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败局
自春入秋,祸事相连;党项百年,穷途末路。
二月,北方重镇黑水、兀剌海双双沦陷。
三月,沙州敦煌被围数十日,城破。
五月,肃州酒泉遭铁木真亲自攻克。
昏庸的老大王在这个月病死了,人人都羡慕他的好运气。
六月,甘州张掖失守。
七月,西凉武威战败降服。
河西不复为夏所有,国家土地几乎尽丧。
铁木真将拒绝投降的城池屠戮殆尽,以慑夏人。
焚光映城,血染沙海。
至于那些地方的女人,她们只会祈求神佛使自己早早死去。
这一月,夏的王座换上了新的主君。
德旺陛下终日忧悸不已,他恐惧北虏兵锋,仿佛老鼠害怕狗吠。
不久,便也和父亲一样,随着大病去了祖先身边。
他的兄弟嵬名睍继承了王位,也收下这日薄西山的江河。
八月,铁木真穿越沙漠,占据了中兴府以南的黄河九渡。
他在那里休整军队,等待来自北方的新军,然后便要两厢合围,攻打王都。
都城南边的西平府[ 注1],现在成了王座最后的屏障。
为了守卫那里,新王需要一位主帅。
作为过去的太子和现在的王叔,德任殿下被选中了。
有人说,新王并不信任德任殿下,否则不会只给他一万老弱。
有人说,新王害怕叔父甚于恐惧北虏,才让他去守那九死一生的孤城。
但德任殿下还是出发了。
假使为父临阵退缩,妳的娘亲一定会对这懦弱的丈夫失望,然后就不再中意我了。
临行时,他对飞雪这般说道。
飞雪乘着雷音,倒是显得轻松自在。
她与父亲一同骑行,直到南门之外。
父女两一路交谈,说着往昔趣事,发出阵阵开怀的笑声。
宛如秋日里一次寻常的出猎。
忽然,德任殿下看见了正替飞雪牵马的我。
庇身在白鹰羽翼下的小小麻雀。
他突然出生叫我,我来不及下跪。
“汉人那里飞来的小麻雀!”
入府近两年来,德任殿下第一次同我说话。
“飞雪总提起妳。”
他大笑,惊得我瞪大眼睛。
“她喜欢妳,远远胜过喜欢她的父亲。”
他毫不隐晦,惹得我手足无措。
“妳是她唯一的朋友,全赖有妳伴着她飞。”
“现下如此,今后恐怕也如此!”
他语之切切,害得我心乱如麻。
“这真是神佛赐下的善缘,南无、南无。”
他口念礼佛之语,两掌合十,朝着西方连连敬拜。
可德任殿下越是喜庆戏谑,我就愈加窘迫。
我从未听说过飞雪将我视作友人,也从不奢望,她会喜欢我。
我甚至没有胆量用目光求证,只因她一言不发。
她与父亲依依惜别,夏军南进,我们北返。
回到府里,飞雪立刻下令将我丢进牢房。
“不听话的小麻雀,只能再活一个晚上。”
她冷冷宣告。
明早她就会把我带去火葬岗,用她最得意的箭术,亲手射死我。
我是她的东西,只许她来杀。
(九)火葬岗
王府的牢房冰冷黑暗,我在那儿住了整夜。
女官婆婆含泪给我送来棉被和食物,好让我在最后一晚逃过饥寒之苦。
奇怪,死到临头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见过飞雪射箭的样子,许多、许多次。
党项王族的女性,尚武之俗比肩男儿;
嵬名飞雪,不出此例。
两岁开弓,三岁御马,十多年来,她早已驾轻就熟,练得一身远胜须眉的骑射之术。
弓名银月,巧匠所制,坚韧刚劲,纯色皓洁。
马曰雷音,雪蹄青鬃,踏云策电,骏伟超群。
飞雪习箭时,往往纵马奔腾于东郊旷野。
奴隶们会在此时打开木笼,放出事先备下的雀鸟。
小鸟惊慌展翅,飞雪张弓劲射。
她的右指缝中,常常同时夹箭三支。
每松一指,便有利箭一支应弦而出。
惊飞雀鸟无一幸免,无论多快、多远,只会沦为飞雪箭下牺牲。
而明天的我,也将成为供她练习箭术的小麻雀。
她会怎么对待我呢?
是一箭洞穿心胸,让我立刻死去?
还是首先命中四肢,随后坐视我流血而亡?
照飞雪的喜好,该是后一种。
我从被窝中探出手来,借着月光,瞥见道道丑陋疤痕。
我死之前,这般伤疤还将增加。
见到伤痕累累的我,正居地下的母亲,会伤心。
总该寻些缘由,才好让她不再为此落泪叹息。
我异忽寻常地冷静,睡得也很安稳。
大约,因为将要杀死我的人是飞雪的缘故吧?
……
醒来时,白日天光。
女官婆婆将我带到前院,交予命运。
善良的人们抽泣落泪。
在她们眼中,我或许早已死去。
我反倒劝大家不要伤心。
在这吃女人的年月里,只是单纯地死,堪称幸运。
飞雪骑着雷音,等在那里。
她一身素服,银月在囊,箭袋里还满满装着五十支箭。
她看了我一眼,从马上伸手抓住我的袖子,将我拽到鞍上,置于她的胸前。
奴隶竟能和公主共乘一骑?
在场众人皆尽愕然。
她们不懂,我是飞雪仅有的朋友。
我们不带仆从,乘着雷音离开王府。
飞雪眉头紧锁,不像平日那样微笑。
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半拥着我。
我也默然无语,一味倚靠着她,不去思索余下的事。
不出片刻,火葬岗近在眼前。
党项的习俗不同中原,鲜少土葬,而尚火葬。
亡者尸骸必在火中化为灰烬,才由生者埋骨灰于石穴之下。
岗上随处可见烧焦的地面,碎骨皮脂混浸泥土,葬台柴堆余烟袅袅。
这里四下都散发着死的气息,就连乌鸦和豺狗都不愿靠近。
若不是飞雪,我也早就成了这里的游魂厉鬼。
我的命本就是她的,她何时都能取走。
飞雪挑了一处隐蔽的小山坳,当作我的葬身之地。
“小麻雀,去那里,站好!”
我顺从地走过去,背对黑色的山,面向洁白的她。
飞雪搭箭弯弓。
“我要杀妳了哦!”
瞄准时,她的声音中明显地有些抖动。
我努力点了点头,好让她看清。
她面露诧异。
“我、我要杀了哦!”
她重复道,语调急促,声音高亢,似乎正变得焦躁不安。
“好,殿下。”
我稍稍向前,好让她射得更准些。
飞雪咬紧牙关,我亲见面带愤怒。
刹那,一支羽箭自我右臂紧贴而过,犹如白光过眼。
矢锋划破衣袖,胳膊上有了新的血痕。
她果然打算先折磨我一下,我想。
“妳动了!不行!”
她显得怒不可遏。
“我没动。”
我摇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抗拒她的话。
“明明动了!就是动了!”
她真霸道呀。
我只得再次保证:绝对不动。
飞雪犹豫了一小会儿,又给了我一箭。
这一回箭离我更远,连衣服都没碰上。
“小麻雀!不准捣乱!”
飞雪胡乱嚷嚷,像个气急败坏的普通小孩。
可我明明没有动,更不会捣乱。
我就像箭靶似地站在那里,离她只有二十步远。
接着,第三箭擦过我的左耳,带走一小块沾血的外皮。
我眨了眨眼,好疼。
飞雪随即显得更烦躁、更生气了。
她一个劲地跺脚,咬牙切齿,大大的眼睛瞪着我,只是目光早就乱得一塌糊涂。
奇怪。
正受着折磨的,好像并不是我。
射第四箭前,她干脆命令我跪下。
事与愿违,箭从我的头顶飞了过去,软绵绵地碰上石头。
正摇摆不定的,也不是我。
她能轻易射中大雁、奔狼,却奈何不了一只麻雀。
从小练就的精准箭法,眼下不知怎地有些失灵。
“怎么啦?!小麻雀!”
“妳为啥就不求我饶了妳呢?!”
她终于忍无可忍。
弦上又添了新箭,可掌弓的手却和她的抱怨一样颤抖个不停。
“可是杀掉我,不正是殿下妳的愿望吗?”
我望向她,希望能用笑容来叫她安心。
“被杀就会死!会死的!”
她惊呆了。
“若是能让殿下开心的话,死、死也可以。”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总之,这令飞雪莫名地更生气了。
“笨蛋!大笨蛋!愚蠢的小麻雀!”
她厉声咆哮,对我举起弓,反复质问——
“妳连缘由都不想知道,就愿意为我去死?!”
而我不用思考也知道答案。
“是呀。”
飞雪经常欺负我、伤害我,在我身上留下难看的疤痕;
我忍受着,因为惧怕死亡。
但我从来就明白,死亡并非这世上最狰狞的存在。
乱世的麻雀,好比早春的残雪一般脆弱。
死本就是人的归宿,长寿与安稳,不过是迷梦里的贪心。
轻轻松松死于她手,对我而言堪称幸事。
亲手戳破我的幻梦,或许会是飞雪能够给我的最大慈悲。
“骗人!”
她不相信。
“没有。”
我摇头。
“撒谎!”
她气急败坏。
“真没有。”
假如有外人路过,就能听到两个稚嫩的嗓音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因为就快要死去,我的胆子也壮了不少。
不管飞雪怎样恼羞成怒,我就是想要让她知道——
或许我是怕她?
可自她救了我,我便从没讨厌过她。
怕她,也依赖她。
“妳,可恶!”
“小麻雀变坏了!”
“我、我已经不喜欢小麻雀了!”
她叫喊着,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别的缘由。
“那么,殿下过去是喜欢、喜欢小麻雀的吗?”
即使有人因此嘲笑我的痴心妄想,我也打定了主意想要知道。
一个喜欢着我的人,便与我的血脉亲人无异。
而我,也会喜欢她。
何况,我本就觉得她挺有趣。
也许我的期待过于执著,飞雪的目光居然从我眼前逃开了。
“喜……不喜欢!”
“根本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她仍旧和刚才一样扯着嗓子喊,潮红的面孔却向着侧旁。
“小麻雀,最讨厌!”
“我最讨厌!”
“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杀掉!”
“杀掉讨厌的小麻雀!”
飞雪的话语就和她过去欺负我时一样在稚气难消,像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孩子。
所以无论内容是什么,它们在我心里都是顶顶可爱的声音。
我想要伴在她的身边,即使她还在努力遮掩。
一时间,我也成了有主见的人。
我们俩就这样互不相让,彼此瞪着,几乎纹丝未动。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飞雪只顾看着我,她的心思全在我身上。
所以,她没能抓紧弓弦,箭顺势窜了出来。
比刚才的,都要准些。
我只见影子飞过,全身随之一震。
箭射中了我的左肩下方,离心脏并不太远。
强大的冲击,让我几乎仰面倒下。
事出突然,我连最初的疼痛都没能感到;
也因箭扎得深,我同样未见鲜血如泉涌出。
可我却听到了一声惊惧万状的惨叫。
“哎呀!”
飞雪顿时举止大乱。
只见她随手扔掉弓矢,冲上前来一把抱住我的肩头,甚至不在乎双膝跪地。
此时我才感到痛楚,血也和剧痛一起喷射出来。
老天呀,我从不知道被箭射中竟会这样疼!
我本能地试图喊叫,飞雪却把自己的手塞进我的口中。
不要叫,会咬掉舌头!
她告诉我:如果太痛,可以咬她的手。
“别动!要是箭簇断在里边,妳就得死!”
我刚刚搞明白她想做些什么,飞雪的手就已经握紧了箭杆。
她的力气很大,顷刻间,箭身便自创口脱离。
箭头带着我的血液和碎肉,还有骨头渣子。
痛楚前所未有,让我想起那个毁灭了故乡的夜。
痛苦令我无法忍耐,白鹰的羽翼竟被我刻上齿痕。
我成了这世上仅有的、伤到飞雪身子的人。
她竟毫无怨言。
丢掉箭,扯开我的衣服,她自伤口中吸出污血、撒上止血药粉。
又撕下我的左袖,将伤处细细包扎。
至于杀我的事儿,她再未提过。
或者,根本不曾有过。
“抱紧我,咱们回家!”
这便是她的新命令。
当我们俩带着不同的伤痕回到王府,所有人都以为天地倒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