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暴君
我头一回踏入飞雪的家,是这年十月的第三日。
真正的王府,真正的宫殿,比记忆中家乡的村子,还大。
屋舍邻接,瓦檐层叠,置身其中,看不见尽头。
琉璃筒瓦上雕刻着各种图案,飞禽走兽、花卉人物,全都栩栩如生。
而我就像多余的麻雀,闯入的那一瞬,惶惶不知所措。
侍女们将我带到偏屋,用浸泡着花瓣的热水为我沐浴。
每除下一层污垢,屋里就会响起她们的喋喋不休。
稀奇古怪的调笑声环绕下,是我蜷缩在水里的身躯。
当女人们开始梳理我湿滑的长发,我头一回在镜中见着了自己的模样。
虚弱的小孩儿,面黄饥瘦,满脸迷茫。
不知路在何处,更不明白飞雪买下我的用意。
我幻想她是个善良的主人,怜悯我、同情我,所以才会将我收留。
我害怕她是个疯狂的主人,折磨我、伤害我,把我丢给男人糟蹋。
我对她一无所知,性情、喜好,全是迷。
漫长的流浪,似乎尚未结束。
侍女拿来干净的抹肚和襦袴为我换上,又将我用毛皮缝的袄裙和腰绳裹上。
镜子里的我,被扮成了党项人的孩子。
她们用烧红的针为我扎了许多耳洞,我害怕、抗拒,喊得撕心裂肺;
可女人们只是按住我,拭去鲜血,又辫好我的头发,替我戴上蜜蜡耳坠和银头饰。
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飞雪的命令。
看起来,她不喜欢丑东西。
穿戴完毕,我又被带到中室。
照她们的习俗,我在这里叩拜党项人的神灵。
从这时起,我就成了王府众多下人里的一个。
最小的那个奴隶。
德任殿下尚在灵州公干,现时见不着他。
于是侍女就将我径直领到公主的闺房,让我面对真正的主子。
飞雪坐在柔软的锦缎床里,上下都换了来自中原的丝绸。
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全是我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
“饿吗?饿了吧?妳准是饿啦!”
她冲我眯眯笑,一派天真无邪。
而我眼里几乎只剩下了那些饼糕酥酪。
金灿灿、香喷喷。
饥肠辘辘的小麻雀已经饿了整整两日,无人问津的赔钱货不配得到吃食。
假如没了对王府的敬畏,我一定早扑上去狼吞虎咽。
“饿!”
我的声音就和我的身子一样颤抖个不停。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捏起一块红豆米糕,在我眼前晃了几下。
我以为她会把点心给我,便伸手去接。
谁知她竟摆手将东西丢出窗外。
“才不给。”
她笑得真开心呀!
“这个呢?”
飞雪又抓起一块金色的酥饼,上面淋着热腾腾的奶酪。
我心怀侥幸,再一次点头。
“不给,就不给!”
酥饼飞了出去,我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幻想也随之破灭。
被耍弄的感觉不好受,可我却没有生气的胆量。
母亲化作灰烬的画面历历在目,被烧死的恐惧残留于我的脑海。
生杀予夺全在她之手,泰山压顶,天崩地裂,我反抗不得。
我是奴隶,卑微的麻雀。
于是,飞雪一连捉弄了我好多回。
每次她都取来些许食物,在我点头想要时丢掉它们。
每次她都笑得开怀畅快,好像见着了最滑稽的场面。
我只得附和她,像个傻瓜、如同玩具,不停被耍弄。
一切只为活着。
忽地,她冲我怒目圆睁。
“故意的!妳是故意的!”
她尖声叱责。
可明明故意的人是她才对。
我无法回答,既不想撒谎,又不敢面对她那寒光迸现的眼睛。
她生气了。
下一刻,我也许就会死。
飞雪做了个手势,侍女们小心翼翼搀她下床。
“给妳,吃吧。”
她走过来,将一些蒸糕和油饼扔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糕点沾上灰尘,味道一定不好。
可我太饿了,哪怕是给小狗的食物,我也会当作佳肴。
于是我跪下来,想要抓住眼前的生机。
然而,她的惩罚才刚开始。
我的指头刚一触到点心,就被她抬腿重重踏住。
靴子又沉又硬,华丽的金线,冰冷的牛皮。
她咬牙切齿,狠命地踩,全部的力量都在压向我,仿佛要将手和蒸糕一起碾成烂泥。
剧痛传遍每一寸皮肤,脆弱的骨头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我大声尖叫,拼命想要将手收回。
但论力气,她远胜我。
飞雪肆意为之,我听天由命。
“妳骗我!妳骗我!妳骗我!”
就好像与我痛苦的尖叫相呼应,飞雪疯狂的咆哮声里充满怨气。
侍女们四周默默旁观,没有一人对我出手相救。
在这小暴君面前,她们唯唯诺诺,不敢节外生枝。
锋利的靴尖终于刺破了手背。
血渗出来,侵染地面,也沾湿了靴子本身。
“舔干净!”
飞雪抬起腿,靴底踏上的我鼻尖。
她是主子,主子的命令必须服从。
我如同乞食一般跪着,伸出舌头缓慢轻舔。
血微咸,就像久违的眼泪;
血很涩,如我心中的滋味。
我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顺从但僵硬。
直到厌倦了的她一脚将我踢开,我都无法找到停下的勇气。
“妳是小麻雀!小麻雀只能用嘴叼!”
飞雪厉声呵斥,指着已然不成形状的蒸糕。
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再一次,我爬到了她的靴子前。
我将头放低,然后叼起一块混合着秽土与污血的点心,飞快地咀嚼几下,囫囵吞掉。
饿极了,我饿极了。
本能促使我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一时间,房里全是我咕噜咕噜的喉音。
恰在此刻,那只冰凉的小手开始抚摸我的头顶。
是飞雪,只能是她。
不知何,时小暴君蹲下身,凑近我。
“这才乖。”
声音在耳畔回响,叫我毛骨悚然。
我紧张地闭上眼睛,只当她要带给我更多的痛苦。
可我依旧没能猜对。
温柔的动作仿佛传递着怜爱,不知不觉,竟使我心生安逸。
刚才的暴戾,就像根本不曾有过那般。
“把吃的统统拿来!”
她一声令下,侍女们不敢怠慢。
无数点心被摆在面前,如同变戏法。
“快吃吧,小麻雀,快吃吧。”
冰凉的手在两颊游走,稚嫩的声音让我颤抖。
“妳为什么不笑呢?我明明都给妳吃的啦!”
她娇滴滴地埋怨,笑容立刻以最扭曲的模样出现在我脸上。
我只能像她要求的那样去吃,去舔,还必须强装出高兴的模样。
而她就像一个正给麻雀喂食的普通女孩,显得如此满足,又那样温柔。
四散弥漫的诡异里,我吃着第一餐,如同跌进了陷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