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普通。
每天去上课，到琴房练琴，偶尔会和同行的室友一起吃饭。西方音乐史的老师讲话依然非常风趣，我也偶尔会和同学一起笑出声来，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只是偶尔，我想只是非常偶尔地，我会出神地望向窗外，望向教学楼外的小路。
即使我不知道自己在寻觅何物。
“你怎么了？”
室友疑惑的声音将我拉回校园里的道路。
“没什么啦。”
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我刚刚从琴房出来恰巧碰到若琪，便随她一同赶赴食堂。
“你真是失恋了呢。”
“嗯，但是也没那么严重啦~”
“是吗，我看倒是十分严重的样子。”
“我看上去像是会那样在乎的人吗？”
“正因为本来不是我才惊讶的。”
“也没有很在乎啦~”
我想自己还能发出开朗的声音，一定是我已经走出那段时间的缘故。
一阵风吹过我的身体，冰冷的感触钻入我衣裤的缝隙，我忽然发觉时节已然是冬季，而与学姐相遇还只是初秋，如今才意识到，我曾在那不经触碰的泡沫般的梦境中和她两个人一起躲了那么久。
手机微微震动了下，我像是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而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一阵冲击径直撞上我的胸口，让我内心如被利爪撕裂般疼痛。
“我想把头发剪短。”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这样的消息。”
如谜语般的留言。
我忽然想起学姐那曾扰乱我眼神多次的长发，她曾说自己在那段回忆后留长了头发，我不知那段记忆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她无疑对它无比珍惜，学姐看着剪刀剪下她如刻录着时光的发丝时，究竟会感到怎样的感情呢，我脑海中复现出学姐的样子，她的话，大概只会看着自己的头发被剪断，然后傻傻地流下眼泪吧，想到这里，内心的痛觉忽然被另一种疼痛覆盖。
“怎么了？”
室友见我被落下，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向我。
我不善拒绝她人，室友疑惑的行为仿佛敦促着我快点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走出，回到没有学姐同行的道路。
但我不知为何有种预感，我如果此刻忽视掉这条消息，一定会后悔终生。
我习惯性地试图摆出平常那样轻浮的态度，然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的话，很难向室友解释吧。
“对不起……”
“……怎么了？”
“我……有点事情，很重要！大概！所以我……”
第一次在除了学姐以外的人面前暴露真实的内心所想，让我语气有些错乱。剥下伪装的我如同不知所措的孩童，慌乱地用尚不熟练的语言解释着自己的心绪。
室友不知为了笑了起来，那面容稍稍有些熟悉的感觉。
“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
“是……是吗，总之……我……”
“去呗？”
室友的反应意外地平淡，确认到这点我才意识到确实应该如此，只不过是突然离开而已。
只不过习惯扮演的我，早已忘记如何以自己的意愿迈开脚步。
道别室友，我向着学校内唯一一处理发店跑去。“真稀奇”，似乎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自语声。
穿过道路，绕过教学楼，我许久未曾自发地奔跑。明知结局或许不会改变，明知我的心意无法被接受，内心的这份如同被握紧的感受却让我勇敢地向着那里前行。
理发店的室内有些发暗，从外面并不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但她的身影仅仅闯入我的余光，便让我的心开始悸动，顺着那悸动，我透过反射着天空光彩的玻璃直接锁定了她的身影，如同在灰暗的世界里寻获唯一的光，我可真是喜欢你呢，心中发出不甘的声音，身体却像是怕来不及一样推开玻璃门闯入室内。
学姐正在沙发上等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理发店里所有人疑惑的视线传来，让我一时手足无措。
之后可要好好补偿我啊，那样想着，再一次变成我熟悉的，开朗的模样。
“学姐！”
学姐呆呆地看着我出神，完全没有应答。
“哎呀找到你了，突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先不要理发了跟我走吧！对不起啦Tony老师，我先把她带走啦~”
“啊……嗯，但是我不叫Tony啊……”
我冲上前去抓住学姐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出理发店。留下不知道说着什么的Tony老师和被我惊呆的一众人。
我有时会不懂学姐在想什么。
我不会清楚环绕在她身边哀伤的原因，也不会知晓她看向我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告白已然无法实现，我也明白继续纠缠在她的身边也只会徒增伤痕。
但回想自己最初的愿望，也只是希望自己已然被刻上缺憾的人生可以再多更多的伤痕，直到自己可以习惯痛苦，直到无法在众多的痕迹中找到最初那一条。
结果她确实让我的内心如今依然为之疼痛，但那份伤口却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苦涩，我曾将那间教室视作我温暖的逃避之处，在那里与她合奏出一段悠长的旋律，时至今日，我耳中依然会隐隐听到那段我人生中少有的温柔声音。
她那时看向我手指时幸福的表情或许我永不可能知晓从何而来，但却如太阳在水中倒映的影，不曾予以我热度，却曾确实地予我以光。
既然如此，她还会想要将那不明不白的信息发给我的话，就让我自我满足地，再见她一次吧，如果我还可能将她从那份回忆里拖出来，那么在最后的最后，至少让我自顾自地，尽一次全力。
只是喜欢着她的我，收到她的信息，而后理所当然地飞奔到她的身边。
不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如此轻盈，我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臂，在最后一次离别前，让我们之间更加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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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凭气势把学姐拉了出来，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
学姐痛苦地发出道歉的声音，我并不知道她为何道歉，但是我清楚我只是想要告诉她不必剪短自己的头发，更不必放弃自己的回忆而已。
“学姐。”
“嗯……”
“我喜欢学姐。”
每次告白都会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不知个中原因，我知道她的拒绝还会再次让我心痛，但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不再重要。
“我喜欢学姐的头发。”
我曾望着弹着钢琴的她，望着撩动的那帘青丝入神，曾被她身上如那黑色发丝一样，紧紧跟随她的忧郁所引诱，她珍视的，会偶尔抚起，用留恋的眼神注视的头发，我不想让它消失。
“我不知道学姐为什么会想要剪掉，我……只是预感，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学姐的样子不像是在想什么好事，我觉得学姐或许并不想要剪断。”
我第一次，抱着真实的心意，直视学姐的眼睛。
而她露出温柔而有些痛心的微笑。
“谢谢。”
“——以及，非常抱歉那样回复你……我……只是不值得你去喜欢。”
“……为什么会那么说？”
始终活在自卑感中的我自己那样说或许还情有可原，我不知道为何学姐会说自己不值得喜欢，我内心不由得猜测那只是她拒绝我的托词，但她苦涩的表情却又勾起我内心的痛楚，让我无法相信她在说谎。
“……你会想听吗？”
她有些迟疑地向我询问。
“和你的头发有关？”
“嗯。”
“我要听。”
“可能……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要听。”
学姐看向我，露出有些感激的神色，她带我到附近的一处长椅坐下，而后慢慢地讲起她的故事。
确实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场闹剧般的婚姻，留下的无处可去的两人。
识错的花名，交错的情感，早已剥夺她们太多的命运，却偏偏再次赋予她们悲剧的结局。
“你都哭了要怎么办啊。”
学姐叹了口气，从衣兜拿出纸巾为我擦掉眼泪。
她的语气一直是平凡的陈述，那种声音感觉并非从那段走出，而是已经习惯承受。
“对不起……但是，就是觉得很不公平。”
“嗯。”
上帝有他偏爱的孩子。
也有不喜欢的孩子。
会让喜爱的孩子享受所有能想到的爱与关怀，却让不喜欢的孩子连可以哭泣的怀抱都一并夺去。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后，学姐小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塑封的照片，照片里高中年纪的学姐正拥抱着一个更小一些的女孩，那女孩眼瞳漆黑得异于常人，我想如果回到古老的欧洲，她那样的眼睛定会被当做魔女治罪，就是那样黑得超乎常理，如同拥有着魔力一般。
而那样漆黑的仿若拥有魔力的眼瞳，却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学姐。
“她……看起来好幸福。”
学姐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
“谢谢……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学姐……没有看出来吗。”
“我……不太敢相信，我欺骗了她，而她明明知道……”
“她很幸福。”
真正幸福的表情是无法伪装的，她幸福地依偎在学姐的怀中，漆黑眼瞳中的神色仿佛把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所有都传递与我一般，让我甚至开始幻想自己能否像她一样让学姐为我哭泣，而后在她的怀抱中缓缓消逝。
我没有将后一句说出口，现在不该是让学姐为我的感情困扰的时候。
“……谢谢。”
我第一次——不对，是第二次，见到学姐流出眼泪，她怔怔地盯着那张相片，如当年怔怔地看向我那般。
刚刚拿来给我擦眼泪的纸巾马上就用来给学姐擦眼泪了，有稍微沾上我的眼泪，不知道学姐会不会介意。
“对不起……一直在说我的事情。”
“因为我想听嘛。”
“所以……对不起。”
“告白的事情？”
“嗯。”
“没关系，总算明白为什么学姐放不下了，这样我也可以死心了。”
在心里的分量，永远不可能赢过那个人。
只是单纯好奇地，问向学姐。
“学姐，那枚发卡，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她的妹妹，她会叫做小雪，也戴着成对的发饰。
“嗯。”
“为什么会送给那个女孩呢，还有今天，为什么会想要剪掉头发呢。”
“我不知道。”
“哎？”
“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自己也不懂，我想我永远无法从那段时间里走出去，可是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我可能是发觉自己无法留住任何东西，所以才会选择将个发饰送给她。”
这样说着，学姐眼中流露出悲伤之色。
“又或者，我只是想惩罚自己罢了。”
“学姐……”
“我也说不清楚，抱歉。”
“可以留住的。”
我看向学姐，坚定地说道。
“过去的事情会留下痕迹，你们曾经在一起，曾经给过她幸福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过去的事情不会消失，只会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下来，或许身边的东西都会变化，但是学姐身上会有悲伤的感觉，会重新弹起钢琴，会留下长发，会……让我喜欢上，这些都是过去和她在一起的证据，或许很多东西会改变，但只是……像是……对！像是过去变老的感觉！”
听到我这样说的学姐有些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就是那样的意思！”
习惯做出阳光姿态的我几乎从不会说出这样一本正经的话，即使并不适应，即使看着她的脸会让我心痛，我还是想要自顾自地，把想要说的话传达给她。
“学姐也没有必要永远活在回忆里的。”
“对不起……我或许永远无法忘记那段回忆……也不会想要忘记，即使我会痛苦一生。”
“不是，啊，我先说好，不是因为我对学姐图……图谋不轨才这样说的，只是，就像自己的家一样，即使永远住在房子里，也会有出门的时候，也有旅行的时候，但是即使这样家也还是在的！最终也还是可以回去的！”
说到家自己不禁有点要哭了，我可是想要回去的家都没有。
我摇摇头，自己可是想要劝说学姐的，再哭出来可不行。
“所以，学姐也是，拥有获得幸福的权利，成为幸福的人的权利！”
终于把毕生所学全部用干净的我，干脆引用起了学姐说过的话。
“真是说不过你……”
学姐无奈地露出笑容。
任务完成了吗。
看到学姐那副有些释然的表情，感觉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明知自己不该做一个纠缠不休的女孩出现在学姐身边，此刻却不想离开，或许是知道自己再离开之后就没有了再见面的理由，我静默地坐在她旁边，贪婪地想再寻求一点她给我的感受。
无声地，在不被允许之前，再一次在她身边感受时光流过。
学姐看向远处，神情深处，依然藏匿着一如既往的悲伤。
“瑕……如你所见，我是一个骗子，一个……会永远背负这些活下去的人。”
“我知道”
“我曾欺骗过与我许下诺言的人，而后转身陷入一场新的恋爱，我已经肮脏得无可救药，不配再得到你的喜欢，所以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喜欢你，所以会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而不是……”
“嗯……”
学姐正悲伤地对我说着她心中所想，而我的思考却在那一瞬间陷入停滞。
嗯……嗯？？？！
刚刚！好像有什么超级重要的词汇！
“等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伸出右手食指，向右侧划起来，像是在操作智能机读取前面的信息一样。
心跳毫无前兆地突然加速，满怀着期待的欣喜仿佛就要从心脏里跳动而出，我努力地用听错了这样的原因勉强地将期待压住，可内心的狂跳却始终无法彻底平息。
“……所以会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上一句？”
伸出左手食指放在更之前。
“……所以不要再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将两个手指相对，戳了又戳。
“中……中间呢，中间！中间……没有了吗？”
学姐微微偏过头去，用右手稍稍挡住自己的脸，样子显得有些扭捏。
“……我喜欢你……”
确认那句话的一刻，我内心如同千万朵烟花升上天空，而后顷刻间同时炸响，心跳的节拍随之瞬间升至满速，几乎就要撞破我的胸腔。
如同一旦跳起就能触及湛蓝的天空，我的情绪无比激昂，已经到了连手脚都无法控制的程度，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不听话地胡乱挥动着，完全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学姐转过头来，带着悲伤严肃地说道。
“但是——！”
我一生中从未反应得如此迅速，不知是否是我血液的流动过快的原因，在学姐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我迅速地伸出左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明明身怀无比沉重的自卑，明明绝不会将这只手向他人伸去。
但学姐在我左侧，左手的话离她更近，仅仅是这样的原因，此刻就足以让我拥有绝对的勇气将她的嘴封住。
勇气是很重要的，在刚刚把学姐从理发店拉出来之后，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明白学姐的感受，认为自己曾经背叛，所以宁愿永远地折磨自己，即使明知自己本无力改变，即使明知自己不曾背负那样的责任，即使如此，也不愿放下沉重的包袱。仅仅是想到没能得到幸福的小雪，就不愿自己获得幸福。
我需要理由，劝服学姐的理由，急需！
心脏跳得太厉害导致手都开始颤抖，再这样下去会无法自控地松开的！麻烦了小学语文老师初中语文老师高中语文老师，麻烦把我还给你们的东西重新借我一下！
学姐还在因为我捂住了她的嘴正在慌乱，我借此机会鼓足气势，以不由分说的语气向她说道。
“学……学姐喜欢我！”
说出来感觉还有点难以置信。
“我也喜欢学姐！”
到这种时候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所……所以我们就应该交往！”
“额……就，对！就像是地球会转……会转？”
看样子选择借给我知识的是小学语文老师，我不会忘记今天的背叛的，另外两位！
“世界的法则就是这样，明白吗？！”
既然辞藻已经一塌糊涂，便用完全不给人反驳余地的语气，那样坚定地说道。
学姐似乎被我过于强势的气势吓到，表情呆呆地看向我。
而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啊————！
心中发出那样的欢呼声，再一次，同样的千万朵烟花再次于心头炸裂出令人发聩的声响，麻烦了，我可不知道这种东西还有第二轮，我的情绪甚至比第一次更甚地高昂起来，这一次，我未能忍住自己的双脚，真正意义上地，向上跳起。
身体并没有跳到高高的蓝天上，可落地时灵魂却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以心中感受到的高度，大概已经飞到宇宙去摘星星了。直到看到学姐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才一把把不知道到了哪个星球的我的灵魂抓了回来。
“你刚才点头了！我看到了！反悔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是……啊……交……交往！……了！决定的事情就绝对要遵守，听到了吗大萝卜！”
“啊……嗯……”
捂住嘴唇视线左右摇晃着，我还从未见学姐那样弱势过。
“不过为什么是大萝卜……”
“因为我被你骗到了啊！”
从初识到昨天的告白，无数幸福夹杂着辛酸的回忆忽然掠过我的眼前，鼻尖忽然被酸楚的感受侵占，我意识到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随着这不受控制的心跳流出，于是赶紧转身，在被学姐看到哭泣的样子之前落荒而逃。
“我们明天……还能再见面吗？”
转过身，在眼泪落下之前伸出手指向学姐。
“当然了！在教室等我，那都别想跑大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