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在三年前爆发的。
本来,云嘉共和国是受攻击的一方,却在开战之初的溃败后稳住了战线,以一己之力抵挡住了安北、赤叶、雪齐三国的同时进攻。
我所属的208航空歼击团在开战之初便被部署在北方战线,常年和安北与雪齐两国的空军交战,随着反攻的逐步深入,我们的基地纬度也在不断升高,温度更是一降再降,就连我这样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也无法适应这里的严寒了。
向西方眺望,高大的雪峰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了一圈深红色的光晕,我想起来小时候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内容,雪峰薄日——安北王国的标志性景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它的国家象征,如今,雪峰的东侧已经彻底被云嘉控制,安北近半国土已经沦丧——包括我现在脚踏的这片土地。
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多时日,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伴着夕阳的余晖,从食堂走向滑行道,我最后停留在一座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堡垒机库前。
打开供人员同行的侧门,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而黑暗,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机库中回荡。
我拉下电闸,机库内瞬间灯火通明,一架受损严重的战斗机出现在了我眼前,仿佛是一位被击败的战士,无力地倒在地上,一侧引擎已经被拆掉,连起落架也没打开。
我把外套脱下,随意地挂在空速管上,熟练地给战机连接上地面电源,然后抄起一个VR眼镜,踩着机翼爬进机舱,VR眼镜与飞机航电系统相连,自动进入了战斗复盘模式。
耀阳式战斗机会将飞行中收集到的一切数据都储存在航电系统中,这些数据在地面上经过计算机的分析计算,可以近乎完美地还原战斗时的场面。
对我而言,这次战斗面对的是极其少见的强敌,高度集中的精神已经将战斗过程一刻不落地刻进了我的记忆中,因此我此行的目的并非复盘战斗,而是想要确认一些微小的,在战斗中用肉眼目视完全不可能察觉到的细节。
我用电脑自动选取了我与敌机距离最近的节点,那是在我刚开始机动规避前两发格斗弹的时候,敌机与我告诉擦过,最近距离一度逼近到两千米。
光学系统采集到的图像十分模糊,但我依然可以隐约地看到对方黑色的垂尾以及上面白色的纹饰。
无论是雪齐还是安北,两国均没有采用黑色垂尾涂装的航空单位,而不同于我们国家只允许飞行员定制头盔涂装,在他们国家,王牌飞行员有决定自己飞机垂尾涂装的权利。
垂尾的黑与白,这便是今天将我击伤的那名飞行员的识别标志,根据它与另外一架战机的配合来看,似乎和我一样都是僚机。
我默默地祈祷着,希望自己不要再和这对机组遭遇,战争已经发展至此,结局已定,何必再拼命呢?
“还在纠结战斗吗?”
一个开朗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我被吓了一跳,就像是玩手机被老师发现的学生一样,瞬间摘下了VR设备。
“呜哇,顾维夏你可吓死我了,走路带点声啊好歹。”
“习惯了。”
顾维夏挪开了搭载机舱旁的双臂,从边条翼上一跃而下。我从机舱里探出头,却被她一叠文件拍中了脑袋。
“好消息,在新飞机运到前咱们俩可以放假。”
“诶是吗?”我接过了文件,“批假期可不需要这么多东西啊……嗯?”
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份叠荣誉申报文件,封面上赫然写着“凤鸾勋章”几个大字。
“这样啊……我击落的飞机已经有三十架了。”
“嗯,刚好到凤鸾勋章的申报条件了,我就让联队赶紧给你提交上去了。”
凤鸾勋章是云嘉共和国在航空领域的最高荣誉,对于不同的航空器飞行员有不同的授勋标准,对于我们战斗机飞行员来说,歼敌三十架便可以进行申报。
让人奇怪的是,这一堆申报文件的纸张老化程度不同,这意味着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况且,上午刚取得的两架战果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确认,我已经可以想象顾维夏一下飞机就忙着联络地面部队以及空中友军确认战果的样子了。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吗?”我问道。
“什么意思?”顾维夏单手叉腰,歪了歪脑袋。
“你该不会给你的每个部下都提前准备着凤鸾勋章的申报文件吧?”
我抓着座舱边沿,双腿用力一蹬,跃出了飞机座舱,平稳地降落在顾维夏面前。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毕竟咱们经常把集体战果让给新手飞行员啊,”
我叹了口气,重新把申报文件还给她。
“提携新人是我们大队的优良传统,”顾维夏简单地整理着文件,“不过,我一直准备着申报凤鸾勋章的,就只有你而已。”
“哇什么啊,这话好肉麻。”
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顾维夏笑了笑。她抚摸着战斗机侧面的战果徽记,在黑白色的雪地迷彩上,整齐地排列着三行白色五角星。
“内部消息,北方两国的秘密代表团已经开始和我们进行停战谈判了。”
“战争要结束了?”
“嗯,要结束了。”
顾维夏的声音很平静,这其实代表了我们大多数人的心态。虽然现在还在打着仗,未来却已经明朗,欢呼只会在一瞬间,在停战的一瞬间爆发,人们将冲出军营,用手头上所有的枪械鸣枪庆祝,彼此相拥着,欢笑着,庆祝战争的胜利,庆祝自己依然活在人间,这一瞬间可能会持续几天,而在这几天之外,即便依然在天空中跳着生与死的钢铁芭蕾,我们的内心也会偶尔激荡,但一旦回到地面上,摘下氧气面罩,呼吸着标志着“存活”的自然空气,我们所感受到的,所享受着的,唯有平静而已,三年间难得的平静。
当我和顾维夏走出机库时,天已经黑了,灯火管制下的机场没有一丝光亮,我抬起头,一串浅淡的白色飘带纵贯天穹,那不是航迹云,而是银河。
“你喜欢星空吗?”顾维夏问我。
“说不上,”我摇了摇头,“以前没有灯火管制的时候,天上可看不见几颗星星,‘喜欢’这种感情可培养不起来啊。”
“我很喜欢星空。”
顾维夏说着,难掩的喜悦便攀上了她的眉梢,对于自己的心情,她向来是如此坦诚,特别是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时,她的嘴角总是控制不住地上扬,就像是现在这样。
“星空不同于山川河流,花花草草,也不同于博物馆中陈列的文物,”顾维夏向我解释道,“星空不属于任何人,不局限于任何一地,相隔千百公里的人也可以在同一时刻欣赏同一片星空,这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敌人也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忽然又蹦回了那场战斗,不自觉地想象起了与那名未曾谋面也不曾相识的飞行员一同注视着同一片星空的景象。
“是啊,敌人也是,”顾维夏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相互厮杀的人也不是无法理解彼此,战后我们就都是朋友了。”
在星空下,我与顾维夏畅想着战后的生活,事后证明,这确实有些为时尚早了。
仅仅五天后,冬季攻势被毫无征兆地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