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绵延的反应很有趣。
我打算用零食拉近距离，她却惊慌失措，像接到烫手山芋似的。她有着猫儿般的警惕心，当时我有点兴奋又紧张，想来做法是粗糙了，接近她该变通。子曰：“未成一篑，止，吾止，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用此表达我对她的态度，到挺不错。说到子曰有趣否，我更想知道安绵延觉得哪里有趣？或是一种诱我的说辞？她那安静的笑容仿佛带着一丝狡猾浮现于脑中，顿感自己掉入陷阱一般。或许真有所谓的天意，只是入学分班考试时和她说过几句话，没想到高二会分到一个班。她完全不记得我了，也是，我再见她时也没有立刻想起，想起来时便想和她交朋友。
笑了笑，我从沙发坐起，打开电视游戏，决定玩个通宵。
早上醒来，发现在地毯上睡着了，空调开了整夜，凉飕飕的身体紧紧缩着，忽然一抖，才伸手摸到毯子裹上。手机响起来，摸来摸去抓不到，只好起身寻找，终于按下接听绿键。熟悉的声音在心中产生了奇妙的感觉。
“喂？萋萋。”
“嗯，怎么了？”
“怎么？还在睡呢？知道几点了吗？”
“咋？你要回来？”
“不久就到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因为太意外，我人清醒了。
“你到哪了？”
“下了飞机在出租车上，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啦。”
抬头看右上方挂着的圆形黑色时钟——十一点五十七分。
“你打算待多久？”
“明天上午的高铁。抱歉啊，这么突然。”
我很诧异，不明白是什么要紧的事让她匆忙回家。我感觉不是好事，但也不想多问决定静观其变，于是故作轻松说：“没所谓啦，老妈你多打点钱给我就行。”
电话那头轻声一笑说：“小财迷，放心吧，哪敢委屈你。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吧。要不火锅？”
“行啊，你选好店发个定位给我，快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好，先挂了。”
“嗯，拜拜。晚点见。”
聊到最后一定是由我妈来结语，而且说的又轻又柔，并让我挂掉电话。我想她是故意的，大概是怕我寂寞难过，尽量使我留下好的感觉。我以前就想问她缘故，可当老妈转头看着我，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便说不出口了。难道是因为那张光滑而加以淡妆修饰的脸，仍可以瞧出皱纹的关系吗？
洗漱完，换好衣服，快速把屋子收拾一番，便去冰箱拿个苹果，恰好看到里面的蔬菜，想了想便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萋萋？”
“妈，要不吃简单点？我煮个西红柿鸡蛋面吧？”
“可以呀，我也不是很饿，路上吃了东西。倒是你早饭也没吃，吃面方便些。晚上再看你想吃什么，跟我客气就揍你。”
我哼哼起来，用夸张口气说：“笑话，谁跟你客气了啦。我懒得出门，不可以吗？”
“哈哈，你这孩子真是的。好了，去吧，我很快就到。”
“行，拜。”
“嗯，拜拜。”
做好两碗西红柿鸡蛋面时，门正好打开了，老妈一进门就说：“好香啊。老远就闻到了。”
不理睬她的马屁，我走去伸手说：“包给我吧，你等下记得洗手。”
“那就麻烦我家宝贝了。”
“咦，别腻歪我。”
她摆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还想开口，我转身去放她这有点沉的小背包，对老妈摆手说：“赶紧洗手去。”
“哎呀，我家女儿真严格呢。”
厨房隔壁是方形用餐空间，不大的地方放着一张长圆原木色餐桌，旁边有一扇窗，外面阳光正好，照亮桌的边缘，相对而坐的我们好似能看清对方的毛细孔，聊到无聊的话题偶尔一同笑出声。
“加个滤镜，可以把我们拍成多年未见的爱人呢。”
“妈，你说这些话都不会害羞哦？”
“真是好久没见你了。”
“咱们不是会通视频的吗？”
“视频那种东西带美颜、带磨皮，可不比上本人睡醒不久的那种。”
老妈把下巴搭在撑起的手背上微微笑着，别人看了会感叹成熟女人还有这该死的甜美。我却明白接下来的话可不太妙。真是无知者悦心明者忧。
“萋萋，你有黑眼圈咯。”
“嗯？我怎么看不出来。”
“挺明显的，你自己也看习惯了吧？”
我心里苦笑，这话是表面的意思，还是话外之音指我长期熬夜？哼，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所谓熬夜一时爽，一直熬夜一直爽，反正没点破，那就要靠脸皮厚。
我哈哈一笑说：“妈还是你眼力好，我本来皮肤偏黑嘛，你一回来就发现了，牛！”老妈要开口，我赶紧说：“你还有一口呢，赶紧吃，我好去洗碗。”
老妈没再说什么，安静吃起面来，才一口的面，她小口慢慢地吃了五次。别是生气了吧？
我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老妈便去客厅坐着。自从我初中毕业，她就一直在上海上班，我则留下独居上学，非要算起来，在我初中时她就已在外地读研究生和打工了。她有点邋遢，在外总吃外卖，却也是个高材生呢。应该说人材难混还是该佩服她一身的能量？
我在客厅用纸擦手时，靠在沙发上的老妈说：“晚上出去吃吧？”
“可以啊，吃牛肉火锅？”
“好啊，我家宝贝说吃什么就去吃什么。”
“咦——鸡皮疙瘩起来了。”
“居然嫌弃人家，妈妈好伤心呀。”
我不理她的装模作样说：“叫善歌阿姨一起来吧，她今天加班，下班看到你肯定很高兴。”
“这次先别叫她了吧。”
“为什么？”
“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善歌阿姨住在我家楼上，是我妈来到这个城市认识的最好的朋友，也正因为有她愿意照看我，我妈才放心留我一人在这个小城市里。我把善歌阿姨看作家人，相信老妈也是一样，现在有话需要避开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可怕。
可老妈不说，我也就不问，下午得空闲的我打开电视游戏，老妈因为要洗头发顺便把澡也洗了。当我打通一个关卡时，她吹干了头发从浴室出来，我邀请她一块玩，难得爽快答应，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她拿起手机愣了一下，走去阳台接电话，我本无心去听，可冷不丁一句含怒的话传入我耳里：“这不像你的风格！”之后又听见一句：“你相信我吗？”大概听到了满意地回答，老妈笑了，很快结束了通话。
我盯着游戏画面，手用力摁着手柄，小怪正被我杀疯。老妈在我旁边坐下，对我一笑说：“不好意思啦，我有点工作，晚点再陪你玩。”
我切了一声，嘲笑说：“老妈你打游戏那么菜，也就当我的陪练。哦不对，是跟班。”
“哦哟，瞧把你厉害的，等着瞧，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是实力。”
老妈笑着从包里取出电脑，在电暖茶桌上办起公来。我怕吵到她便存档退出游戏、关掉电视，她笑说：“没关系，你把声音调小点就好。”
“不了，你影响我打游戏。”
老妈骂了我一句又说：“放心我很快的。你要不去洗个手？”
“啊？为什么？”
“你没事找事呗，小洁癖。”
洁癖，指癖性或习性。过分爱整洁也好，洁身自好也罢，我并没有到达这种高度。我妈惯爱调侃我，喜欢夸张说话，本人无非相对爱干净而已。老妈已经进入专注状态，是不容人打扰的，没事找事打断她，便能看到红色的怒火化作蓝色的冷火，你的心会像仓鼠疯跑滚轮一样快速运动，真的吓人。她是个原则极强的人。
话说回来，安绵延做事也很认真，不知道发起火来是怎样的。想象了一下，得不出答案，反倒想起了她看书的模样。她自己知道吗？专注的时候，她的嘴巴会微微嘟起，又多了几分可爱。胡思乱想中，我的手正放在书架上的旧书《风沙星辰》上，就它来打发时间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沙发凹陷，转头见老妈一脸笑容，她问：“看什么呢？”
“你这是明知故问吧？”
“你到喜欢这本书，这是第几遍了？”
“这不没事找事嘛。”
“嗯——”老妈死盯着我，转而说：“行吧。”
“你工作搞定了？”
“没什么大事。再说了你妈妈我是谁啊。”
“嗯——行吧。”
我妈敲打我的头说：“别学我！”
我妈很要强且精力充沛，学习工作上很是优秀，我难以望其项背。有时候我想，少了我这个拖油瓶，她说不定是一代风流人物。或是出于自卑，我在游戏上可以碾压她，就总嘲弄她，这次我大叫“人菜瘾还大！”气的她上手胡乱捏我的脸，疼的我打掉她的手，她就笑嘻嘻叫我去照镜子。老妈好像乐在其中，但我看出了她的疲惫，到底风尘仆仆的，精力有限。工作上转动个不停，难得休息还要顾及我。
我叫老妈休息，她说：“不急，再来盘，我打算等你打怪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
“你认真的？”
“我要报私仇。”
给我说无语了，暂停游戏赶她去睡觉，她反倒抱着我不撒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腻歪的来着？
下午五点，我和老妈去往商城，五点半左右进入店里。此刻这家国风装修的店内，已经入坐了几桌人，过不了多久便能满客。点好餐，喝着茶，闲聊起来。聊着聊着，话题又抛到我身上。
“你为什么看起《风沙星辰》来了？”
“嗯？我不是说了吗？”
“你的表情可没有在读，你在想什么？”
我喝了口茶说：“心血来潮。”
“我还以为是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呢。”
我打量起老妈来，如果我咬定说，是啊就是作业任务。她便不会再问，更不会找老师一探究竟。如果继续说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只叫她更好奇罢了。
这时一大锅汤底端上来，我看着火锅，用手指摩擦着水杯说：“我想交朋友。但是……”
“但是？”
“我不确定要不要交这个朋友，我还没有想清楚。”
“男朋友？”
“游戏不香吗？再说男人只会影响我学习的速度……只是……普通地交朋友。”
越说声音越小，我心虚了。想交朋友是真，普通的定义是假，我一直想交一个特别的朋友，能愉快相处，互相看重的好朋友。当我再接触安绵延时，我产生了这个念头。
老妈当然不信我的话，反而笑出了声，我抬头瞪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叹气说：“你呀，总是容易想太多，比我这个大人想的还多。先放过你吧，不过交上了朋友，要带来给我瞧瞧哦。”
我还没能开口，老妈说：“你可不要拒绝我，不然我就求你啦！”
为什么要用坚定的语气说这么怂的话啊！我倒也怕她张口喊什么大宝贝小宝贝的，只好说：“知道啦。”
“《风沙星辰》里有句话我很喜欢——爱不是互相凝视对方，而是一起展望同一个方向。”
我也喜欢这句话，可突然从老妈的嘴里说出来，仿佛在隐射我，叫我认人要清楚。和她纠结什么交男朋友，最后只会变成青春期小鬼的小心思。感觉太讨厌了！我在想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我在想和安绵延交朋友的事情吗？我应该和她交这个朋友吗？她是否想和我成为好朋友呢？
饱餐之后，老妈说去广场走走。我瞧出她的疲惫，就算她的容颜像花朵般迷人，现在也是几天没喝到雨水还受太阳暴晒垂着头的花。我明白，她要说重要的正题了。
在步入正题之前，老妈捡了些轻松的话题聊，也问了我近日过的怎样，小安陈瑛王婉冯苒她们如何。老妈说：“萋萋，你有没有遇到独自一人时特别辛苦的情况？”
“我还小着呢，还谈不上什么辛苦。把自己照顾的也不错。倒是老妈一个人在外面有好好吃饭吧？”
“有的有的，偶尔来不及，但总体还规律的啦。我……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不太称职？”
我对她摇摇头，心里一阵酸痛。
我记得小时候，我妈抚育我的艰辛，那是一个被我定格的画面——她累倒了。好在没大碍。我想聪明如我，自己上学自己生活有什么难的？就不肯与母亲同去外地当个负担，却总被孤单寂寞惹哭，难过极了便对母亲发火，然后后悔不已，痛恨起自己。终于我躲避到故事书里，也用跑步、骑自行车来发泄情绪。中考成绩不错，收到了作为奖励的游戏机，我便迷上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给予你我的所有，但不会勉强你。”
我心头一颤，心里一阵绞痛，上一次说这话，是和那个男人离婚之后。
“萋萋平常会来这里放风筝吗？”
我摇头。
“我平常出门不多，偶尔去健身房活动一下。萋萋应该常和朋友们玩吧？”
“看情况吧。”
“是觉得一个人更自在吗？”
我不置可否。
“单身确实不错，做什么都不必顾虑太多，比较自在。不过人到底会想要陪伴吧？生活中多少能碰见意外的情况。萋萋，当我想有个人陪伴我时，你会支持我吗？”
“什么话嘛，妈你开心就好。”
“那你能接受他吗？”
终于是把话说出来。
我妈在择偶上，一直顾虑我的想法，只要我不喜欢，她便不再提。男朋友是换了又换，没一个忍受的了我尖锐的姿态，后来我改变了态度，一边说“妈你开心就好”一边疏远她的男朋友。我的心像被压住的玻璃瓶，动弹不得又不能破碎。
“这是你回来的原因吗？”
我不想这么说的，但想不出别的话，更不想沉默。
“是。我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的，你开心就好。”
“你会愿意见他吗？”
“打那通电话的是那个人吗？”
“他很担心，所以来问问。”
“嗯。”
“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我，我想我会和他结婚的。”
我看到地上一个易拉罐，一脚将之踢飞。空罐子叮叮哐哐滚了老远。罐子停了，我说：“这样啊，挺好。回去吧。”
听说夜晚多思增愁绪。我怕空荡荡的熟悉房子，一个会引发更多讨厌记忆的地方。作为一个平常人，又没什么不幸，不该学会习惯，继续生活下去吗？懂得了习惯，这常叫我空虚的老房子，也就没什么好怕的。我总有办法使自己睡着，这次到底是失败了，翻来覆去之间，总会想到这句——我会和他结婚。
什么意思？不再需要我的认可了？既然不需要跑回来干什么？他就重要到这么辛苦地跑回来吗？
老妈什么也没再说，她和我道晚安时，我努力窥探她的眼睛，她眨眨眼笑着打趣我。
累了吧。这么多年，一个人多累，还有一个要搞定的死小孩。
很好，很好的。我希望妈妈能幸福。不必顾虑多余的人和事，按心中所想走下去，我就高兴了，真的高兴。
早上六点，再也躺不下去。
换身衣服，洗漱完，便下楼吃早餐。马路上驶来一辆车，道路上开过一台电动车，树木一棵一棵往前排列，对面路上立着的禁止停车牌之前就有的来着？早餐店基本开门，我走进一家没客人的粉店坐下来吃到七点半，感到脑袋越发昏沉。买了早点回家时，老妈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餐桌前。她一如往常和我聊天，见我不太说话，就问要不要去睡会。我拒绝后，她就让我讲故事，我说了些耳熟能详的无聊童话，她认真听着，听完后说该出发了。
我坚持要送妈下楼，她也就随我了。等车到的空当，我们反倒没话可说，车来了，打开车门，妈回头叫我：“萋萋。”
“怎么了，李辩同学？”
“你啊——”老妈眉头一皱，叹口气说：“有任何事情任何话，随时都可以和我说的。”
“好。”
“照顾好自己。”
“这话留给你自己吧。”
“不要委屈自己。”
“好。”
“拜拜。”
“嗯，拜。”
我望着车远去，车上对我挥手的母亲，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我无声说，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