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喜欢运动，但喜欢体育课。
体育课大半时间可自由活动，从解散到再集合之间，我会悄悄溜入综合楼，在一楼图书室外的阅读区域的某角落，有我备好的课外书，取回它再偷跑到综合楼后面的小山中阅读。再往后有食堂小卖部、篮球场、乒乓球台、男女生宿舍。女生宿舍前有操场、室内篮球场。
我没想到升上高二后，体育老师还是李老师，我的快乐又多了一层。李老师扎着高马尾不留刘海，皮肤黝黑，骨架宽大，看着精神又健硕。她严肃的神情配上厚重的嗓音，会让人有点害怕，于是集合与解散的速度还算不错。她人虽严肃但并不严厉，使我能轻易偷跑去看书。
热过身，开始跑圈，按从后往前，先男后女的顺序跑八百米的两圈。半圈时，男女生之间拉开距离，原本有序的队伍散了架，多数人贴着最内侧跑道慢跑。不想凑热闹的我，在一旁按自己的节奏跑，随时间流逝，呼吸越发沉重，真恨不得把肺部吸满空气，再倒出，再充满。尽力保持呼吸的节奏，慢慢超过了一部分人，见前面冯苒拉着王婉缓慢跑着，弯着腰勉强抬起头的王婉说：“我不行了。”
冯苒转头说：“别停下，拉着我。”
李萋萋忽然从后面跑过，对她们抛下一句“加油，快了！”便往前去。李萋萋身后跟着苏勉客，苏勉客的短马尾在脑后跳跃。
最后的百米，像是解脱之路，不再有任何破坏节奏的顾忌，我放肆张嘴大口呼吸，不忧喘气，只要到达终点，难受便告一段落。有人同我一排冲刺，几乎同时到达终点，粗粗喘息，抬头对上眼，我和陈瑛相视一笑。
终于所有人都跑完了，老师说：“你们这些女生真是太慢了，四分五十秒，不及格啊！”
老师略撇的嘴，皱起的眉，显出恨铁不成钢。
“你们都别马上坐下，别喝水，心跳平稳了再说。总之先站着休息十分钟。”
王婉坐在地上被老师训斥了几句，站好队老师交代完话便解散队伍，白鹭问我要不要打羽毛球，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她笑我是书虫，就和杨常乐她们打球去了。
我见陈瑛独自坐在草坪上，李萋萋、苏勉客、冯苒、王婉，正在一块说话。见老师走远，我跑向综合大楼。
（二）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班主任选人参加校运会。我不喜欢众目睽睽下展示笑容，摆出积极的模样以此表示我力争优秀。班上有个爱好跑步的女生，我装出努力的样子与她竞争，最后关头便输了。
我喜欢运动，对体育课倒无好坏评价，出来透透气也不坏，只是有点无聊。新的体育老师是位女性，记忆中她是第一位给我上体育课的女性老师，她不苟言笑的脸上有着明锐的目光，身体充满着健康的力量，使她显得更高大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张着一张不好判断年龄的脸，不显年轻或年老，感觉十年后再见也是这模样。
第二道铃响时，仍有同学跑来，老师喊：“还不快点，干什么去了！”
队伍按身高及性别排列。安绵延站在我左前方，挺直了背脊，显得乖巧。
老师对我们数落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点青春年少的样子。站也没个站像！亏得还算好学生，规矩意识却弱，这么懒散。虽然有些同学不错，但别忘了，你们是个集体！”
在老师一顿牢骚、常规流程过一遍后，跑步开始了。跑步是个不错的运动，可以发散思维，一个人慢慢跑，是件自在的事。我以匀速跑，这样不会太累，也免于被王婉叫住陪跑。
我跟在安绵延的后方，她努力保持自己的步调，我隐约听到了她沉重的呼吸，她就这么不快不慢地赶上一人又一人。我想象她高一年级也这样不急不缓地度过每天，平稳而努力。我产生了一种期待，这样的家伙，张开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会是怎样？
“不用再快些吗？”
跟在我身后的小安与我并排。我确实要提速了，却故意说：“慢一点不也挺好吗？”
小安张大了眼睛，人呆呆的，略显得夸张。因为她平常少有大反应，我觉得她更可爱了。她终是低头不语，打算跑回我后面，我赶紧拉住她说：“要加速咯。”
“嗯。”
小安并不姓安，本名苏勉客。人如其名，对己勉力待人客礼，而小名叫安安，我们一般叫她小安。大概因为小个子和沉默的个性，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相处后会对她十分尊重。这样的好孩子喜欢跟着我，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终点大气喘喘，当转身时见几人正往终点奔来，不多时安绵延出现了，她身后跟着陈瑛，她们仰头跑，太努力，好像在竞赛一般。
“萋萋你在笑什么？”
小安的声音吓了我跳，我忙说：“嗯，你看这努力的样子好不好笑？”
小安认真看起来，直到安绵延她们到了终点，小安对我说：“我有笑吗？”
这让我回答不上来，只能笑了笑，拉着小安往旁边站：“我们在这里等她们。”
“好。”
小安露出笑容，她知道我所指的是王婉与冯苒。王婉一到终点就坐地上，被老师逮住教育了一番。队伍解散后，陈瑛是老样子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安绵延很是可疑地盯着老师看，之前她也是这样，然后往教学楼那边跑。像她这样守时的好学生为什么上课乱跑？光想象她半路被老师逮住训话而低头脸红的模样，就特别有趣。
“萋萋你在笑什么？”
转头见王婉一脸气愤，我想我没得罪她，估计是被老师教训了心情很差。
“我想起刚才几个男生抢一个篮球有点好笑。”
“哼！哪有我好笑？我真倒霉，可恶的老师居然骂我！”
“老师也没骂你吧？”
“冯苒我们真是交友不慎。”王婉抱住冯苒的手臂，又对小安说：“小安也要看清这没良心的家伙。”
“哇，反对集体暴力。”
冯苒拍拍王婉的肩膀说：“对了，不是要去看陈伦打球吗？”
王婉刚刚还对我皱眉吐舌头，这下顿时解散愁云，露出笑容说：“太对了！走！看帅哥打球去！”
据说陈伦是个阳光小帅哥，公认的校草。对于什么是公认，我有时摸不着头脑，比如校花校草，你不说我不知道，你说是我也无可取证。这种忽然出现，又仿佛自然而然的事，我不太喜欢，却也人云亦云。
篮球场上围了不少人，两圈人外，王婉拉着冯苒又蹦又跳，她一头扎起的长发抖动着，冯苒转头对她露出无奈的笑容，散开的长发向一边移动。王婉是相当活泼多话的人，有时候激动起来像踩了油门似的什么都说，冯苒则是她最好的“刹车”，适时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就使她收敛，场面是非常有趣。
当陈伦走位、传球、接球、投篮进框时，全场响起爆炸般的欢呼。好吧，其实都是王婉告诉我的，我分不清谁是谁。
篮球场前方，有一座小山，山上枝繁叶茂，有水泥石板铺路，路边有石凳石椅子，顶中有小亭一座。人在上面发呆，感受凉风吹拂，鸟鸣入耳，十分惬意。偷偷享乐倒比特意安排来得有趣。太阳在天上直照下来，球场上的汗水与欢愉，使绿阴更显可爱。
我对王婉、冯苒说：“你们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又说：“或者吃点什么？”再三提高几度音，两人才回头，王婉说：“萋萋你说什么了吗？”
“喝饮料吗？我渴了。”
“那不客气了，我要雪碧——”
“萋萋，两瓶冰水就好。”
“等下！冯苒你干什么——痛！别捏我！”
“少喝点饮料总不会错。”
王婉面对冯苒温柔而坚决的笑容鼓起腮帮子，敢怒不敢言，我知道她输了，反正作为青梅竹马她没赢过冯苒。我忍住笑，叫上小安一起去往小卖部，走在半路，我问小安：“你是喝水吗？”
“嗯。我自己买。”
“别客气啦，每次都这么客气。”
“不是的，是我自己口渴了，所以想买水喝。”
“哎呀呀。”
我坚持请客，小安大概会被逼迫地点头吧。这种恶趣味我当然是没有的。我舔了舔嘴巴，问小安：“想不想吃冰淇淋？我想吃了。”
小安看着我说：“那我请你吧？”
“真的吗？我可不讲客气的哦？”
“嗯。”
“好耶。不过还是下次吧，我还想麻烦你点事情。”我拿出饭卡给她，“这次都由我来付钱吧，小安帮我买好东西，先拿过去给王婉她们，我先去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
我指了指斜前方的小山说：“我要酸奶味的冰淇淋，知道是哪个吧？”
“知道的。”
小安用两根指头捏住我递去的饭卡往小卖部走去，又回头看，我和她招手，她又继续走，进了小卖部。我迈开腿走向小山，直达山顶的路，楼梯宽高不均，而且台阶偏高，走起来有些费劲。如果小安跟来，也是白费力气。
山顶没有人。
环顾四周，只听到鸟鸣。我走向亭中坐下，背靠石椅，冰凉坚硬的石头磕地骨头发疼，背脊发酸。望着亭外一地阳光，发起呆。一丝凉风如温柔的秀手抚过脸庞，真舒服。见两人从楼梯口上来，他们在亭中离我最远的地方坐下，嬉笑俏骂，似为一对情侣。他们不认识我，对我有一种陌生人的顾忌，这种距离让我放松。
拍拍屁股，我选了一条蜿蜒小路下山，自由步行，无拘束地张望，仿如游客。要不是山低小，人为铺装略多，外面喧闹声入耳，会让我忘了是在学校。再转一个弯，便能走最后的楼梯下去。忽然，篮球场爆发出热烈的欢腾，转头可见树干之间的球场上，男生们在拥抱。还有一人，正坐在近处，从这条道分岔出一个石梯，十几磴矮梯级下去，有一小平台，设置圆形石桌凳。安绵延正坐着看书。
我想，风来吹动她的头发才好。
（三）
篮球场上的欢腾，断了我的专注，我在找回状态。上头树荫铺散，洒下的阳光明亮四周，看书正好合适。只要没有沉浸书本，我能感到明暗的些许变化，更不用说，一个人站在面前了。我抬头见李萋萋，惊讶于她的出现，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呆呆的，似乎在出神，我对她说：“哎呀，好巧啊。”
她身体向后，腿跟着后退小步，突然有人叫道：“萋萋，冰淇淋要化掉喽。”
李萋萋看着阶梯上的苏勉客叫了声：“哎呀。”向她走去，然后低头翻白色塑料袋说：“抱歉抱歉。”又抬头说：“还好还好，没有化成水。”
李萋萋挖着冰淇淋吃，苏勉客对我点头表示打招呼，我回以点头。
李萋萋说：“我们先走了。”
我还没能开口，她拉着苏勉客往前走。苏勉客回头对我说：“不好意思啊。”
我笑着对她挥手，她才转回身。
她们俩表现的真古怪。
李萋萋显然慌乱，苏勉客明显担忧。难道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李萋萋之后不是在睡觉，就是不见了人。苏勉客在教室看书，王婉与冯苒一起谈笑。时间一如平常流逝，李萋萋身上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吧。
周四的英语课，李萋萋又因为睡觉被罚站，这次还被老师训斥了一顿。下了课她就趴在桌上睡，我想起上次的类似场景，不由担心起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想到某人也关注起来，走来对我说：“李萋萋这怕不是挑灯夜战了。”
“你什么时候关注起她来了？”
“因为你们关系好呀。”
“普通吧？”
“我看你挺关注她的。”
我一下语塞，与其说关注她，不如说她这样的状态让人有点担心，有点担心不也很普通吗？我不想和孙先朝解释太多，笑说：“你关注些有的没的，也不怕某人吃醋。”
“你真是会转移话题。”孙先朝有些脸红，“对了，我想和你当面再说一声，谢谢。”
“这么正经干吗，你们相处的挺不错吧？”
他笑着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接着转身离开，坐回位上。这是怕羞了吗？倒是有点可爱呢。白鹭总发信息对我说他们的甜蜜，再见孙先朝的反应我就放心了。我对他们为什么看对了眼不太明白，就我所见他们之间的交集基本为零……
下午放学，我阅读后准备回家，在取出书桌左边堆起的书中夹着的作业本，收拾书包时，余光瞥见了人影，转头看，吓了跳，步子不由后退了，凳子擦出刺耳响，不免担心把人给惊醒。心里又好笑，学又都放了，又有什么吵不吵。
背上书包，我拍拍她，又摇摇她，终于是醒了。
李萋萋伸手打了个哈欠，我问：“你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啊？嗯？”
李萋萋环顾四周，最后摸了摸头说：“难道我梦游了？”
我有些无可奈何，也不多问，只说：“时间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好，呃，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她匆忙跑去收拾书包，我便等她一同放学，一起下楼的时候她问：“你家门禁不严吧？”
“还行吧。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想起小安家门禁严格，就随便问问。”
“我和她很像吗？”
“没，有一点吧。”
“她也是走读生吗？你今天怎么没有和朋友一起放学？”
“小安是住宿生啦。我这个人呀——”她指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我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但有时嫌吵就会换地。我这不还没睡够，教室里就剩你我比较熟悉，结果变成这样了。”
她的话使我半信半疑，细问起来可能会尴尬，就当这么回事也挺好。看她精神还不错，想必事情解决了吧。
李萋萋掏出了手机在我面前晃，我赶紧压下她的手说：“不怕被没收啊？”
“没事，这会老师也在吃饭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快收起来吧。”
她笑着说：“那还要麻烦你先放开我。”
我一下不好意思，立刻松手。她收起手机说：“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碰上什么年级主任，都问题不大。我是想加你好友的，可不可以呢？”
“可以的，但多注意点总没错的。”
“好的好的，等出了校门我再加你。”
快要离开教学楼时，李萋萋问我：“对了，你会骑车吗？”
“嗯。我小时候学了好久才会，据说还掉进了沟里。”
“我看你挺聪明的，不至于吧？”
“我小时候胆子小，学骑车的时候，只要大人把后面的手松开，车就开始摇摆，我就害怕地打颤，摔了好多次。不过听你这么说，学的挺快咯？”
“普通吧，反正摔几跤总也少不了，我没什么印象了。你，喜欢骑车吗？”
“还好吧。”
“你知道哪里可以放单车吗？”
“有单车棚，还有教学楼最底下可以停车。”
“车棚太枪手，楼底虽然有灯但还是有点可怕，你能不能陪我取下车？”
面对突然的邀请，我答不上来。若我答应了，意味着我将绕路陪行，甚至还有下一次的请求。我有必要这样做吗？她的行动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由觉得她在我身上做着某种试验，寻找什么东西。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朦胧的感觉罢了。或许只是错觉，一切不过是偶然。
“去吗？”
“远吗？”
“很近的。”
“那走吧。”
“我们走快点。”
“这么急吗？”
“想给你看看我漂亮的车。”
她迈开腿，大步流星，我努力跟在后面，她那垂直平铺肩下十公分左右的黑发在舞动。我想，向她走去的我，是不是能和她成为朋友呢？没有答案的我便交给时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