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段恒钻出船舱,果见沈念凭舷远望。
“水上风凉,更胜别处,子奕可要当心。”
“段兄。”沈念略施一礼,而无他话。
“子奕,可是,有心事?”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段兄出来同我一道吹风,可是有事?”
段恒叹道:“此番听你所言,换了那桃花姑娘进宫,险酿大祸,方才一觉醒来,仍觉此心难平啊。子奕,你为何非不要小妹亲自进宫?”
沈念浅笑道:“宫里情况,我不说与段兄了么?可同我所料有别?”
段恒忆起沈念所言明珠郡主献舞一事,沉声道:“无异。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望子奕赐教。”
“段兄客气了。令尊昔日于燕宁一带同北秦作战,多有战功,甚有北秦闻令尊之名而‘匹马不敢下长城’之威。此番知段公之公子、千金皆列座,想来北秦人会有些小动作。若是段兄,自然信手拈来;至于惜妹妹,我忧心她应付不来而已。”
“可桃花姑娘亦应付不来,子奕又如何说?”
“这般场合下,桃花应付不来反是好事。北秦人见她满目茫然之色,自会觉着有胜一筹。至于后事,安宁公主殿下长居洛城,令尊之事,纵是陈留王不知,她不可能不知,又是圣上所提之宴,故我料她必有援手。北秦人得些不痛不痒之利,宴会仍是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原是这般。”段恒点头道,“只是,若未曾遇得那对姊妹,又当如何?你又为何敢行这等……”
“欺君之事吗?”沈念轻声打断段恒,复叹一声:“放心罢。我头回遇见那李小姐,便知她有求于我,只是不知其详。后说进宫事,她二人二话不说即应了,我便知她亦欲进宫。那夜桃花离了你我,不正是如此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沈念眯起眼,遥看天际暮云初起,“何况,我初见那李小姐时,见她身后二男一女,眼里皆有厉色。后来我不是让桃花试了大半日衣裳么?借机观之,体不丰而实,手脚亦不细弱,想来其平日着衣颇为宽大,便是为隐此事。”
“原是这般,还是子奕想得周到。”
“我还差得远。”
一时无话。段恒长叹一声:“我本爱美酒佳肴、山水诗画,奈何!奈何!”
“段兄可休要如此说。我等家业累至今日,背后不知有多少人之鲜血,纵是不喜,亦不可负之啊。”
“令尊不似家父,家父手中,确沾染不少鲜血。”
“段兄此言差矣。苛政既猛于虎,口诛笔伐亦可利于刀剑。”
段恒回望落日照水,洛城于这余晖里寂立,如座孤城,不由慨叹:“想往昔那高欢、宇文泰为这洛阳城争斗一生,也不过让隋文坐收了渔利。”
沈念笑道:“段兄所言,皆为一时雄主。不若想想,若如你我者,生于彼时,可能有作为?”
段恒默然,半晌方道:“盖为原野白骨耳。”
“是以怀古,不若着眼身边人。”
段恒会意,二人一同偏头,便瞧见独坐船尾的段惜,仍如先前般,一动不动。风轻扬起她乌黑的发,日轻抚她苍白的颊,船破开波浪,而段惜看着水里远去余波。
沈念悄嘱书云为段惜再披件衣服,而段恒则忆起十六日夜,段惜木然而归,状如行尸走肉,面有泪痕,右耳血迹触目惊心。段恒问她,她亦不答,复问侍女,侍女也只道她去见了那位李小姐。段恒痛心疾首,车都不备便往外去,却为段惜死命抱住,直道不关李延玉事。段恒从不知段惜竟有这般力气。他不明白,段惜同李延玉不过谋面两三回,怎至于此。
段恒仍眼望段惜背影,轻声叹道:“子奕,你道这世上,当真有一见倾心之事么?”
沈念瞥眼段恒,垂首道:“段兄,明知故问了。”
天色渐暗,船家亦来喊客人归舱,提醒着众人注意脚下,小心落水。沈念偏过头去,见天际唯余一抹惨色,而段惜仍枯坐如石,身侧段恒亦眼向河水而若有所思,暗叹一声,出声轻吟:“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鸠兮,无食桑葚……”
大船奋力前行,驶入黑夜,船后是桑榆残霞,一抹火烧般的金黄永留于船身之后。段惜凝视那团火,她相背船行方向而坐,似欲倾身握住那团渐暗之火,然终随船顺水而去。
又是天未亮时。于李延玉印象里,重返洛城这几日,似是日日皆得起个大早。此番四人同去为田力买马,货比三家,因田力道蜀道难行,终挑匹老马,不求快,但求脚下稳健。四人一马回至客店,行装早打点好。李延玉于这熹微晨光里看着相对而立的田力,一时恍惚,仿若回到在华阴那些日子,连送萧政、林雨桐与亓官伶三人。她自嘲一笑,不知自己怎尽是那个送人角色。
“田兄,此去天都府,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见,愿你多保重。那位秦小姐和黎姑娘皆是极好之人,你当可同她二人处好的。”李延玉说着将秦小姐那玉簪递与田力,“此乃昔日秦小姐所赠,你持此簪为信,不论秦小姐或黎姑娘,便皆懂了。”
“田大哥,待得安定下来,亦可寻个姑娘家处处了。”桃花笑嘻嘻道。
“田大哥,我便不多言了,总之路上小心,平安便好。”
田力拱手道:“多谢诸位。我入绿林司前后也有多年,头回有些离别之悲。我不会说话,只知我四人同行,便是缘分,亦赖小姐和滕雨、桃花不弃,相处甚欢。那便如小姐所言,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后见。你三人南下,亦盼一切顺利。”
田力牵马在前,三人步行随之,一路出了南门。田力翻身上马,于马上又向三人抱拳致意,便策马而去。李延玉喊声“莫忘来信!”田力挥手不顾。
三人折回店里,昨日约好劳工已在门口候着。李延玉请那两位劳工同吃些东西,便请两人搬木箱,五人同出了店门。掌柜见状,忙赶上来道:“这位小姐,此行乃是去何处?”李延玉笑道:“这几日多谢掌柜关照。我等便离洛城,欲下江南了。”掌柜拊掌道:“江南自然是好去处。小姐于我家住了这些时日,我别的不说,便只愿小姐一路平安。”李延玉拱手道:“谢过掌柜,亦祝贵店生意兴隆。”
一行人渐出东门,李延玉忽停下脚步,回望这不知已几经沧桑的城门。生于杭州的李延玉,绝不曾想到,此生竟同洛城结下段缘,只是如今,这段缘便到此为止了。
“小姐,怎么了?”桃花亦停下脚步,探头看她,水灵的眸子里满是关切。
“没事,不过有些感慨罢。”李延玉一笑,重迈开步子。
三人寻到昨日所雇船家,与劳工结了花费,便登船出发。小船缓缓前行,李延玉靠坐于船头,眼见两岸大船小舟人上人下,岸上人下货的下货,讨价还价的说得火热;河边酒店门口,已有伙计在扫地洗菜;街上驴车马车络绎交错,行人亦渐多起来。又是洛城平常一日,不过少个我李延玉而已。少个我李延玉却也无妨。目光望向前面,水面渐开阔,所见亦渐少了人马、多了草木水烟。李延玉心念如此这般半月,下船便是故乡,心内颇受扰动,不由一颤。
身后桃花自然看见,忙问:“小姐可是凉了?入舱里来罢。”
李延玉摇头道:“不过是如你前番所说,近乡情怯罢了。”
滕雨笑道:“这才方出发,小姐可是夸大了。”
李延玉倚坐舱外,笑而不语。思及前路,她忽忆起那阕虞道园于京中寄江南友人之词来。如今观之,自己离了洛城这前朝旧都,亦下江南;虞道园年老思归,自己亦是心倦而思退。如此,倒不若厚着脸皮拾他牙慧,自赠一番:
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