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的节奏不对?”
“……也不是说不对啦,该说是异样感要更合适些吗?”
时间是某个下午,办理完手续的佐伯沙弥香刚走出律师事务所的大门,一眼就看到徘徊在几步开外的侑,她那橙色的头发与傍晚的颜色相得益彰,即便如此,佐伯还是第一眼就从来往的人群中发现了她,为何会如此呢……大约只能归结于两人从学生会共事时就有的默契罢。
绕着工作站牌小步来回的侑也注意到了沙弥香的注视似的,将注意力从手机荧幕上移开,两人的视线隔着近十米的遥远距离和来往人潮碰上了,而后侑的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像是有些羞于见人,但那双灵动的眸子很快又蒙上了细细一层水雾——这一切本应随着物理的距离而变得模糊不定,但沙弥香隐约能感觉得到,仅在小侑脸上停留了几秒的神色,传递出的正是这样的情绪。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吧。
自踏入社会以来,由于人生规划差异和各奔东西的缘故,除去SNS上的联络,她与灯子、侑等旧友线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自己事务所的门口来回踱步,再结合那副微妙的表情,经由逻辑的推导能得出的结论只有这个。于是,在借助手势向对方示意要换个地方详谈后,沙弥香便带着侑来到了自己常去的咖啡厅。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日本吸烟者的处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艰难起来,电子烟姑且还有着一定的接受度,但能抽着纸烟打发时间的店铺已经十不存一,到如今,还维持着旧风的咖啡店,也只剩下零星的家营小店铺而已,但也在连锁店的打压下愈来愈少。这对于为缓解工作压力才开始抽烟的佐伯沙弥香而言,无疑是噩耗。
现在沙弥香带着侑光顾的店铺,则是事务所的前辈告诉她的,经营规模适中,工作日的人流量也不会很多,氛围相当适合密切的交谈。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了最靠内侧的包厢,在牵着侑手前来的路上,对方一直紧紧地攥着她,力度之大一度令沙弥香想起从前练习接力棒时的交接瞬间,借着相触的双手,沙弥香能感觉得到侑身体的微微颤动——一瞬间,她的脑中浮现出母亲牵着孩子的手,第一次出门时的场景。
借由咖啡馆的闲适气氛,侑身上那种紧张感才舒缓了几分,锁着的肩膀也舒展开,切换到了一种更为放松的姿态,将后背交由墙壁支撑,一只手撑住下巴,另一只手在桌上不安分地玩弄汤匙。
在侑寻找着自己舒服的姿态时,沙弥香把桌子一角的烟灰缸拉到自己身前,这是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在与被咨询者交换情报时,如果自己这边进入较为舒适的节奏中,对方也会很快放松紧张的情绪进入状态。看到这一幕,侑也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
“我印象里的佐伯学姊不会抽烟呢。”
“我印象里的小糸也很少会有这样的低沉的时候呢。”
“哈哈,在这方面我们都半斤八两呢。”
以这样的俏皮话为开端,侑逐渐打开了话匣,在几句有关彼此工作的寒暄后,话题很快进入了主题。
“最近跟灯子在一起……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相处的节奏不对?”
“……也不是说不对啦,说是异样感要更合适些吗?”
异样感,沙弥香仔细咀嚼着这个描述,印象中的小侑总是笼罩着一层明朗的立场,是有如向日葵一般的女子,纵使是乌云密布的阴天,也总能嗅出阳光的踪迹。回想相识的这几年,这样低落的情绪还是头一回见。
“不如说是热情过于旺盛了才对吧,”说到这里,侑的头微微下沉了几分,露出一副夹杂着几分苦涩的笑容,只是这抹苦涩很快又消散了。
“其实,灯子半年前跟我说到了结婚的事。”
“诶?嗯,恭喜……?”
这一情报过于出乎意料,理智如沙弥香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啊,她们要结婚了……即便被灯子拒绝已是高中时期的旧事,自己理应放下了才是,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还是有些尴尬,难以自处。
“唔,这是好事不是么?”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我和灯子肯定彼此相爱的,结婚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吧,所以也谈不上有多惊讶,问题出在那以后。”
无法理解何为特别,曾经听到灯子这样提及过,可沙弥香认为这一异常在与灯子确认关系后早已彻底根治了,目睹了两人在一起的幸福姿态后,沙弥香更是确信无疑。但听着侑带着自嘲的描述,她才知道这样的论断是何其的傲慢。
——小糸侑领悟到的恋情,其核心是由过度迎合,又或许该说是讨好么?构筑而成的,这样的恋情也许算不上畸形,可当两人间产生间隙和分歧时,缔结的关系也许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恋人有恋人的节奏,妇妻有妇妻的模式,小糸侑渴求的终点,正是与灯子缔结时长一生的契约,因此,在答应了结婚的邀请后,她便开始以妻子的身份——伴侣的身份来要求自己。
然而,问题也正在于此。
七海灯子憧憬的,是在缔结婚约后两人仍保有的热恋时的激情。
小糸侑期待的,是转变为同自己双亲一样,平静似水般的度日。
结果是,初见时那样无需勉强自己,没有谎言,不用委曲求全,彼此敞开真我相拥的阶段已成往昔,对于灯子而言,最吸引她的大概还是当时侑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而长达五六年的交往,无疑是一个钝化和祛魅的过程,两人不再像刚结识的爱人那样热恋,也无法像家人那样彼此包容。价值合拍和度量大,两者都不具备的关系导向的正是如是结局。
半晌,沙弥香都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在与灯子的恋爱中,她没能走到尽头,半途被偏离了既定方向,害怕再度受挫所以不再尝试爱情,不想再尝到第三次失恋的苦痛,她选择了更为圆滑的做法。
但侑不一样,当初执意要修改剧本的她比起自己有着更为坚定的内核,就算最终的矛头会指向自己,也依然会遵循着那股意志坚定不移走下去。然而她最终站立的终点,却是佐伯沙弥香所始料未及的。架在指尖的香烟兀自燃烧着,只有不断向上蔓延的灰色烟柱彰显着时间流逝,隔着镜片和淡青色的烟雾,一切都模糊不定起来。
“……小糸的意思是……想要放弃这份婚约吗?”
在听到“放弃”这一词汇的时候,侑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很快又回复先前有如死水的平静中,尽管她已经非常极力地在掩饰了,但很明显,侑的内心也曾经动摇过,然而——
“但是,我还是想要回应灯子的期待……“
结局很明显,是啊,作为律师的沙弥香再清楚不过了,在与人交谈、提供咨询和帮助的行业里浸淫多年,嗅清对话的走向早已成为本能,在今次的聊天中,侑始终陷在一种自己的节奏中,这是一种信号,一种宣告。
“……毕竟,我也只有灯子了。”
与沙弥香的谈话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聊天而已,并非咨询那般复杂的情况,小糸侑所求的,恐怕只是在与某人的倾诉中坚定自己一些想法而已。可是,只要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回应自己曾经憧憬过的、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光辉与闪耀,这样的美景若是为阴影所遮匿的话,任谁都会由衷感到惋惜吧?
“小糸有考虑过换个对象吗?”
“这算什么,佐伯学姊在推荐自己吗?”
“也许真的是这样呢?”
首先是沉默,而后先反应过来的是侑,因正经回应玩笑话而愕然的她把头埋进了支撑的臂弯里,挡住了面容,可透过刘海缝隙,沙弥香依旧能看见扬起的嘴角,再然后响起的才是笑声。
“佐伯学姊没有什么安慰人的天赋呢。”
以揶揄的方式作为回应,侑再度抬起头来,刘海零散杂乱的贴在额前,但侑身上以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看到这幕,沙弥香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如果我有小糸你这样的幽默感,也许今天倒苦水的一边会是我也说不准。”
“太好了……看样子佐伯学姐除去开始抽烟这点外,跟以前比起没什么大的变化呢?”
“也不全是好事吧。”
“是好事哦,我也正是喜欢佐伯学姐的这一点,所以我会好好遵守当时的诺言的。”
那是,大家对于恋情都还很稚嫩的高中时期定下的束缚。尽管没有明说,可结合灯子上课时的漫不经心,还有侑书包上来回摇晃的成套挂饰,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吧。当时的她,心中又有嫉妒,又含有由衷的祝福,于是,她对身为情敌,身为后辈,也是身为憧憬对象的侑说出了这样的话——
“——要好好照顾灯子,对吧,我都记得的。”
一样的话语,一样的回应神色,只是这一切在如今的沙弥香看来,突然透着令人作呕的感觉,这股假想中的胃酸也逆着食管涌上来一般,将想说的话语全部都烧却了个一干二净。
突然,指尖传来了刺痛的感觉,一直放任不管的香烟燃烧到了滤嘴的位置,她赶忙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不知不觉间,烟灰缸里堆满了她所带来万宝路香烟,缠绕着蓝带和Marlboro标识的滤嘴如交叉枝叶般堆成丛林。
完全无法介入……手旁丛生堆积的颓废相为这种无力感赋予了实体。
佐伯沙弥香完全弄错了,那副轻松了几分的表情依然不过是自我勉强的延伸,在她无法插足的几年间,也许侑早已把这样的伪装技巧磨练的炉火纯青,高明到令周遭的人都看不出丝毫异常、就这样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拘束在不足一米六的瘦小身躯中。
“这算什么呀……”
“只是久违地和佐伯学姊见一面而已,还有就是,”侑像是刚刚才回忆起重要的事情一般,动作有些慌张地从斜挎包里掏出信封样式的东西,颇为慎重地递给了她,“虽然直接寄到家中也可以的,但我和灯子都觉得还是亲自转达会比较好些。”
啊……在这个时节,如是红白为主色调的信封,不需要打开,佐伯沙弥香也知道里面会是怎样的内容,只能是侑和灯子的婚礼请柬了吧。
接过信封的瞬间,侑的手理所当然地包了上来,沙弥香下意识地没有躲闪,也许该归因于侑惊人的运动神经,也许是长年的文书工作令沙弥香身体不再那么敏锐了,但她心中其实清楚,并不存在着那么复杂的原委,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躲闪而已。
一如当初在归家的电车上,她没有立马下车,只是原地等待着电车过站的瞬间。
“我想邀请佐伯学姊来当我的伴娘,请问学姊意下如何呢?”
这不对吧,两人本应只是友人的关系,绝对不会超过这个范畴。那此刻,胸中流淌着的焦躁和不快又该如何解释,不知会否是尼古丁摄入过多的缘故,这些疑问并未在脑海里过多停留。
“我们能在一起,佐伯学姊也提供了相当多的帮助吧,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得到学姊你的祝福,如果学姊也能变得幸福,那就更好不过了。”
纵使双手相牵,可彼此的感情却无法借助肢体的联系传递,握着自己手的侑,样子显然不大对劲,自刘海缝隙间漏下的阴影烙在眼角,显得内里铭刻的笑意又虚假了几分。
“嗯,没问题的。”
应答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中,生硬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来。
“太好了,作为回报,咖啡的费用就由我这边来结清吧。”
……刻意的笑容,也许谈不上刻意,也许这都只是沙弥香一厢情愿的看法而已,这样的扭曲中包含着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情绪在,可能正因为如此,佐伯沙弥香平日里一贯的理性今日始终失效了似的没起作用。
然后,她只是傻傻看着侑挥手向服务员示意结账,顶着那副谁也看不出异样的面容与之交谈,之后两人又做了什么呢?沙弥香记不清,她只能记得自己的眼光在咖啡馆内游移,努力寻找着什么能将侑挽留于此地的因素,好像只要这样,一切就不会按照既定剧本发生下去,好像只要这样,胸中的莫名烦躁就会消退几分。
“啊,好大的雨。”
“真的诶。”
到那场及时雨的降临,一直缓慢下坠着的一切才重新恢复静止。
或者该说是恩赐更为合适么,总之,佐伯沙弥香还是第一次感谢梅雨的存在,
将手伸出咖啡馆的雨棚,反馈回来的触感是硬币大小雨点与皮肤碰撞的生疼感,在沙弥香庆幸的期间,雨势又大了几分,像是帷幕一样地垂下来,道旁的路灯被涂抹般的晕开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
“好像不是能冒雨跑回去的大小啊。”
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纵使雨势再大,找店家借伞撑到地铁站也并非不可能,再或者也可以打电话让灯子开车来接,破解这个局面的方法一瞬间就能想出好几种。但沙弥香此时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想法,这场阵雨仿佛就像为了将小糸侑留在此地,才会下得如此及时一般。
或者说,这是某处的神明大人为了给她提供机会才降下的大雨也不为过吧。
所以,自己也得好好抓住机会才是。
“那个,我租的公寓就在附近,小糸学妹如果不嫌弃的话,到我那里暂避一阵如何?”
橙发的后辈眨了眨眼,沉默了一阵,像是在花时间判断对方究竟是在认真邀约还是在开玩笑,如果是那双眼眸,想必第一时间就看穿了自己的拙劣把戏吧。
“好啊。”
而后,佐伯沙弥香听到了这样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