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母亲
关于飞雪母亲的事,我都是听女官婆婆讲的。
曾经的太子妃,是名门勒浪部的女儿;她的名字,是天上的云彩。
飞雪那娟秀的样貌,便随了她。
可母女二人的性情,却有别天壤。
太子原配早逝,因此云殿下十七而嫁,是王府里的第二位女主人。
不久,她生了飞雪,连带着前任主母留下的孩儿们一同照料。
府里的事,无论巨细,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性情温和,待人宽容,即便是下人和奴隶,也总受惠于她。
大家尊她、敬她,皆知她是天下最仁慈的主人。
那时候,党项与女真之间战端频起,两边不顾蒙古威胁,交兵交恶。
老大王将许多政事交给德任殿下,希望太子为己分忧。
但德任殿下反对与金国为敌,希望老大王目光长远。
他不断劝说父亲,催他与草原上的豺狗断绝往来。
因此,他成了铁木真的眼中钉。
北虏先是送来金帛厚礼,以图拉拢。
太子严辞拒绝,他们便使出歹毒的招数。
铁木真的使者诓骗老大王,说他的儿媳在府里施法,咒他早死。
还说云殿下心同蛇蝎,为了让丈夫早日登基,请了刺客欲行不轨。
虚假的挑拨全然经不起深究,可昏庸的老大王却深信不疑。
盛怒之下,他派兵围了太子府邸,要诛杀女妖、震慑黎民。
不知廉耻的豺狗们又找到德任殿下,胁迫他屈膝。
只要他答应投靠铁木真,原告就会前去向老大王赔罪,权把误会当托词。
德任殿下动摇了。
他不愿向恶鬼卖魂魄,却更不愿痛失挚爱。
可云殿下说,豺狗贪婪的索取,就像大漠的沙砾一样望不到尽头。
真正的党项勇士,决不会为儿女私情,向凶残的野兽卑躬屈膝。
太子想劝父亲收回诏令,带着随从赶去王庭。
云殿下目送丈夫离开,反身回到内室。
她让女官抱来五岁的孩子,只与飞雪母女独处。
半个时辰后,女孩的哭声引来众人。
这时人们才发现,云殿下已然自尽,用死当作女人最后的反抗。
飞雪伏在母亲身边纵声痛苦,眼泪熬干,目眦渗血,直到气力不支,晕厥过去。
清醒后,她便成了现在这样子。
……
看起来,我俩的相似,也不止在年纪。
(七)新年
不用挨饿的日子总能过得快,须臾间,四季时光匆匆流逝。
三月大风,除尘满庭;六月骄阳,揉割新裘;
九月金波,锄禾王田;正月寒冰,网捕河上。
我的工作总很繁重,困难重重。
偶尔,飞雪还会找些荒唐的理由,将疼痛和屈辱赏赐给我。
可比起那些落进男人手里的女人,我已好命许多。
如是这般——
春尽夏至,蝉鸣喋喋;秋去冬来,雪花纷飞。
不久,新年到了。
我十三岁;飞雪稍长,十四岁了。
家乡的村子里,新年本该是孩童最快活的时节。
我们虽不富裕,但母亲总能取出几套漂亮新衣,替我和弟弟换上,仿佛神仙的戏法。
孩童们会在村里到处乱跑,或游戏玩耍,或观看别人家准备年货,盯着大肉、甜糕,口水横流。
放爆竹时,我躲在母亲身后目不转睛,紧盯着那一只只被抛进篝火的竹筒。
不一会儿,筒子就“砰砰”作响,伴着呼啸窜上天趣,再悠悠坠下、砰砰落地。
人们往往惊叹,追寻爆竹踪迹。
在我们那儿,大家都觉着这样便能吓跑鬼怪。
倘若它落于某户屋顶,村人便会道贺,口称“恭喜”,祝其好运。
女真人来的那一年,我家屋顶就落下过三只竹筒。
然后,我失去了母亲、父亲,以及早早就被卖掉的弟弟。
我一直觉得,上天恐怕漏掉了我的那只。
胡思乱想阻不住光阴转换,新年的意味也在这王府重渐渐浓郁。
宋、夏历法虽有差异,但新年总与冬雪相伴。
为了预备祭祀和庆典用的典仪,下雪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只有飞雪是个例外。
某天,她百无聊赖,又将我召唤到她的房间。
“在南国,新年里,妳们都玩些什么呀?”
她命我跪在她的脚边,还轻轻揉捏着我左手上的旧伤。
在这些年她赐给我的各般“饰品”里,这疤似乎是她最中意的。
“我们、我们玩毽球。”
我说。
“不好。”
她狠命拧我一下,欣赏着我痛苦的表情。
“堆雪人。”
我又说。
“没劲。”
她拔出发簪,扎进我的皮肉。
我痛得趴在地上,只有左手仍高高举着。
飞雪讨厌平淡的事物,但我明白爆竹一定可以。
可我不想说。
对于我和我身边的人,那并不是吉祥的象征。
“没、没有了……”
我忍着痛,敷衍。
她把簪子戳到我的面门前,用党项话问——
“要是小麻雀瞎了眼,会不会更可爱呢?”
我不会让飞雪知道,她动听的嗓音险些叫我尿裤子。
虽还不十分流利,可这数年里我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读、写、说。
我懂她的话。
我把爆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果不其然,高傲的白鹰也会有好奇心。
她放过我的眼睛,召来其他女奴,命令她们在后院堆起柴火。
我想过要告诉她,那是会带来灾祸的游戏。
可飞雪牵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兴奋得一刻也不想停下。
就像村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
对啊。
其实,她也只是个小孩儿。
火点了起来,这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火光里,我总能见到母亲最后的惨笑,总能记起我早已失去的名字。
但飞雪并不知道。
否则,她用来折磨我的,一定就不会只有发簪、小刀和鞭子了。
干燥的竹节被一段段切开,府中柴扒为之一空。
飞雪急不可耐地将它们统统投进火堆,片刻,爆竹便纷纷随着轰鸣声窜上半空。
她手舞足蹈,连连大叫,笑得比往常都要开心。
就和曾经的我一样,不知忧愁。
炸裂的竹筒飞得高、散得广。
有些落在屋顶和院中,有些坠向围墙外、大街上。
我甚至觉得,这城里下起了爆竹的雨。
德任殿下来了,他的书房也被弄得咚咚作响。
我和其他奴隶一起匍匐在积雪中,不敢抬头;
飞雪则跳进父亲怀中,述说她的喜悦。
闹出这样一通乱子,我以为总免不了新的惩罚。
然而,正月里我竟然都没再挨打。
不止如此,飞雪还把我弄到身边,当了她的贴身奴仆。
我差一点儿以为,上天这次真的降下了好运。
可我又错了。
乾定四年二月,十万蒙古铁骑如阴影般漫过边境。
铁木真亲领大军,誓言灭夏。
以后,飞雪和我再没玩过爆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