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活
后来,我在府里的工作定下了。
我是她的奴隶,飞雪却不准我总待在她的身边。
她说,假使白鹰和麻雀一起飞,那么鹰的天空就会变小。
“变得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小。”
她捏着指头,努力比划给我看。
然后,我被交给了总管婆婆。
飞雪告诉她,府里前后院落的枯叶,我都得扫干净。
因为这是秋冬之际最重的活儿。
王府很大,它的院子更不小。
从清晨到黄昏,终日劳作足叫我这瘦弱小孩整个垮了。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
是为捉弄我,还是她已厌了?
我只知道,闭嘴和服从,才是奴隶活着的法子。
女官婆婆和我一样,也来自汉地。
她家在由女真人占着的凤翔,而我则生于南国。
她是个善心的女人,可怜我这失去母亲的孩子。
为了不使我太过劳累,她瞒着飞雪又派了数位女奴来同我一起清扫。
每天清晨,我们打理后院;
因为那是德任殿下上朝的时候,不能叫卑贱的我们污了他的眼睛。
每日黄昏,我们扫除前庭;
因为飞雪常在那时的后院驯马,在她扬鞭狂奔之际总该远远躲开。
她就是这样,眼里存不下旁人。
打扫之外,我还有一件无法推辞的活儿。
那就是,做她的小麻雀。
进餐时,飞雪会让人把我带去她的房间。
我跪在那里,只用嘴去叼起地上的吃食。
“快吃吧,小麻雀。不然可就长不大啦。”
她总是如此絮叨,抚摸我的脸与头发。
我必须将双手背在身后,假装自己就是只麻雀。
一旦不小心动胳膊,就会狠狠挨上一拳。
飞雪说,小麻雀得学会管好自己;
她还说,讨厌不守规矩的小麻雀。
忤逆她的小麻雀,就得受罚。
起初我经常犯错,总挨揍。
但我始终忍着。
比起被烧死和被男人蹂躏,飞雪的粗暴,其实温柔得多。
扫除,我渐渐熟练;进食,我愈发自然。
时光飞逝,数月过去,我习惯了做奴隶的日子。
可飞雪却未尝显得十分高兴。
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不能欺负我、不能揍我了。
所以不久,她便找着了新的机会。
那天正是黄昏,我和其余女奴如往常般一同清理着前庭。
初春天气冷峻,人人裹着毛皮外套,戴着暖帽和用麻布做的手套。
不出一月,积雪便会消融干净;再过几日,新芽就将萌出枝头;
我们洒水,扫灰,将自贺兰山上吹来的尘土清理干净。
忽然,她出现了。
骑着那匹青色战马,雷音。
人小马壮,模样滑稽,就像大象驮着猫儿。
可谁又敢笑?谁又有胆量议论?
旁人比我更怕她,更别说她竟会在清早就出现。
“小麻雀,小麻雀,告诉我——”
“这群妙姐姐在此作甚?”
“小麻雀,小麻雀,说实话——”
“人家帮妳偷懒多久啦?”
她居高临下,微微笑着;她开心地唱,可爱的嗓音叫我发抖。
现下,她本该在后院打发时间才对。
人人不知所措,跪伏在地,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
其实,她早就知晓了女官婆婆对我的优待,只等着我最松懈的时候。
我明白她要做什么,唯有默默跪在马前。
雷音像座巨大的山,飞雪则是统治苍山的鬼姑神。
“左边那只。”
她下令。
于是我举起左手,将手背朝向她。
若不伤着手心,就还能用来握扫把。
没有任何停顿,疼痛来了。
我感到皮肉被生生撕开,血顺着胳膊流进袖子。
“偷懒的手,最讨厌。”
她开心地说。
手背上就此新添了一道伤疤,细小,却深及骨肉。
“下一回,就轮到撒谎的嘴啦。”
飞雪若无其事地收起小刀,拨马离去。
我不仅被命令单独打扫院子,还得擦洗每一块石板和台阶。
所有地方都必须在明早以前打扫干净,否则就会有鞭子狠狠教训我。
大家都救不了我。
飞雪警告女人们,同情会让我更遭殃。
晚风带来纷扬灰沙,鸟雀洒落斑斑污渍;
枯草冒出砖缝墙隙,蛇鼠余留腐骨残躯。
我能依靠的只剩自己。
提水、扫除、擦拭,再用兽皮和石头打磨台阶的毛糙表面。
一尘不染,她的命令。
屈从忍耐,我的命运。
指头被凉水浸得红肿,伤口因劳累不停裂开。
一整夜,我都没能合眼。
为了叫飞雪高兴,我不敢停歇。
如此,待晨光初现,我便还有几分指望。
三月初春,迟到的朝阳冷冰冰。
飞雪骑着雷音如约而来,大象载着坏小猫。
当她策马向我,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尖叫。
雷音停下,我们共同的主人环顾着打扫干净的庭院。
“勤快的小麻雀呀,真可爱。”
她笑着从马上跃下,动作熟练得不像孩子。
我浑身肮脏不堪,可她却还是捧起我抽搐的脸,毫无顾忌亲着、舔着。
“有趣,有趣,妳发抖的时候,尤其是!”
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绕过我。
“把那些都拿来,扬了、洒了!”
飞雪高声下着命令,跟随她的那群仆佣个个背着大口袋。
顷刻间,口袋里的稻草和破布被撒满了整个院子。
“看,明明没有打扫干净呢。”
她的笑天真无邪。
我被她拥在怀中,呆呆看着整夜辛劳化作泡影。
唉,和她相处却还怀揣希望?
这样的小麻雀,实在傻透了。
“只抽十鞭子——就十鞭子——好不好?”
“妳就应了我吧,应了我吧——”
她柔声依旧,用唇轻轻磨我的耳朵,仿佛只是在向友人央求着新的玩闹;
在她眼里,我又见着了那凛凛寒光。
“好。”
我回答的那一刻,似有一线惊异掠过了她琥珀色的双眸。
这一整天,我都被免去了工作。
或者说,她给了我新的活儿。
飞雪拉着我的手,来到她的房间。
她褪去我的上衣,用沾了盐水的藤条狠狠抽打我的背脊。
我没有泪,只能恐惧尖叫。
皮开肉绽,可她只把这当作游戏。
也许在她看来,一切伤害都不过是孩童的游戏。
惩罚完毕,她又让侍女打来热水。
女人们替洗去我身上血和土,而飞雪只是旁观,津津有味。
然后她亲自给我敷药、包扎,却不准我穿衣。
她抚摸我赤裸的身体,唠叨那些疼爱的话。
一如善良的主人,正在照料受伤的麻雀。
从此,我的生活里,充满了这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