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_
在盂兰盆节到来的前一天,鹤田再一次从老师的家中溜了出去,只在画板上用还沾着群青色颜料的画笔匆匆写道:“与二阶堂先生约了看画。”
推开糯米纸移门,嘉永二年江户技艺最高超的艺妓正在弹着三味线,鹤田匆匆落座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二阶堂用折扇敲了下她的手背,转而啪的打开折扇将一张过分瘦削的脸庞藏在扇后,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鹤田跟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投到了那位正在表演的年轻舞者身上。
那舞者穿着若紫色的和服,配合着三味线的旋律跳着艺妓舞,她手里拿着的扇子上绘着盛开到极致热烈的紫阳花,她投入的表演着,转而来到了鹤田的正前方,那双眼睛好似在同鹤田说些什么。鹤田方才饮了两杯酒,她见这舞者过来像是带着一团朦胧的光,她突然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那扇面上正在热烈燃烧着的紫阳花。那舞者旋即又转了方向,将一张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投向二阶堂的方位,二阶堂赞赏的点了点头。
吉原敲了晚钟。
二阶堂仰着脖子看了看夜空,回身淡淡的笑着说:“鹤田小姐今天似乎有些失态了。”
“啊,”鹤田有些懊恼的摸了摸被自己束起的长发,“今天的酒好像浓了些。”
二阶堂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光子小姐拜托管事与我说,如果你很喜欢那把扇子,她可以送给你。”
“那倒不用。”她再次理了理衣袖,酒意被这夏夜的风一吹似乎已经完全消散。
而身后的吉原街依旧热闹非凡。
2_
“请您再往左边看一点。”
鹤田将笔丢在一边,微微蹙着眉、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光子,“不,那里还是太亮了一些,请您侧过身的时候向我这里看一点。”
光子的脸庞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来,她精巧的五官在光影里像是无任何情绪的艺术品,那欣长的脖颈在半褪的和服衣领下勾勒着最优雅的弧线。
榻榻米上二阶堂带过来的茶点早已凉了,鹤田有些苦恼的盯着面前的画板,不知何时已经接近黄昏,略显晦暗的光线让她觉得有些吃力。
“鹤田小姐为何突然想画兰画。”
光子突然开了口,原本平静的画面被打破了,她的脸庞被从庭院里移过来的夕阳笼罩着。
鹤田却像是突然被眼前的画面惊醒了一般。
“请您先不要动,马上就好。”
她投入的、慢条斯理的又画了起来,“光子小姐真是一件来自京都的艺术品啊。”
她自顾自的喃喃着,低头小心翼翼的勾勒着每一笔,并没有再接着看向光子。
光子歪着头看着鹤田。
“鹤田小姐真是个痴人。”
3_
在盂兰盆节过后的几天,二阶堂给老师带来了一个西洋画商人。
鹤田坐在玄关不远处漫不经心的剥着柚子,她的手指被柚子黄色的汁水染了些色且带着些粘腻的触感,这让鹤田觉得有些不舒服。
在老师和西洋画商人谈话的时候,二阶堂却突然坐到了鹤田的身边。
“光子小姐邀请我晚上去看花灯会。”
“嗯,”鹤田漫不经心的擦着手指,“的确到了该看花灯的时候。”
二阶堂狭长的眉眼总是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一样,这让鹤田时常觉得有些微妙的厌恶。
“一起去吗,鹤田小姐。”
“当然不。奈良的本家长辈晚上要召见我。”
“啊啊,我听说了,鹤田小姐也的确到了年龄了呢。”
“没有的事。”鹤田突然觉得今天的二阶堂话格外的多,尤其是在光子邀请他看灯会以后。
她站起身来,将柚子皮一股脑的丢弃,“还麻烦您和老师说一下,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当然,”二阶堂随身不离他的那把扇子,此刻他又将自己的脸庞藏在了扇子的背后,“光子小姐托我问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还请一同来,今晚她在菊屋有特别的演出。”
鹤田的脚步一滞。
4_
鹤田伏在茶室的榻榻米上,浅靛色的振平袖子有些宽大,遮不住她细瘦的手腕一般,松松垮垮的垂了下来。
她随意的将黑色长发一股脑的束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面前的西洋画册被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了,又翻过一页,她换了个姿势继续用胳膊撑着脑袋假寐。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的喧哗,鹤田睁开微闭着的眼睛,光子从游廊那头慢慢的走了过来。
舞女的步伐轻而灵动,和服下摆轻微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来,鹤田又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笑意。
“秋天要回京都了,”光子停在鹤田的身侧,屈膝跪坐好,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沓样纸来,“喏,是鹤田小姐要的东西呢。”
鹤田翻了个身,仰头看着眼前的舞女。
光子今日只化了淡妆过来,但那长长的眼睫微垂下看向鹤田的时候,仍旧像是在她心里刮起了小小的飓风一般,那精巧的眉眼平静又带着些忧郁和冷淡。
鹤田的视线停留在光子小巧白皙的耳垂下方,光子那优美而高傲的脖颈线条总是让她望而沉迷。
光子便也看着她。
视线再低了些,鹤田瞧见光子衣领处半遮半掩的一抹红痕,庭院里的蝉鸣聒噪了一瞬,廊下侍女系上去的风铃清脆的晃了下。
“啊。”
鹤田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喟叹,随即起了身理了下衣袖,手插进发间顺了顺头发。
她回身面向光子,这次是光子抬起头看向她,鹤田将光子完全遮蔽在了自己的身影中。
“秋天想去永观堂看红叶呢。”
她将视线投向跪坐着的光子脸上,又觉得太远了些,便俯下身子与光子四目相对。
“光子小姐啊,是在和二阶堂交往吗。”
5_
画上的年轻女子微低着头,将视线投向身侧的一方光影交合处,她的唇红艳而小巧,眼睫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绘出小片的阴影。
舞女的和服颜色很淡雅,甚至没有多余的花纹样式,夕阳的光在她身侧笼出一团晕色,她乌黑的长发盘着寻常的发髻,只在耳测滑下来一缕不安分的碎发。
她的视线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如同她精致的面庞给人的感觉一样,冷淡而忧郁。
鹤田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光子的眼角眉梢开始缓缓的滑下,到了那人的唇角处,又落至那尖巧的下巴,而后是她最爱的、光子如同神迹般的修长的脖颈,再接下来,是锁骨。
日之夕矣。冷月挂在了庭院的樱树枝头。
鹤田倒了杯青梅酒,攥在手里,人却只是出神的盯着眼前的画。
她仍穿着振平,露出细瘦的手腕和脚踝,长发被剪短了些,此刻被她全数拢起扎在脑后。
江户的秋天不知何时已经到来,鹤田白日里去老师那儿交了画,回来时经过吉原大街,在街头遇见了正打着伞和菊屋老板娘说话的二阶堂。
二阶堂今日穿的格外正式,鹤田看着他,觉得非常陌生。
“啊,好久不见,鹤田小姐。”老板娘笑着眯起了眼睛同鹤田打招呼。
鹤田弯弯嘴角,没说话。
“一起走吧。”二阶堂同老板娘道了别,转向鹤田。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鹤田注意到二阶堂今天并没有带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
“天气凉下来了。”二阶堂不知在想什么,狭长的眼睛默默观览着吉原大街上走过的人们。
年轻女子们大多打着色彩艳丽的纸伞,步履小心翼翼,唯恐雨水将昂贵美丽的和服沾污。
“不说点什么吗。”鹤田开了口。
“唔,”二阶堂突然笑了下,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勉强,“是想问光子小姐的事吗?”
鹤田早已对二阶堂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狭长眼睛厌烦至极。
6_
——“光子小姐啊,是在和二阶堂交往吗。”
——“很在意吗?”
那个时候的光子,脸庞上突然出现了凄哀而调皮的表情来,她抬头看着鹤田,双眸闪动着,慢慢的凑近了鹤田。
近到,鹤田甚至能够感受到光子的呼吸。
鹤田不知不觉中屏住了气,然后轻轻的吻了光子的唇角。
7_
“那晚的演出你没来,京都那边有贵客也过来了。”
“你知道的吧,光子小姐已经回京都的事。”
“是被藤本家族的人看中了。”
雨声渐渐的小了,鹤田怔怔的看向二阶堂,秋风吹过来的时候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冷过。
8_
二阶堂自从嘉永三年秋天江户的那场大火之后便失去了音讯。
那之后,老师时常坐在院子里的中庭闭目深思,某日鹤田来探望他,他唤鹤田到了身边。
“我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听说京都的清方先生很会画美人,你有空可以去请教下他。”
鹤田默默的把茶喝完,道了别,临别却又折了回来。
“若二阶堂回来了,还请您将这幅画转交给他,他知道该如何处置。”
说完便出了院子,老师再抬头的时候已不见鹤田的身影。
9_
画上是一个垂目低眉的舞女。
老师只看了一眼,便微颤着双手将画卷收了起来。
10_
又隔了数月,年轻的女画师被人发现死于京都永观堂的红叶深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