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空港来的吧？”

“是货真价实的空港哦，小糸为什么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将车泊在事先预定好的P5停车场，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由玻璃幕墙构筑而成的， 极具现代感的建筑，其后的青空被拓印于玻璃板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在建筑的侧面，挂有白色的“国际线”和“INTERNATIONAL”标语，提示着来往的游客前方正是羽田机场的T3航站楼。

直到推开车门，盛夏的热浪淹没了两人后，侑才彻底睡醒似的回过神来，随即，她就因目的地而大吃一惊。

“我本来还以为会是更……浪漫的地方。”

“没有浪漫细胞真是抱歉呢，”本以为会是巧思，可侑的反应好像过分失落了，也许自己先前给了她太高的期待，可无论如何，这份觉悟也不会因此而有所褪色，“不过，做不合时宜的决定是我这样任性的前辈独有的特权吧。”

听到了句式相似的回复，侑的脸上突然被点亮了一般的鲜活起来，那是宛如傍晚时分，夕阳沉入地平线后，整座城市华灯初上一般的鲜明转变。

然而就在这时，来电铃不合时宜的响起了，沙弥香只看到侑解锁屏幕的瞬间，大概是灯子那边的来电吧，侑低垂着头，长度过分合适的刘海刚好挡住了表情。她只看到侑没有接起电话，只是干净利落地挂断，指尖抵在手机侧面，将声音调整到最低。

“……不接吗？”

小心翼翼地询问后，过了半晌，侑才再度抬起头，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粉色。

“那绑架犯小姐，小女子今天就由你处置了。”

在两人手掌相牵的瞬间，侑的体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的娇小，这一事实，佐伯沙弥香好像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

再度打开手机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占满了通知栏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仔细想想也是不难得出的结论，本应坐同一部车抵达现场的新娘与伴娘同时缺席，在无法联络上新娘的情况下，会转而联系她也并非怪事。刚才因专注驾驶而将手机调整为勿扰模式，反而为她节省了不少麻烦。

打开 SNS 的应用程式，聊天记录的最上层显示的是“灯子”的字样，只有这么简洁的两个字，与联系人列表里清一色带着姓氏或职称的备注形成了鲜明反差。亲密到如此称呼的人……自灯子后再也没有了，但此刻，如是透着亲密的备注反而显得可憎起来。

将手机壳褪下，沙弥香开始试着寻找手机的SIM卡槽位置，但最终翻找到的只有针尖般的小孔，无奈下，她只得将手机关机。也许会错过一些工作上的事项，可不管是前程亦或是世俗的其余，在今天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关机的瞬间，她又怀念起从前初中时使用的行动电话，可拆卸的电池和方便取出的电话卡，这样已被时代淘汰的设计却又变得和蔼可亲，从这一角度想，也许她也同这些过时的设计一样，属于过去的时代。

“学姊，我的衣服换好了哦。”

侑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从对过往的缅怀中拉回了当下，沙弥香定睛看去，侑已经换下了显眼到有些不合时宜的婚纱，穿上她带来的衣服——原先打算出席婚礼后直奔机场，所以将行李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没曾想会在这里派上用途。又或者说她一开始就在为此打算，沙弥香没有再细想。

“因为是临时起意，只好用我的衣服应急一下了。“

“我很喜欢哦，而且……”说到这，侑提起衣领到鼻端吸了一口，”感觉有股学姊身上的好闻的味道。“

“我想可能是洗衣液的味道吧。”

“学姊怎么老是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就不能惯着我一些么？”精心筹划的话语被随意打发，侑颇不服气地嘟起了嘴，可负面的情绪并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又消散了。在这样古灵精怪的情绪转换间，沙弥香感到心安，比起一味的消沉或是恍然若失，这样状态显然要好上不少，尽管不是故意如此，但沙弥香非常感谢自己这样正儿八经的性格。

“不说这些了，绑架犯小姐不打算好好带我看看四周吗？”

机场的内部的装潢以素色为主，配合着散发出纯白光芒的灯光，为侑的身影描上了模糊的白边，这是一个格外梦幻的场景，在往后的时光里，佐伯沙弥香不止一次懊悔过当初为何没能多深思哪怕一秒，在这她极少数的松开理性桎梏的瞬间，反而成为某种不幸的开端。追忆往昔时，她总是试图伸出手，挽回一些过往的碎片，可那层朦胧的白边像是某种薄膜一般，将她指尖与回忆里的鲜明画面间隔开。若能重头再来一次，她一定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现在，她只是将这样的邀请视为某种寻常。

因此，现在的佐伯沙弥香只是挽起了侑的手，什么也没有多想。

出于工作的原因，沙弥香也曾在羽田机场起落过几回，可也未曾在航站楼内多做停留，因此像今天这般在国际航站楼内闲逛，于她而言也是种全新的体验。

架设于东京都中央区北部的日本桥，是江户时代建成的五条街道的起始之处，因此也被认定为日本所有道路的基点。而在羽田机场，也有着与此相似的景观——位于第一航站楼四楼的羽田日本桥，正是以“现代旅行的起点”为主题所设计的，行走在羽田日本桥上，左手侧长达25米、极力于还原旧景的屏风，也正是对江户时代的一种追溯，桥尽头游客挂上的机票形制绘马，再往前的江户小路，也许的确别有一番风味，但落在她的眼中，这样的景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与羽田江湖桥附近柔和的橘黄色灯光形成了鲜明反差的，正是悬挂于其上数十米的白色穹顶，透过玻璃幕墙的那苍白照亮一切的日光，无时不刻昭示着人造景观的局限性。视线里的小糸侑，正是沐浴在虚假的光中，而她则如同不属于这个故事一般，游离在桥的另一端。

她伸出手，可又迅速缩回，侑回过头，与自己视线相触的瞬间，她又该说些什么呢。而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刻，静止在画面中的侑转过身来。

“没有花呢……”

“欸？”

“之前小历跟我讲起过，春天的话机场里能看到樱花，秋天的时候则是枫叶，冬天也有点灯的活动，是不是我们来的季节不对呀。“

“那……要回去吗？”

是了，错误的季节，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没什么比这更适合此刻的形容词了，对此她不少再清楚不过了么，每次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都会落得如是的下场。鼓起勇气到高中部与学姐见面，迎来的却是分手的结局；高中时的修学旅行，被告白的对象彻底拒绝了，她那双执着于过去的眼眸，如今聚焦于仅与她有着毫厘之差的女子身上，而本应嫉妒的情敌，现在正与自己一起；在难得鼓起勇气带侑逃婚后，在这场旅途的终点究竟会是什么，她不是早应该清楚么？

那是能将哽咽在喉间也压下，如胆汁一般苦涩的现实。然而，佐伯沙弥香充满消极意味的话语，却没能顺利传达给对方，侑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好，有学姊陪着我。”

“和我在一起小糸会开心么？”

“虽然机场作为约会地点怎么看都有些过分无聊了，但因为是学姊带我来的，所以也有不一样的乐趣在吧。所以我很开心。”

说完这话的侑笑了，有价值的并非是景物，而是创作共同记忆的对象，透过侑笑颜传递的正是这样的意思，霎那间，笼罩在羽田江湖桥附近的昏黄灯光与机场内光线的分界线一下消融了，而后，如同油画被涂上光油一般，整个画面瞬间变得光彩鲜活起来。视线所能摄入的世界向着侑的方向集中、收缩，心脏鼓动得仿佛时刻会跳出胸膛。

去个不是这里的地方，至少在今天，无论结局如何，她也想要将这个诺言贯彻到底。借助着侑的话语，沙弥香下定了决心。

“和学姊见面好像总是在喝东西呢。”

羽田机场虽说设立了不少可供游乐的景点，但归根结底依旧是空港，除去一楼的羽田航空神社，便没能给两人带来太多的惊喜。可光是能这样自在地携手并行，对于侑来说大概已是种享受，在东走西逛的过程中，那种刻意的笑容一次也不曾出现在侑的身上。

最后，走累了的二人依旧选择了咖啡馆作为歇脚的地方。当沙弥香端着饮品从柜台折回座位上时，侑正背对着她，肩膀耸动，看不清在做些什么。但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接近，侑赶忙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转过身。兴许是错觉，也可能是灯光的折射，沙弥香看见她的眼角闪过某种光芒，可没等她关心些什么，侑抢先一步发出了调侃。

“指的是上回小糸来找的时候吗？”

“要更早一些哦，”侑接过习惯和杯子，撕开包装，开始搅拌冰沙，“第一次出来吃饭也是在M记对吧，难不成学姊的嘴其实很寂寞？”

“总不能因为我吸烟就这样讲吧……”

“让我看看学姊都点了些什么。”冷不丁的，仿佛想要与她并肩靠在一起似的，侑朝着沙弥香的方向靠了过来。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沙弥香身体一抖，可侑却不放弃地贴了上来，身体相触的温热和手中音频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抹茶星冰乐……难不成学姊是甜食党？”

“因为是很耗脑的工作，适当补充些糖分会好些吧。”

“但是喝多了身体超容易发胖的欸。”

“我懂我懂，每天早起上秤看到数字变动都怪难受的。”

“而且，还蛮容易长蛀牙，”言罢，侑张开嘴，另一只手将靠内侧的磨牙指给她看，“像我靠内侧的这三颗就有补过。”

嘴巴张大了的缘故，后半截的话语有些含糊，然后她只是仰着头，安静地坐在那儿，眼睛刚开始是半闭着，可随即又睁开了，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好可爱，除了这种感觉再无其他，饰以长睫毛的双眸说不出的灵动，面颊微红。被这样盯着，沙弥香觉得身体有些发热，喉咙起落和口水吞咽间，她隐约察觉到侑举止间蕴含着的邀请意味——在这样暧昧的、仅有两人的世界里，她的存在感未免有些过于强烈了。

“我看看……”回应她的期待，沙弥香将手靠近了些，最靠内侧的磨牙中间有着不自然的颜色过渡，恐怕是使用了树脂一类的填充物吧，但侑的用意又是什么，在她疑惑不解时，侑已经先一步给出了回应。

牙齿以一种沙弥香难以收手的速度咬合，她首先感觉到的，是小指指腹传来的痛觉，她试着抽回手指，但紧咬着的牙齿紧紧锁住了她，再然后，她感受到侑舌头舔舐指尖的阴湿触感。

那个眼神，无疑是预料到自己恶作剧即将得逞时露出的、狡黠的得意之情。

咬合的力道有些过重了，能感觉到指骨与犬牙接触的刺痛，可沙弥香却无暇估计这样的疼痛感，她只是无言地望着侑，过了许久，侑才放开了她的手。

“……我好像没做什么让小糸要这样对我的事情吧？”

“抱歉，有些一时兴起了。”

“一时兴起？”

“佐伯学姊的脾气太好了，让人不由得生出想欺负的冲动。”侑的脸上露出了憨厚和带着歉意的笑容。真是狡猾，看着这样的神情，她内心连一丝责怪的想法也无法产生。“是我不对啦，会很痛吗？”

侑的脸凑了过来，盯着佐伯的指腹看，与先前感受到的疼痛不同，只是有些泛红，随着肌肤的缓慢回弹，被咬的痕迹也渐渐消失了。可唯独那种触感，却像是铭刻在皮肤和血管之下，刻入骨髓一般的难以消散。

“有趣吗？”

“触感比我想的要有新鲜呢。”一边打量着手指，一边无视了她话里夹杂着的嫌弃意味，侑只是睁大了双眼翻来覆去地看着被咬的部分，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是在为没能留下痕迹而惋惜，沙弥香只能刻意无视掉这些。

“我会记住这个感觉的，我希望学姊也能牢记被我咬的感觉。“

沙弥香手上的动作随之一顿，而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用吸管搅动杯内的冰沙，杯壁的冰凉触感将即将被烧却了的思绪冷静了几分，尽管看不见，但她想她此刻的耳垂一定是一片通红。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那学姊想聊些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的。”

面对侑的直球表露，沙弥香采用了回避态度，强行躲开了话题。这样微妙的应对方式来源于内心的迷茫——如同害怕魔法失效而在钟声刚敲响之时就转身逃走的辛德瑞拉一般，再这样被诘问下去，佐伯沙弥香的外壳被一层层剥离开来后，究竟最后会残留下什么，她对谜底没有丝毫自信，甚至畏惧揭露瞬间的到来。

“那，来聊聊学姊今天的目的吧？”

——然而，对方却没有留下可供躲闪的空余。

“强行把新娘带到这样偏僻来的地方，这样的任性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眉眼里带着揶揄的意味，可这无疑是格外严肃的瞬间，沙弥香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坐在她面前的小糸侑，是高中学生会时期曾经共事过的后辈，也是心意相通、一度针锋相对的情敌，之后两人的关系几经变化，可那份心照不宣却不曾有过丝毫的更改。现在，二十六岁的小糸侑，剪去了学生时期稚嫩的双辫，也学会了将情绪都掩盖在伪装出的面容下，但在这张已经逐渐陌生了的脸庞上，佐伯沙弥香依旧能看到熟悉的痕迹。

“留宿的那晚，侑说过喜欢我。”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用比平时要低沉些许的音调继续说道：“我也是喜欢小糸的，所以不想侑变得不幸福。”

得到了那晚没能得到的正面回应，侑的神色一下明亮起来，眉毛挑起，皆由她琥珀色的瞳孔，沙弥香能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所以，不管是决定将婚约搁置一阵也好，还是想短暂逃避也好，不管侑要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我只希望侑不要委屈自己。”

“这样啊……”

沙弥香的回答让侑垂下眼帘，半晌，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嘴角微微抽动，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失望。再然后，侑深吸一口气，以沙弥香躲闪不及的速度，掐住了她的脸颊。视线再度对上的瞬间，沙弥香几乎是一瞬间被幽邃的瞳孔吸了进去，什么反应也没能做出，只是呆坐在原地，任由后辈将自己如同玩具般揉搓。

这样的荒唐举动持续了约摸几十秒，但又好像如同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在恶作剧的最后，她摘下了沙弥香的眼镜。这令视野里侑的面容一下模糊许多，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瞧不真切。

“佐伯学姊，真的变了很多呢，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不戴眼镜时候的样子。”

“嗯啊……”

“学姊现在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朦胧，不真实……但是很美。”

恐怕这样的发问，并非只针对外貌而言吧，可在当时，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又或许是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层的考量。听到这样的回答，侑“噗哧”一下，笑得趴在了桌子上，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笑容令得沙弥香视线里的捉摸不定感退却了几份，侑今天身上笼罩的那种疏离感消散一空，不再像误入此间的精灵，而只是一个她相识熟知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之后，学姊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依旧是突兀的话题转折，可沙弥香已经没有追究的性质。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间主被动的关系逆转了，她总是一味纵容着侑的任性，这是由她开启的故事，但握笔的手却也紧紧握在侑的手中。

“有机会的话，我想带侑去五楼的展望台看看，现在天不是也快黑了吗，刚好是观赏飞机起落的最佳……”

“好呀。”没等她说完，侑就一口应下了。

“诶……？”她显然没有想过侑能这么爽快地回应，一时间愣住了。

“学姊想要带我去，那我就要去。”

“那，小糸能先把眼镜还给我吗？”

“不给，”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现在的侑格外孩子气，避开了沙弥香讨要物件的双手，将握着眼镜的手又伸远了，仿佛在引诱她离自己再近一些，可见沙弥香没有讨要的性质，侑最后还是一脸没趣的放下了，“就让我保管一阵吧，等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还给你的。”

“再见面……？”捕获到这个略有些异样的字眼，沙弥香不由得又重复了一回。

“我先去洗手间补个妆，沙弥香就先上去吧，五楼的观景平台对吧，我等会再上去。”

沙弥香原本还想询问些什么，可侑贴上来的额头将一切话语都堵了回去，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可她却无法看清瞳孔中究竟倒映着什么，只觉得一种难以拒绝的安详感。

丢下这句话，侑放下手中的杯子，转身离开了，没走远几步又了停下，回过身来。在一片模糊了的视野里，沙弥香的面孔放大了，可沙弥香看不清。然后她感觉到一个拥抱。那是一种近乎发泄的力度，像是要把躯体里所有的余温都传递给她一般，力度之大令沙弥香的头也有些发晕。

“学姊总是这么体贴的话，我真的很难办的。”

再然后，她放开了沙弥香。等到她的晕眩消散几分后，侑却已经在一片白茫茫中走远了。

「听说这里的屋顶上有个广场，从那里可以看到夜景，所以我想去看看。」

登上观景台，展现在沙弥香面前的，是羽田机场专门为游客而设的绝景。夜幕受重力约束似的压将下来，在靠近航站楼的一带还能感受到些微的灯光，待视野拉远后，就只能看到航线指示灯点缀而成的光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每当这样的声音渐行渐远，就意味着又有一班人脱离了重力的束缚，飞往彼方。

可这方景色落在佐伯沙弥香眼中，却有着另一层意味。

——因为，这是与当时在京都修学旅行、自己向灯子告白时，如出一辙的场景。

那时抢先自己一步登上台阶的灯子，脸上揣着的是怎样的表情呢，带着惊讶吗，还是带着困惑？她不忍再去回想这些细节，眼前的模糊滤镜也一并赋予给了记忆中的画面，标志这一切都是不过是已经过去了、过往的记忆。

恍惚间，仿佛能在黑幕的一角里隐约看到灯子的身影，乌黑的头发并没有被黑暗埋没，反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自己就如其后的夜空一般深邃。

沙弥香挥了挥手，想要将幻影从视野里抹去，可灯子只是退到了视线的一角，静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只有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凸显着她的存在感，她只好短暂将心中的异样感按下。

自上到楼顶，已有将近十五分钟，手脚都已被夜风拂得有些发冷，她望着观景台的路口，人来人往，可却没能从中发现一丝的熟悉气息。

正当她想要主动联系侑的时候，没想手机却抢先一步响起了。

「喂，小糸么，你在哪里，我一直在天台这边……」

她带着几分焦急地接通电话，可话还没说完，电话另一端的冰冷声音就浇灭了她的情绪。

「抱歉啊佐伯学姊。」

「诶……？」

那是一直积压着的异样感彻底满溢决堤的宣言。

「再见面的诺言，我已经没有办法兑现了。」

「……」

「刚刚学姊跟我说过了喜欢，但我也询问过具体是怎样的喜欢，今天得到了答案，虽然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可至少学姊说了喜欢，所以我很喜欢。」

毫无温度的声音，道别的话语，原本想要与侑共享夜景的热情也变得丝毫不剩了。

「不可以喔，沙弥香。」

视线边缘的少女喃喃道。那双眼睛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静。话语中的绝望几乎马上就要满溢而出了。

「我喜欢佐伯学姊跟我针锋相对的时候，也更喜欢跟我一样同样爱着灯子，却又甘愿帮助我的你，我也喜欢佐伯学姊愿意带我逃婚的温柔，佐伯学姊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如果真的能丢下一切，哪怕只是多一张机票的话，我一定会跟学姊一起走吧。可是……」

——梦总是要醒的，在侑刻意的停顿中，沙弥香解读出这样的潜台词。

「我很坏心眼吧，明明已经订婚了，却还想着如果学姊能拉我一把就好了，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做，所以一味地把决定权抛给了你。明明不应该有所期待的，可是看学姊为了我犹豫，拉着我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心动了。」

不是这样的，没想好该如何行事这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原本想这样安慰，可话语却堵住了。佐伯沙弥香突然醒悟过来，这次的通话并非是意味着探讨，而是侑所下达的最后通牒。而后的话语也验证了她的想法。

「其实我一直带着的行动电话，被灯子安装上了确定位置的程式，很狡猾对吧……好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总之，我要和灯子回去了，这应该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最适合的惩罚了吧。」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告白了。

「逃避灯子的人，利用了学姊的人，没法做出选择的人、任性的人，这就是我。不过这份任性已经走到终点了，我不指望学姊会原谅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还没能说出再见，电话便挂断了，只留下挂断后的嘟嘟声，沙弥香试着回播，可回应她的只有占线的忙音。在她视线的角落，灯子一直静静注视着的幻影转身离去了。观景台上所能望见的、机场的影像一下铺展开来，就像是一直围绕着她的某个方盒被拆开，千篇一律的空旷景象，好像一直要延伸到世界尽头。在这样的了无生趣里，她突然回想起一个细节。

生来没有双翼，被重力束缚在地表的人类，所寻觅到的奔向青空的方法，无疑正是飞机无误。然而，模仿鸟类所构建出的飞行工具的跑道上，却不容许有丝毫鸟类的存在，稻草人，装有空气炮的驱鸟车，能散发针对鸟类刺耳噪声的设备，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停机草坪上，如是的机械比比皆是。鸟类对于现代文明的抗争，似乎在机场这一庞然巨物前迎来了终点。

所以，人终究无法如鸟儿一般翱翔。

呼出的白气充满着的压抑情绪，恍惚间便被夜空吞噬了，她想要呐喊，却又不知道该抒发些什么。

这样的恍惚感一直持续到了她登机，其间佐伯沙弥香什么也没有想，再度生出的、目睹着一切美好从指缝无助流逝的无力感包裹着她，一直到飞机开始滑行时，她望向舷窗的瞬间。

侑的面孔出现在了那儿。

她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回视，眼中带着笑意和温暖，那是一个憨厚的笑容，就像时光倒回到高中，第一次踏入学生会办公室，初见陌生前辈时露出的，表达善意的笑。沙弥香伸出手，指尖回馈的却只有冷硬的触感。倒映出影像中的那双眼睛又开始波光流动。飞机腾空，那股她隐隐察觉到的，不属于此间的轻盈，终于落到实处，就如同水滴消融在海洋中一般，侑的幻象消散了。

向下俯视的景象里，那些她所熟知的景物渐行渐远，慢慢化为了粗略的几何平面，最终连这样的细节也丢失，为云层所遮蔽。直至视野化为一片纯白，现实才姗姗来迟一般地追上她。

指尖被狠狠咬住，面庞被揉搓，缠绕在自己身遭、被她认定为是洗衣液的气味，留下这一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生出拥抱的冲动，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她感觉失去了什么，却又毫无头绪。

她开始流泪，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流。

最终，积压在她脑中、耳旁的，只有高中时电车通勤的，车厢随着行进而左右摇摆时的晃动声。

咣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