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院的夕颜花还未落的时候，千已经取完了今日的水。她天然生得眉目乖顺，乌发黑亮，就好像是最典型的京都姑娘，可那双略显粗糙的手还是将她一个外来奴仆的身份出卖了。
今天白鸟院要招待的贵客，据说是皇族中的某位人物，因此诸人便比平时更为小心谨慎。千从后院绕了过来，将今日泡茶的水递给了洋子。
“喂，阿千，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呢，你又要急着去哪里。”洋子有些不满的接过小桶，斜着细长的眼睛看了一眼千。
“白天的事暂时到这里了，天黑后我就来替你。辛苦你了，洋子。”千说话的声音温软平和，让人生不起气来，此时她双手合十的向洋子摆出拜托的姿态来。
“真拿你没办法。”洋子抱怨着还是转了身向茶室外间小心的走去。
千看着洋子的身影消失，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来，片刻后她带着布包便步履匆匆的向后院的小门外走去。
院子里的日色已经不多了，就连蝉鸣声也渐渐的停了下来，前院里已经挑起了灯，等待着那位贵客的到来。
千匆忙绕过白鸟院的后院，特意挑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方才走到石板路上，她用帕子包住头发，顺道将自己小巧白皙的面庞也遮盖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来。
她穿着最为俭朴的灰白条纹夏衣，只有那条扎在腰间的葱绿色腰带透露出她是个年轻女孩儿的信息，此刻这个脚步匆匆的女孩正夹紧了腰下的布包向着二之宫的方向行去。
当她终于走到荻野家的院子的时候，她明亮的双眸在黑夜里闪烁着非一般的欣喜和兴奋来，她小心翼翼的推开篱笆门，又谨慎的关上，屋外挑起的一盏纸灯笼的光让千感到格外的温暖。
“老师！荻野老师！阿千来了。”
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弓着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兴奋的千，忙着嗦了两口烟枪，眯着眼睛笑道，“今日倒是来的很早。”
“老师，我作了新的诗的，给您看！”
千动作麻利的在榻榻米上解开了布包，珍宝似的捧出了几张极廉价的纸来，那上面是她以相当幼稚的笔法写的几首俳句。
“啊，这个倒是不急呢。”中年男人冲着榻榻米用力的嗑了几下烟枪枪杆，已经泛黄的榻榻米上即刻沾了几点黑色的烟灰，但男人并不在意，只是用两只永远半眯半睁的浑浊眼睛在千的布包上来回飘乎着。
“这个月社里收益很不好呢，”男人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这样下去老师也很难有时间再教你写诗了。”
千眼中的光从兴奋变得焦灼，她捏着纸张的双手变得有些无措起来，片刻后，她放下纸张，悉悉索索的解开了腰带。
男人的眼睛立刻变得兴奋贪婪起来。
一直无声的躲在里间作着活计的妻子厌弃的啐了一口。
“老师，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千从腰带里侧犹疑的掏出了几张叠得整齐的纸币来。
男人看似为难的伸手抽过了钱，叹了口气相当无奈一般的梳了梳稀疏的额发，“阿千，把你的诗拿来给老师看看。”
千立即兴奋又期待的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双手递了过去。
“呀，阿千，你这小家伙，你这小家伙可真是了不得呢。”
“老师，您给我说说！”千向前挪了一步，但仍旧和男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少女的额发细软，散发着皂香，被称为老师的男人眼角堆起让人不安的笑褶来，有着不属于这座古都的寒意。
“下周我会尽量带你去诗社的，据说最近很受大家欢迎的新人二宫老师也会去哦。”
男人拖出的尾音像是筷子上未扯断的粘腻纳豆一样让人感到不适。
可是少女像是永远看不见这些一样，仍旧是兴奋又开心的直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给自称老师的男人鞠躬致谢，踏上她的那双略显宽大的木屐一路匆匆的回到了白鸟院。
此时已经入了夜，这座服务于京都贵族的私人宅邸越发安静了下来，后院的花木中散落着几座矮小的石灯，诺大的空间里只有千的木屐小心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细碎的脚步声。
她在心里一边粗略的算着自己出去的时间，一边担心管事会突然找她，一边又在猜测今夜的贵客是否已经离开，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茶室廊下的少女正在看着她。
“那位小姐……”
突然响起的陌生声音吓了千一跳，但出于仆人的本能，她还是立刻恭敬的垂手站好，甚至头也未敢抬起来的向着廊下应了一声。
“请为我倒杯茶。”
略显不自然的命令口吻下，千微微的抬起了头。
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女正端坐在茶室廊下，她的旁边摆着整套昂贵的茶具，少女身着月白色的精致和服，有着猫一样有神而灵动的双眼，在廊灯的映衬下融成了一幅美人图。
“我渴了。”少女并未失去耐心，只是沉着的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
千跪坐在一侧，细致的开始泡茶，少女身上高贵的薰香味让她心跳的厉害，她不敢揣测眼前人的身份，而少女若有若无飘过来的视线更是让她整个人紧张到全身僵硬，尤其是那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她粗糙双手上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到自己脸颊灼烧起来的热感，莫名的羞耻让她很想逃离。
在她泡完了茶以后，少女伸出自己白皙细嫩的手接过了茶盏，甚至侧着点了点头致以谢意。
千的头低的更低了。
就在这静悄悄的光景儿下，庭院里忽的砸下了几滴夏雨，空气里有独属于这个季节的湿润气息，把少女身上的熏香味沉沉的压住了。
千在这突如其来的雨声中和那股飘飘忽忽的香味中怔住，鬼使神差的她的目光与少女的双眸撞在了一起。
在那双陌生的眼睛中，千看到了二条宫内专属的矜贵和戒备。
紧接着便有沉稳却匆忙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身份不低的中年女官先是行了礼，而后才扶着少女走过回廊，向着前庭去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女官用带有责备和训诫的眼神看了一眼千。
千急忙低下了头，眼角余光瞥见少女华贵的和服下摆上泅了几点雨滴的印迹，于是耳后更是灼热的烧了起来。
当晚，千便受到了惩罚。
在她终于洗完了侍女们的衣物时，洋子提着一只简陋的黄纸灯笼来到了水房，她自怀中掏出了又硬又冷的饭团，千刚想说话，洋子便捂住了她的嘴，又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水房的门，独自回去了。
次日，千才知道，原来那晚廊下独坐的少女正是华族中最为低调的明石内亲王。
在这座古都尚未正式进入秋天时，荻野老师却因为肺病突然去世了。
老师的妻子总是躲在屋子里无声的做着些针线活，千将买来的糕点放在玄关处的矮柜上，同那穿着灰白素衣的女人点了点头，夫人似乎并不想和千多说些什么，只是转身回了房间。
紧接着便从屋子里传来了些细碎的声音。千顿住了打算离开的脚步。
夫人最终利索的关上了柜子，捧出一大包的纸张来。
“请拿走吧。”
千默默的点了点头，目光在包裹着纸张的青白碎花包袱上停留了两秒。
主人家终于彻底的回了身，千弯了弯腰，走出了荻野家的小院子。
荻野老师终究没有兑现过他的承诺，在一次次的搪塞之后，千彷佛也失去了希望。
巧合的是，在那之后，京都的「濯流」诗社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然也渐渐的销声匿迹了。
千仍旧日日为了最适合泡茶的泉水，穿梭在京都不同的取水点。
洋子却因为出生京都的缘故，被茶室的师父收为了弟子，每日需得在茶室待上好几个时辰，一遍又一遍的做着相同的动作，从白鸟院被初雪所覆盖的冬天到和室廊下风铃被拂响的夏末。
千在放弃了学习写作诗歌以后，由一株蓬勃生长的小草慢慢萎成了矮小苍白的小花。
唯一能够证明少女曾经热爱过的东西，只剩下千枕头下那一册被翻旧了的诗社别刊。
在那册子的扉页，是千最喜欢的二宫老师所发表的处女作。
千在京都初雪的那夜，将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默默的念着里面的句子：
「来自北野原的秋风
在最不该停歇的时候
于我的心头徘徊着」
少女想到了居住在青森乡下的家人，慈祥却早故的祖父，调皮却快活的弟弟，还有酗酒的父亲。
彷佛是为了从债务中彻底脱身，或是为了赌一把更大的，年幼的少女从寒冷的北海道一路迢迢的被送到了春日的京都。
或者更早一些的，在少女从祖父那儿识得一些文字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期冀就像是三到四月由南至北开满整个曰本的樱花一样，在少女的内心蛰伏、跃动着。
然而这一切，都也已经渐渐的被冰封了。
在老师去世的次年春天，清凉院为明石内亲王的十五岁生日举办了盛大的庆贺仪式。
千作为贵族府邸中的侍女也被召至清凉院中侍奉。
装扮隆重的歌舞伎们从廊下鱼贯而入，在诸位皇族女眷们欣赏的目光中跳着祝寿的舞蹈。
难得也穿了一身正经和服的千挤在下人们休息的屏风后面，努力的从屏风中间的缝隙中向外张望着。
表演者们嘴里还在吟唱着诗歌。
千听的入了神，并不知道座上的高贵少女敏锐的发现了那样一双渴求的眼睛。
内亲王向着一边的女官耳语了两句，千竟被特别恩准站在女官的侧后方观看表演。
受宠若惊的千犹自惊魂未定，甚至紧张的全身僵硬，她也未敢看向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内亲王。
但很快，千便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观看表演之中，眼睛里跃动着兴奋的光，引得座上的少女不着痕迹的又看了她一眼。
次日，有女官来到了白鸟院，带走了千。
在内亲王的府邸中，千被安排为伴读侍从。
就像是场景再一次的复刻了一般，在同样下雨的夏日夜晚，在同样两人对坐的廊下，千低顺的为内亲王泡茶。
高贵的内亲王并不喜欢说话，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眨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看着千，然后将目光投向千手中的古书。
在下过雨的凉爽夏夜里，庭院内响起了少女低柔的声音，她在读些什么呢，其他来来往往的侍从并不能听清，只是从内亲王愉悦的表情中揣测，想必是一些什么有趣的故事。
——阿宽拍了拍手，向着一众听故事的少女们说道，“这就是那位女诗人的故事了。”
“后来呢？”有少女好奇的问道。
“故事已经讲完了呀。”阿宽说着，专心的收拾着桌子上少女们写完的书道作业。
“可，”那位女学生似乎哪里想不通一般，抬着头看向忙碌的书道助教，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从哪儿问起。
阿宽回身看见那孩子纠结的模样，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样就很好了呀。”
少女有些不甘却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虽说是这样啦……”
助教老师没说出口的话里，是女诗人真正的结局。
在史官的记载里，那位破格进入二条宫的少女最终在内亲王举行结婚仪式的当日，孤身返回了位于北方的家中，并在那儿写出了大量的诗歌。
终身未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