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败局、(九)火葬岗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24-02-06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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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败局


自春入秋,祸事相连;党项百年,穷途末路。


二月,北方重镇黑水、兀剌海双双沦陷。


三月,沙州敦煌被围数十日,城破。


五月,肃州酒泉遭铁木真亲自攻克。


昏庸的老大王在这个月病死了,人人都羡慕他的好运气。


六月,甘州张掖失守。


七月,西凉武威战败降服。


河西不复为夏所有,国家土地几乎尽丧。


铁木真将拒绝投降的城池屠戮殆尽,以慑夏人。


焚光映城,血染沙海。


至于那些地方的女人,她们只会祈求神佛使自己早早死去。


这一月,夏的王座换上了新的主君。


德旺陛下终日忧悸不已,他恐惧北虏兵锋,仿佛老鼠害怕狗吠。


不久,便也和父亲一样,随着大病去了祖先身边。


他的兄弟嵬名睍继承了王位,也收下这日薄西山的江河。


八月,铁木真穿越沙漠,占据了中兴府以南的黄河九渡。


他在那里休整军队,等待来自北方的新军,然后便要两厢合围,攻打王都。


都城南边的西平府[ 注1],现在成了王座最后的屏障。


为了守卫那里,新王需要一位主帅。


作为过去的太子和现在的王叔,德任殿下被选中了。


有人说,新王并不信任德任殿下,否则不会只给他一万老弱。


有人说,新王害怕叔父甚于恐惧北虏,才让他去守那九死一生的孤城。


但德任殿下还是出发了。


假使为父临阵退缩,妳的娘亲一定会对这懦弱的丈夫失望,然后就不再中意我了。


临行时,他对飞雪这般说道。


飞雪乘着雷音,倒是显得轻松自在。


她与父亲一同骑行,直到南门之外。


父女两一路交谈,说着往昔趣事,发出阵阵开怀的笑声。


宛如秋日里一次寻常的出猎。


忽然,德任殿下看见了正替飞雪牵马的我。


庇身在白鹰羽翼下的小小麻雀。


他突然出生叫我,我来不及下跪。


“汉人那里飞来的小麻雀!”


入府近两年来,德任殿下第一次同我说话。


“飞雪总提起妳。”


他大笑,惊得我瞪大眼睛。


“她喜欢妳,远远胜过喜欢她的父亲。”


他毫不隐晦,惹得我手足无措。


“妳是她唯一的朋友,全赖有妳伴着她飞。”


“现下如此,今后恐怕也如此!”


他语之切切,害得我心乱如麻。


“这真是神佛赐下的善缘,南无、南无。”


他口念礼佛之语,两掌合十,朝着西方连连敬拜。


可德任殿下越是喜庆戏谑,我就愈加窘迫。


我从未听说过飞雪将我视作友人,也从不奢望,她会喜欢我。


我甚至没有胆量用目光求证,只因她一言不发。


她与父亲依依惜别,夏军南进,我们北返。


回到府里,飞雪立刻下令将我丢进牢房。


“不听话的小麻雀,只能再活一个晚上。”


她冷冷宣告。


明早她就会把我带去火葬岗,用她最得意的箭术,亲手射死我。


我是她的东西,只许她来杀。



(九)火葬岗


王府的牢房冰冷黑暗,我在那儿住了整夜。


女官婆婆含泪给我送来棉被和食物,好让我在最后一晚逃过饥寒之苦。


奇怪,死到临头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见过飞雪射箭的样子,许多、许多次。


党项王族的女性,尚武之俗比肩男儿;


嵬名飞雪,不出此例。


两岁开弓,三岁御马,十多年来,她早已驾轻就熟,练得一身远胜须眉的骑射之术。


弓名银月,巧匠所制,坚韧刚劲,纯色皓洁。


马曰雷音,雪蹄青鬃,踏云策电,骏伟超群。


飞雪习箭时,往往纵马奔腾于东郊旷野。


奴隶们会在此时打开木笼,放出事先备下的雀鸟。


小鸟惊慌展翅,飞雪张弓劲射。


她的右指缝中,常常同时夹箭三支。


每松一指,便有利箭一支应弦而出。


惊飞雀鸟无一幸免,无论多快、多远,只会沦为飞雪箭下牺牲。


而明天的我,也将成为供她练习箭术的小麻雀。


她会怎么对待我呢?


是一箭洞穿心胸,让我立刻死去?


还是首先命中四肢,随后坐视我流血而亡?


照飞雪的喜好,该是后一种。


我从被窝中探出手来,借着月光,瞥见道道丑陋疤痕。


我死之前,这般伤疤还将增加。


见到伤痕累累的我,正居地下的母亲,会伤心。


总该寻些缘由,才好让她不再为此落泪叹息。


我异忽寻常地冷静,睡得也很安稳。


大约,因为将要杀死我的人是飞雪的缘故吧?


……


醒来时,白日天光。


女官婆婆将我带到前院,交予命运。


善良的人们抽泣落泪。


在她们眼中,我或许早已死去。


我反倒劝大家不要伤心。


在这吃女人的年月里,只是单纯地死,堪称幸运。


飞雪骑着雷音,等在那里。


她一身素服,银月在囊,箭袋里还满满装着五十支箭。


她看了我一眼,从马上伸手抓住我的袖子,将我拽到鞍上,置于她的胸前。


奴隶竟能和公主共乘一骑?


在场众人皆尽愕然。


她们不懂,我是飞雪仅有的朋友。


我们不带仆从,乘着雷音离开王府。


飞雪眉头紧锁,不像平日那样微笑。


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半拥着我。


我也默然无语,一味倚靠着她,不去思索余下的事。


不出片刻,火葬岗近在眼前。


党项的习俗不同中原,鲜少土葬,而尚火葬。


亡者尸骸必在火中化为灰烬,才由生者埋骨灰于石穴之下。


岗上随处可见烧焦的地面,碎骨皮脂混浸泥土,葬台柴堆余烟袅袅。


这里四下都散发着死的气息,就连乌鸦和豺狗都不愿靠近。


若不是飞雪,我也早就成了这里的游魂厉鬼。


我的命本就是她的,她何时都能取走。


飞雪挑了一处隐蔽的小山坳,当作我的葬身之地。


“小麻雀,去那里,站好!”


我顺从地走过去,背对黑色的山,面向洁白的她。


飞雪搭箭弯弓。


“我要杀妳了哦!”


瞄准时,她的声音中明显地有些抖动。


我努力点了点头,好让她看清。


她面露诧异。


“我、我要杀了哦!”


她重复道,语调急促,声音高亢,似乎正变得焦躁不安。


“好,殿下。”


我稍稍向前,好让她射得更准些。


飞雪咬紧牙关,我亲见面带愤怒。


刹那,一支羽箭自我右臂紧贴而过,犹如白光过眼。


矢锋划破衣袖,胳膊上有了新的血痕。


她果然打算先折磨我一下,我想。


“妳动了!不行!”


她显得怒不可遏。


“我没动。”


我摇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抗拒她的话。


“明明动了!就是动了!”


她真霸道呀。


我只得再次保证:绝对不动。


飞雪犹豫了一小会儿,又给了我一箭。


这一回箭离我更远,连衣服都没碰上。


“小麻雀!不准捣乱!”


飞雪胡乱嚷嚷,像个气急败坏的普通小孩。


可我明明没有动,更不会捣乱。


我就像箭靶似地站在那里,离她只有二十步远。


接着,第三箭擦过我的左耳,带走一小块沾血的外皮。


我眨了眨眼,好疼。


飞雪随即显得更烦躁、更生气了。


她一个劲地跺脚,咬牙切齿,大大的眼睛瞪着我,只是目光早就乱得一塌糊涂。


奇怪。


正受着折磨的,好像并不是我。


射第四箭前,她干脆命令我跪下。


事与愿违,箭从我的头顶飞了过去,软绵绵地碰上石头。


正摇摆不定的,也不是我。


她能轻易射中大雁、奔狼,却奈何不了一只麻雀。


从小练就的精准箭法,眼下不知怎地有些失灵。


“怎么啦?!小麻雀!”


“妳为啥就不求我饶了妳呢?!”


她终于忍无可忍。


弦上又添了新箭,可掌弓的手却和她的抱怨一样颤抖个不停。


“可是杀掉我,不正是殿下妳的愿望吗?”


我望向她,希望能用笑容来叫她安心。


“被杀就会死!会死的!”


她惊呆了。


“若是能让殿下开心的话,死、死也可以。”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总之,这令飞雪莫名地更生气了。


“笨蛋!大笨蛋!愚蠢的小麻雀!”


她厉声咆哮,对我举起弓,反复质问——


“妳连缘由都不想知道,就愿意为我去死?!”


而我不用思考也知道答案。


“是呀。”


飞雪经常欺负我、伤害我,在我身上留下难看的疤痕;


我忍受着,因为惧怕死亡。


但我从来就明白,死亡并非这世上最狰狞的存在。


乱世的麻雀,好比早春的残雪一般脆弱。


死本就是人的归宿,长寿与安稳,不过是迷梦里的贪心。


轻轻松松死于她手,对我而言堪称幸事。


亲手戳破我的幻梦,或许会是飞雪能够给我的最大慈悲。


“骗人!”


她不相信。


“没有。”


我摇头。


“撒谎!”


她气急败坏。


“真没有。”


假如有外人路过,就能听到两个稚嫩的嗓音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因为就快要死去,我的胆子也壮了不少。


不管飞雪怎样恼羞成怒,我就是想要让她知道——


或许我是怕她?


可自她救了我,我便从没讨厌过她。


怕她,也依赖她。


“妳,可恶!”


“小麻雀变坏了!”


“我、我已经不喜欢小麻雀了!”


她叫喊着,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别的缘由。


“那么,殿下过去是喜欢、喜欢小麻雀的吗?”


即使有人因此嘲笑我的痴心妄想,我也打定了主意想要知道。


一个喜欢着我的人,便与我的血脉亲人无异。


而我,也会喜欢她。


何况,我本就觉得她挺有趣。


也许我的期待过于执著,飞雪的目光居然从我眼前逃开了。


“喜……不喜欢!”


“根本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她仍旧和刚才一样扯着嗓子喊,潮红的面孔却向着侧旁。


“小麻雀,最讨厌!”


“我最讨厌!”


“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杀掉!”


“杀掉讨厌的小麻雀!”


飞雪的话语就和她过去欺负我时一样在稚气难消,像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孩子。


所以无论内容是什么,它们在我心里都是顶顶可爱的声音。


我想要伴在她的身边,即使她还在努力遮掩。


一时间,我也成了有主见的人。


我们俩就这样互不相让,彼此瞪着,几乎纹丝未动。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飞雪只顾看着我,她的心思全在我身上。


所以,她没能抓紧弓弦,箭顺势窜了出来。


比刚才的,都要准些。


我只见影子飞过,全身随之一震。


箭射中了我的左肩下方,离心脏并不太远。


强大的冲击,让我几乎仰面倒下。


事出突然,我连最初的疼痛都没能感到;


也因箭扎得深,我同样未见鲜血如泉涌出。


可我却听到了一声惊惧万状的惨叫。


“哎呀!”


飞雪顿时举止大乱。


只见她随手扔掉弓矢,冲上前来一把抱住我的肩头,甚至不在乎双膝跪地。


此时我才感到痛楚,血也和剧痛一起喷射出来。


老天呀,我从不知道被箭射中竟会这样疼!


我本能地试图喊叫,飞雪却把自己的手塞进我的口中。


不要叫,会咬掉舌头!


她告诉我:如果太痛,可以咬她的手。


“别动!要是箭簇断在里边,妳就得死!”


我刚刚搞明白她想做些什么,飞雪的手就已经握紧了箭杆。


她的力气很大,顷刻间,箭身便自创口脱离。


箭头带着我的血液和碎肉,还有骨头渣子。


痛楚前所未有,让我想起那个毁灭了故乡的夜。


痛苦令我无法忍耐,白鹰的羽翼竟被我刻上齿痕。


我成了这世上仅有的、伤到飞雪身子的人。


她竟毫无怨言。


丢掉箭,扯开我的衣服,她自伤口中吸出污血、撒上止血药粉。


又撕下我的左袖,将伤处细细包扎。


至于杀我的事儿,她再未提过。


或者,根本不曾有过。


“抱紧我,咱们回家!”


这便是她的新命令。


当我们俩带着不同的伤痕回到王府,所有人都以为天地倒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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