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际

大家安好无恙真是太好了

这次我们决定举行结婚仪式……」

沙弥香阖上了手中的请帖，将注意力移向仅有一窗之隔的屋外，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犹如被风卷动的幕布一样此起彼伏，敲击窗户是犹如老旧电视雪花屏的无序白噪声。可奇妙的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她反而能放空思绪，越过自己去看待这一切。

「小糸有考虑过换个对象吗？」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呢？

作为双方的挚友，这样的话语显然不应该从她的口中脱出吧，事实上，言语成形的瞬间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给出这样建议的她，无疑在考虑的顺位上将侑摆在了比灯子更高更靠前的位置，这对于一度沉迷七海灯子的她而言，已近乎理性无法解析的范畴。理性就如同点燃时的香烟一般，燃尽了，消散于空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沙弥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开始是为了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再然后吞云吐雾从呛人的闯入者被内化为生活的一部分，再现在，每天摄入半盒的尼古丁，让思绪随着烟气的吸入吐出浮沉，几乎已不可或缺。尼古丁含量也从最初的0.1mg到了现在的12mg，沙弥香时不时也会想，也许恋爱也是如此，因此在对灯子的恋情无疾而终后，自己再也没能陷入爱河。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这样的诗句么？沙弥香对中国诗词不甚了解，但脑中还是浮现出了这样的词句。

“在看什么呢？”

思绪沉浮间，突然肩膀传来了重物的反馈感，遭到熊抱的冲击，让沙弥香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夹在指缝的香烟也被震落，掉在木地板上，弹出一串火星。沙弥香侧过头，看到的是靠在自己肩膀上、方才出浴的小糸侑，后者的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身上发出的洗发露清香一瞬间竟把烟味也压下了几分，萦绕在沙弥香的身边。

“啊，没有什么，”不想被后辈察觉自己出神的难堪，她连忙转开话题，“小糸的洗漱还顺利吗？”

“我在这方面倒是没什么需求啦，不过佐伯学姊的睡衣意外的合身诶，我本来还以为还要再宽松一些的。”话落，侑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向她展示睡衣的合身程度。

“我还在担心因为尺寸不对而招待不周呢。”

“佐伯学姊对谁都这么拘谨吗？”

与一板一眼给出答复的她不同，侑的回答更多蕴含的是挑逗和没由来的亲近，在与灯子已经订婚了的现在，沙弥香难以辨明这样的态度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每思索到这里，思绪都像方才呼出的烟雾一般模糊不清。

只是对你而已……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没能说出口。在她的印象中，侑实际上是要更纤细的性子，远不像外表所示的那般大大咧咧。身为律师的佐伯沙弥香不可能是不善谈的角色，根本不需要有多好的头脑都能想到的，然而她却像是无视了一般。不，恐怕并非无视，恐怕更接近于揶揄吧。

“还是说，只有对我才这样？”

然而，对方却看穿了她思绪一般的抢过了咽回的话语。

“玩笑有点过界了哦，后辈。”

刻意以不常用的称呼划出界限，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沙弥香的划分界限——恐怕注意到了吧——但侑还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一时间，不过五叠半、兼具卧室功能的客厅里，只有空调排湿发出的沉闷呻吟声。

“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可是吊儿郎当后辈独有的特权哦。”

“真是的……都已经快成婚了，小糸的性子还是这么恶劣啊。”

“老是把婚姻挂在嘴边，沙弥香前辈不会很在意这个吧。”

又来了，又是那副满是作弄的小恶魔般玩味，不能再这样被玩弄下去了，沙弥香索性掐断了话题，理性烧却了的时分果然不适合做任何决定吧，她突然开始埋怨方才发出邀请的自己。

“今天有些累了，晚上还是早些睡吧，小糸的话就睡靠那边的床，我用这张沙发……”

可她试图脱身的努力，却被一双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给打断了。

沙弥香回头，侑低垂着头，还未彻底吹干的发丝垂下来，将脸庞完全都遮盖住，可沙弥香知道，其后的面庞一定不复刚才的狡黠了，若要说证据的话，因为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有如游丝一般的轻微声响，几乎要被雨声盖过。

“其实，除了伴娘，我还有一个任性的请求……”

轻声说着，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首饰盒，打开，呈现在佐伯沙弥香面前的，是一对点缀着钻石的耳环，精致的切割使得整个房间的光辉仿佛蕴含于其间，闪烁着梦幻的光辉。

“……我想要让佐伯学姊帮我戴上这个。”

与之一并掏出的，还有一个卡扣式的穿耳器，将这一切交到沙弥香手中后，侑撩起自己一边的头发，露出耳朵，撕开酒精棉开始为耳垂的部分消毒。整个动作透着不容置疑的行云流水感，仿佛一切的发生都并非偶然，只是某种夙愿恰好得以实现罢了。

“原本我打算自己打的，可又有些怕疼，所以可以请佐伯学姊帮我一下吗？”

愈发讨厌傍晚那个发出邀请的自己了。

尽管暗自后悔，然而面对着这样的请求，佐伯沙弥香却仍吐不出丝毫拒绝的言语，如果说这就是小糸侑的真心，那她除了满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么？

将穿耳器贴在耳垂上，沙弥香悄然深吸了一口气。

尽管在影视作品里见过不少打耳环的桥段，可在他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还是第一次，而打洞的对象，是连恋人都算不上，不知该如何定性的人。

“我要动手了，小糸。”

“佐伯学姊把气氛搞得太凝重啦，这样搞得我也很紧张诶。”

纯白的穿耳器，泛着寒星的金属针尖，暖色的室内灯光，小糸侑毫无防备的耳垂……最后则是，摆放在桌上的，泛着朦胧滤镜的耳坠。

佐伯沙弥香没有回答，而是按了一下穿耳器，回馈的触感远没有为人打耳洞所象征的一般沉重，只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侑小声呜咽了一声，皮肤一紧，能看到脖颈上血管跳动了一瞬。再然后，小滴的血珠才姗姗来迟地自创口处沽出来。

“另一边也要吗？”

“右边也有劳佐伯学姊了。”

“会很疼吗？”

“有点像家长小时候骗孩子时候说的那种……被蚊子叮了一下的感觉？”，侑的睫毛上下颤动了一下，“还有就是擦酒精的感觉好凉哦……”与话语里展现出的轻松态度不同，细小的泪珠从眼角兀自淌出，沿着面庞的曲线下滑。

感觉再这样注视下去的话，自己也会感染上悲伤的情绪，沙弥香决定快速结束余下的工作，用酒精为伤口和耳环消毒后，就像是刻意伤害彼此一般，将耳环穿进刚打出的创口里。耳环擦过伤口，侑疼得微微喘气，沙弥香的胸膛也有些被牵动的传来一阵疼痛感。随着耳环的扣上，沙弥香感觉体内有某个区域彻底弥散开来，也像被钢针穿透了一般，只留下一个孔洞。

侑慢慢低下头，用手肘揉搓眼角，而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上了沙弥香的视线。

“怎么样，合适吗？”

“……”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佐伯沙弥香的主观想法里，这句话几乎是带着哀怨的，也许还有别的情绪夹杂于其中，可是——

唯独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在交代完打耳洞的注意事项后，沙弥香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在沙发上，将一天内积攒的疲劳和苦涩交给下陷的沙发垫。

沙弥香选择的公寓是适合独居的1K户型，进门的左手边是灶台，右手边是卫浴室，往前穿过两三米的长廊，便是五叠半大小的客厅兼卧室。事实上在高中与灯子告白无果后，她便彻底绝了恋爱的打算。

或许是过于投入工作的缘故，又或许是身边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立场，总之亲密到能到家中过夜的对象，这几年来竟是一个没有。购买两用沙发也不过是宜家打折力度比较高的原因。然而此时，沙弥香无比感激这个机缘巧合。

正得益于此，她才能避免与小糸侑共卧一床的尴尬。

雨滴拍打窗户的声响也渐渐平息了，声音和光线随着意识的朦胧也开始从世界上逐一消失，沙发的柔软触感更加速了这一过程，当意识逐渐抽离，几乎在消融在黑暗中时，侑的声音又像是不愿意放过沙弥香似的、不合时宜的响起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佐伯学姊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沙弥香在内心回应。

“偶尔会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我，偏偏言行举止又端正到看不出敌意。啊这副完美主义做派也让人压力好大，‘还只是草稿’，结果给过来的版本压根完美到无从下手，当佐伯学姊的后辈真的是……”

这算什么，真心吐露环节么？沙弥香没有丝毫参与的意愿，只是翻了个身，给出无声的抗议。可即便没有回应，侑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第一次改变看法是校运会的时候，我才理解为什么学姊总是带着敌意的看着我，可这样一来就更没法理解了，助选演讲的位置明明争取一下也没问题的吧？可学姊还是按照灯子的意思让给了我，在恋爱竞赛中把有利的位置拱手让人，怎么会有这样笨拙的人呢？”

是啊，她也后悔过，若是当初自己在执着点，不是选择消极守候在与灯子相邻的平行线上，是不是一切都会大有不同？可这都已经是往事了，一味执着并非她的风格。

“……学姊睡下了吗？”

沙弥香刻意没有回应，只是把均匀的呼吸声稍微加粗了几分。然后，她听见了一阵织物摩擦的窸窣声，再然后便没了声响。也许是侑说累了吧，抱着如是的想法，她稍微将眼帘睁开了一条缝隙。结果映入眼中的，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依然闪耀着微光的眼眸。

那仿佛，就像是猫一样……

“醒了！果然在装睡。”

“是小糸太吵了才没能睡着的。”

“我刚刚的说话，学姊听到了几成呢？”

“谁知道呢，迷迷糊糊的，只听到你讨厌我的部分。”

“可即便是这样的学姊，也会让我庆幸今天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这边的话，如果小糸话少点我也感觉庆幸的。”

异样的感觉不停滋生。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任话题继续下去，最终一定会导向自己不愿看见的结局。

“我喜欢佐伯学姊，学姊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沙弥香的视线穿过少女的脸庞，望向黑暗笼罩中的天花板，然而那里只是墨一般的黑，没有值得停留的要素，然后她越过肩膀，房间里耸立着各式的家具，被两人间的沉默晕去形体似的，都静穆在漆黑之中。最终，她也没能找到直面那双眼睛的理由，只能撇过头。

“……那自然是喜欢的。”

“那到底是哪种喜欢呢，友情、爱情、占有欲、新鲜感……还是说，单纯的同情？”

这大概是她此生以来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了，孩童时初次见到坐在柜台后的小糸侑，系着黄色领结第一次踏入学生会活动室的瞬间，与灯子携手走到她面前时脸上洋溢的幸福，徘徊于站台附近时眼睛里蒙着的水雾……一切画面浮光般从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刚才、从口中吐出喜欢这一沉重词汇的瞬间。

「佐伯学姊是怎么看待我的？」

这是一个好问题，可惜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思考无果，她索性保持着别过头的姿势，只要不去正视就好，就这样沉默不回应即可，她连继续思考的冲动都消退了，这样就很好，让一切依旧停留在背阴处的暧昧领域里。

再之后，她感觉撑在沙发靠垫上的手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重物靠在自己身边的触感——沙发又下陷了几分，洗发露的气味淹没了她。最后的最后，她听到身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侑的睡相很差，很快就向着她所在的方位翻过来，胸膛紧贴着后背，体温、心跳，一切的一切透过肢体的联结的变得同步、和谐。

透过胸膛与背部相抵的触感，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门在眼前展开，门扉虚掩着，能隐约看见光芒于其后闪耀——几乎是同初中时期，在电车通勤时看到那抹夕阳的金黄一般的颜色，这扇陌生而新奇的门好像通往无限的可能性，但这些都像秋雨一样飘摇，模糊不定。

她是否该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在恋情和友情间会否还有旁的选择……

佐伯沙弥香还没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