑直呼其名的邀请,因此即便是摆脱了前后辈身份的后来,她始终称呼她为佐伯学姊,而她也回应她为小糸学妹。
至于“沙弥香”这一过分亲密的称呼,在两人之间,仿佛还是第一次出现。
沙弥香不由得回首望去,视线中的侑双手提着婚纱的裙角,血红色的夕阳穿过落地窗,落在她的身上,她缓缓地转了一圈,只看到白裙飘飘,蕾丝婚纱仿佛镀上一层金边一样,画着弧。侑身上带着的,是如身上的婚纱一般纯洁的笑容。
或许是火烧云过于耀眼的缘故,先前才会回想起电车通勤的感想吧,佐伯沙弥香强行摁下心中的异样感。很美……只是这样朴实的赞同,却没能顺从意志第一时间脱口,喉咙许久未曾喝水般的紧锁着,有种苦涩在蔓延。
“啊……嗯,是,是挺好看的。”
半晌,她才磕磕绊绊地给出回应。
“那……”
逆着光,刚才看到的烂漫天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狡黠和坏心眼、不怀好意的笑容,之前品出的那丝落寞又会否是幻觉呢?在黄昏这样介于白昼和黑夜的暧昧领域,在逆着光、一切都半笼罩在阴影下的场景里,事物的分界线消融了一般的模糊。
沙弥香后悔了,她不应该响应那声带着高中时苦涩回忆的称呼,一如初中时不该回应学姊的告白,她再度陷入少见的茫然和手足无措中。
侑手提着婚纱的身影烙印在视网膜上,她的脸颊泛着潮红,究竟是被夕阳照耀的缘故,又亦或是侑本身的原因?烧却的大脑已无法细细再做思索,佐伯沙弥香脑中充斥着的,只有侑借着夕阳光线掩护吐出的言语。
”那,佐伯学姊愿意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