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
By LordChinese
(一)我
十岁的时候,我失掉了名字。
那本是个好听的词。
母亲讲过,女儿家的名字,当为世上最美之物。
待那人用款款深情唤它,我今世的福分便也来了。
可我,大约不再有这机会了吧?
那夜,女真马队自北而南,侵袭了我的村子。
男人被杀,女人成了禽兽的玩物。
我的母亲性子刚烈,不愿受辱。
不待野人的爪子伸来,她便跳进烈火,在我眼前化作灰烬。
最后那一瞬,母亲喊了我的名字。
她的凄凉和无奈,与烈焰一同烙上我的心头。
男人强壮,所以他们早死;女人柔弱,所以我们受苦更深。
她死时,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会柔声唤着它的人,已不在了。
我颤抖、哭泣,用号啕来宣泄着悲伤,直到嗓子变得沙哑,险些再也出不了声。
幸而我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东西。
恶鬼们懒得对我下手,便将我和其余孩童一道卖给贩奴人。
贪婪的男人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扔进木笼。
抢来的户籍簿上记着琐细,那是我为人的最后凭据。
车轮滚滚,前路漫漫。
南北东西,昼夜晨昏,饥饿、寒冷、恐惧、鞭子和死亡。
身边之人接连消失,每过一座城镇、每了一桩交易,我的孤单也就更添一份。
当中兴府的城头在黄昏逐渐显现,笼子里,就剩下了我。
(二)飞雪
这城乃是夏国王都,党项人的王在此处统治着自家子民。
在这儿,我遇见了她。
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小女孩。
可是啊——
双眸炯炯,目光尽展傲比云霞;
青丝华髻,龆龀年华百卉千葩;
肤若琼脂,初积白雪冷艳交加;
珠裹狐裘,降世仙娥步步莲花。
嵬名飞雪,夏之王女。
峨峨贺兰,凝霜琢玉。
公主尊贵,奴隶褴褛。
太阳高悬,土尘穷屈。
我们俩唯一相似的,只在年纪。
她在侍女与兵士的簇拥下来到市场,挑走想要的一切。
物品,亦或人。
寒衣已过,河西天气冰冻相伴。
冻饿交加,我蜷缩于骆驼腹下。
风在四周肆虐,它每每笑我的狼狈,死便也更近一步。
我又小又瘦,路上从不得买家中意。
我过于柔弱,不能替他们生出儿子。
贩奴人不愿在累赘身上再费糠谷,今晚就打算把我烧死在乱葬岗上。
初见她时我便明白——
她是我最后的生机。
是,我害怕。
可求生之意超过了恐惧。
当她那双缀着珍珠的靴子在我面前停下,我顺势抓住她的裤腿。
手上尽是泥污,每一条指缝里都藏着肮脏。
她惊讶于奴隶的胆大妄为,愤怒于我染黑了她的羽毛。
她对我怒斥、对我大喝,可我什么也听不懂。
夏国和宋国,河西与江南。
所以我的求救,或许她也无法明白。
“求求妳,买我吧。”
“求求妳,买我吧!”
我不断重复,想用哭叫打动她的心。
可我的眼泪早流干,怎样的悲伤也无法换来眼睑的湿润。
贩奴人朝我举起鞭子,惟恐高贵的女孩降罪;
兵士们按住我的脑袋,要我为这僭越受惩罚;
命火眼看着就要熄灭,她却在此时厉声尖啸。
白色的公主殿下,逐退了所有企图害我的人。
“别哭啦!”
“买下妳了!”
她看我。
居高临下,就像苍穹的白鹰俯视着地面的麻雀。
原来,她会讲宋国的话;
原来,她听懂了我的话。
公主和奴隶,也能讲话。
“名字!”
飞雪问,简短又绝对。
贩奴人献上户籍,上面只剩我。
“蠢名字!软弱!讨厌!”
她大笑。
“记住,小麻雀,从今日起,这便是妳的名儿!”
她果然是白鹰,高傲的白鹰。
(三)夏国
飞雪的父亲,是夏国曾经的太子嵬名德任。
老大王命他进攻女真人的金国,他却严词拒绝。
他说金人依旧强势,交战得不偿失。
他还说,铁木真的蒙古才是大患——
残暴胜过女真,野蛮远超蕃人,狡猾不输汉家,骁勇比肩党项。
唯有联金、和宋,聚力中土,才能使夏国免于倾覆之祸。
可老大王却恨他的忤逆,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赶到西平府软禁。
果然,攻入金国的夏军损失惨重、一无所获;
蒙古为了报复老大王先前的背约,也趁虚来攻。
铁木真步步紧逼,夏国王师连遭败绩;
中兴、西平连遭春旱,关河内外哀鸿遍野。
老大王别无选择,只有退位让贤。
次子德旺承袭王座,改元乾定。
身为新王,嵬名德旺希图有为。
他听说铁木真远征钦察诸部,尚未归来,便派遣使者前往漠北,试图笼络野人以求夹击。
不幸铁木真恰巧回师,王的计划因此败露。
发现契丹人和党项人变得倔强,动摇于降叛之间,蒙古的大汗震怒万分。
他亲自领兵围攻沙州,又命木华黎的儿子索鲁攻打银州,使夏国首尾难顾。
夏军势弱,死伤数万。
王只得纳贡称臣,交出质子,才使蒙古暂且退兵。
自此以后,王采纳汉人臣子的意见,决意联金,共抗北虏。
是为夏国乾定二年,宋国嘉定十七年,金国正大元年,蒙古国成吉思汗十九年。
中土之上,四个国家征战连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