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记忆碎片 五

（塞拉斯第一人称）

——好痛

无论是手还是脚，还是我的躯体我的灵魂，都像是爬满了嗜血蚂蚁一样，一口一口，一点一点地撕咬着我。

穿过阴暗的监狱，一步又一步行走，一个个喘着气的野兽用枯槁的双手扣紧了牢门，用目光舔舐我——恳请我打开那小小的锁，解放他们。

我已经很疲惫，说不上来的疲惫。我无视他们裸露的恳求，径直向前。

驱动我的，只剩下“复仇”这一执念。我是一匹野兽，涎着口水，驼着背，拖着疲惫的步伐，燃烧自己。

路过的监狱员被我用亡灵之手抽过他们的灵魂，使他们成为新的往生者为我所用。

走出地下，灿烂的阳光叫嚣着要把我净化，我捂着双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待了多久。我是不是一直都没出来过？从小到大都只是在监狱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我不想听那些人被我抽走灵魂时说的什么“恶魔”、“邪恶法师”、“王子会讨伐你”等话。如果一切都如那些人所说，我大概是被王国打上了罪恶的印记。

我对这一切只是感到很疲惫。

我好像失去了什么，感到空落落的。不如说一直以来我就没搞懂我要做什么，菲利普斯与战争填满了我，战争结束后则由公主补充了我的空虚。当我失去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虚无就吞没了我。

我只是一个迷茫的灵魂，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亮光，就迫不及待得要冲过去，贪婪的眼里只剩下那个目标。

我从一堆尸体中拿回了我的法杖，细细磨蹭着骷髅的裂纹。我从他们惊恐的脸庞中问出，我已经被关押了一年，我不太清楚，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监狱里没有日光只有黯淡的火光和满鼻子的骚味。

我获得的新的，驱动我继续前行的光，是名为“复仇”的事物，是公主给予我的。

哦，公主，她可还好？千万千万，不要来到这个国家，远离它，因为我要开启对它的复仇。

回想当初，5岁的我被一堆人扣押在铁链之下，9岁被菲利普斯救走。16岁的我，被名为“战争”的事物扣押，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战争的号角声与剑光刺过躯体的沉闷声。26岁时我重返牢狱。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好像一直在重蹈覆辙。

看哪，这么多的生灵都在生活着，它们是为了什么？意义在哪？

为什么他们能理所当然地活着，理所当然地找到目标，找到意义。

我是什么？一个生来就被诅咒的邪恶灵魂，黑发黑眼，如他们所说是诞生于黑暗的劣质灵魂，黑暗贯穿我的人生。因此我在这世间格格不入，是突然降落的卑鄙外乡人，无论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所。我在一片虚无中不断坠落，且永远处在坠落的途中。

是不是当我也能找到人生的意义的时候，也能变得像普通人一样。

我贪婪地抓紧这个名为“复仇”的目标。

天空和大地因为我的屠杀变得猩红一片，我竟然在这之间找回了战争的感觉而略得到安息。他们不再隐瞒那双恐惧的眼睛，明晃晃暴露在我眼前。曾经战士的剑矛，指向了我。往生者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眸泛着光，要将他们的灵魂拆分入肚。

黑暗降临。

我明白我在做着什么——如他们所想，十恶不赦的我在屠城，坐实了所有他们臆想出来的罪名。

天空下起了暴雨，洗刷我，雨珠从额头滑下下颌。

隐隐约约，从这些狂风暴雨中我听到了来自恶魔的远古呼唤，

——美妙，太美妙了，看看他们痛苦的神情。

——伙伴，你的灵魂充满罪恶，黑得凝成了实质，你将要下地狱。

——你是我的同类，千真万确母庸质疑。

——来来，搜集他们的灵魂，摧毁他们的光明。

——什么？你说几万的灵魂太多了你装不下？

——没关系，交给我，我与你一起享受这场复仇盛宴。

恶魔蜷缩着身体浮现在了王国上空，王国人绝望地望向那双钢铁大翼，看它逐渐舒展身体。

【你这——恶魔！】

一个王子在临死前这么大喊，他的银甲闪闪发光，仿佛还留有主人生前精神矍铄的神情。优质灵魂也是优质的战士，我召唤他的灵魂，让他成为了往生者军队中的将军。

【渡鸦果然是恶魔！她的同类过来帮忙了。】

人群中传来这样的呼唤。

是的，我是，我的灵魂已经变成了恶魔的形状，做着屠杀你们的活动。我看着他们的神情从愤怒到恐惧到麻木，这个过程只用了三天。

人类的王国变成了血与亡灵的国度，乌鸦盘旋在王国领土上空，一个国家顷刻之间灭国。

菲利普斯、法师塔、战争、公主，我有时候会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臆想而非真实存在过的，但战后创伤确确实实地提醒我这一切是事实，苦痛将我拉回现实。

在进入监狱以前，我听说公主亲自主持建设一个巨型魔法学院，并给予它“冬堡”的名字。难怪她离开前询问我能不能带走一些关于亡灵魔法的资料，我同意了，在她可爱的笑容下毫不犹豫地当了卖国贼。

现在，王国成为了历史。王国人培训出来的亡灵法师军团脆弱不堪，显然没学到精髓，轻易地就被我摧毁。

想到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无谓的勾心斗角与酒肉池林中，这也情有可原。法师们的地位还是我和菲利普斯先生一起拔高了的，一度逼近皇亲贵族们。

为什么他们能私自培养亡灵军团而要把我这个亡灵魔法创造者打入地牢，我已经不想细想，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回头看看那位恶魔，它开心极了，泡在各式各样的灵魂之间，随意抓起一只吞入嘴里。我的精神力有限，利用不了那么多亡灵，且连续三天的战斗使我感到极度疲惫，精神力掏空。我站在王国的城门下，看满地的尸体，王国已经变成了空国，我想几天后应该会有逃出的幸存者控诉我与旁边这位恶魔所做的一切。

但没想到，审判比控诉先来临。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上界、平界、下界三界是要维持动态平衡的，恶魔在平界的久久不归犯了规定，引来了天使。而我，屠杀了大量人类，私藏了太多灵魂，与恶魔为伍，也被天使们列入罪犯名单里。

我边捂着被天使剑砍伤的左手边驱使风元素逃跑，天使无情的剑光一道道向我挥来，我实在是太过疲惫。他们一路追着我到了一片平原上，我用左手流下的血液做最后的挣扎召唤了在王国收集来的灵魂，绵绵不断的往生者们从地下爬起，又被光明净化，再接着爬起新一批。

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那位恶魔上，所以我得空喘息逃跑。

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恶魔被光明消灭，漏出了大量的灵魂，这些得到解放的灵魂在平原上欢呼，四处狂奔，撞过我，穿过我，我从其中好像还看到了菲利普斯先生的灵魂，他呆滞着眼神被天使领走，所有的灵魂都乖乖排好了队等待天使的发落。

剩下的天使们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在他们金色光芒的压迫下，我明白我是不可能逃出他们的重围了。

枷锁重新扣押在了我的四肢，只不过这次的镣铐是金色且滚烫的，灼烧着我的灵魂。我跪在平原上，一位天使压下了我的身躯。

场景变换，土地变成了白色台阶，周围白茫茫一片，法官坐在审判桌后，金色卷发威武非常。两旁天使各站一旁，手里拿着金色长枪。我只能抬头看向审判桌下的台阶。我后来知道这是天使们的法庭——天庭。

我静候他们的审判。

【法师，你可知罪】

【是的，法官，我屠杀了大量人类】

【为什么】

【复仇】

【不，你在撒谎】

【你对他们根本没有深刻的仇恨】

【你们之间没有太深的因果】

【你残害了大量无辜人】

【你，人的灵魂，恶魔的形状】

【我判你，下地狱，永不入轮回】

我内心疑惑，我留下了眼泪不就是在悲伤吗？恶魔也说我在愤怒，愤怒后不应该就是复仇吗，我的疑惑不会得到答案。法槌扣下，审判完毕。

宝石蓝的清澈天空与橘子橙的晨光相融，阿波罗推着太阳从山的边缘升起，巨大的影子压在我头顶上，抬头，金色的法槌破开黎明向我砸下，我透支自己的全身力气，往外跑，法槌却越来越大，影子遮住了整个平原。

我绝望地爬着，金色光芒包裹了我，我眼里只剩下恐怖的金色。

在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我耗尽生命向这片土地投了一个诅咒，王国164481人的灵魂将永远在这徘徊。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撕扯出去了一部分，金色光芒的深处传来地下的呼唤。

——快来， 快来

——你是，新的住民，新的恶魔

——加入我们的狂欢

从金色深处的黑暗中伸出了无数只黑色的手，我被那些湿滑的肉手拉扯，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我的新肉体已经无意识地徘徊在下界100多年。这时的我，仍不知道地下的呼唤与金色法槌的力量将我的灵魂扯开，身为人类的记忆留在了裂隙，我失去了人类的部分。

那一年是国历前2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