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有军报自兰州来。
一千骑士,骝马赤甲,打着宋国旗号,穿州过境,往东北面去。
队末还有重车二十余辆跟随,皆盖油毡,车轮下陷,似乎装着不少礼物。
为首的乃是一名铁槊武士,身被红钢,兽甲覆面,只露着一双黑眼,锐利灼人。
想来,那就是一月前的吴国公、当下的吴王了。
此一行在兰州停了一日,却并不入城,只在郊野驻扎。
仁多怯律差人询问,那边只言吴王有事耽搁。
再去问,账下骑士皆笑。
其中一人告于使者——
“听闻那江西庐陵地方,近有乡人文氏新诞一子。”
“非亲非故、非贵非富,三哥[注1]却说那位乃是星宿降世、孤胆忠义。”
“问他如何知晓,却只说是承旨早前相告,定错不了。”
“铁了心,偏要为那小儿亲书贺仪,非但用了吴王关防,还得差人专程送去。”
“无奈不擅文笔,需得花些时日细加思索。”
“特借贵家宝地片刻,待他了事,洒家们便走。”
如此耗费多时,直到次日天明。
听闻杨穹与部下多以兄弟相称,看来果真如此。
走时宋人还致书城内,多表歉意。
此事虽然做的不明所以,但貌似还算有礼。
飞雪并未追究,反倒是邹正听罢,面露不悦。
“可怜,可怜,看来那位三哥少不得要挨一顿训斥。”
飞雪瞧见,如此对我戏言。
这终究只是他人家事,我俩都不便管。
对方如约前来,这边也不可失信。
七月辛未,夏军千骑自西凉开拔,南下柔狼。
飞雪与我领头,邹正率数十骑士同行。
迦马丹沙则照着预先安排,带所部吐蕃轻骑,远远跟随。
诸位姐姐同我们道别,只可惜所有互道珍重的话语,最后都被哭声遮盖。
女人们太过伤心,就好像飞雪与我这一去,便不会回来那样。
我知道,她们一定又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飞雪用雷音载着我,一路闯关出城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我们要去的,并非皑皑贺兰,而是更广阔的地方。
亲眷之后,便是臣子。
徐舜机率百官出城,将我们送至郊外五十里。
“殿下,务必小心再三,多加提防!”
中书令语音切切,焦急、担忧,溢于言表。
见飞雪洒脱,他又向我叮嘱。
“还请夫人好生照料,不使庞宁有失。”
“须知这举国老少,数十万生灵,已尽皆系于殿下!”
我默默点头,只觉责无旁贷。
此去柔狼,耗时六、七日,路途遥遥,多有不便。
故而军中不带女眷,女官之列,仅我一人随行。
照料飞雪起居本于我就得心应手,哪怕还得贴身护卫,也不慌乱。
我身材瘦弱,武艺不精,成不了她的箭、她的刀。
因此我已打定主意,若有暗箭射来,就当她的甲盾。
只是,有件事叫我难以释怀——
飞雪不再与我共乘,而是替我另备坐骑。
她说雷音年过十六,不再年轻,虽仍健壮如故,却不宜负重过度。
于是我俩只能各骑一马,并列前行。
雷音迅捷,我又骑术平平,故而常常落后,害得同行束手束脚,不能尽兴。
飞雪从无抱怨,可每当她打马回转、朝我奔来,我便心生自责。
明明想要助她飞得更高,可终究还是拖了她的后腿。
若是换了吴王,久经沙场、岁岁峥嵘,定然不会如此献丑。
见我这般不堪,他定会轻视于我,笑我不配飞雪身侧之位。
飞雪自然会替我出头,可宋人那边又当如何?
邹正姑且不论,临安城中满朝儒臣、襄阳行营账下众将,又会怎样看我?
万一因着我的缘故,又生出许多流言蜚语,污了飞雪清誉,又该如何是好?
邹正辅杨穹,我伴飞雪。
可前者乃是金麟佐龙王,智勇相合,堪称双壁;后者却是雀儿随白鹰,一柔一刚,一孱一盛。
麻雀渺小,我深恨其弱。
……
第二日,飞雪便觉出我的烦恼。
夜里宿营时她问我,是否不乐见这门亲事。
“管他盟约、婚约,管他皇帝、吴王。”
“只要雀儿妳说个不乐意,咱们马上回西凉!”
“我会传檄天下,让人人都知道:我只要雀儿!我只和雀儿成亲!”
飞雪在账里高声宣告,丝毫不顾夜深人静。
我只得用手去堵她嘴,免得邹正听去,再生是非。
她这真心实意,我怎会不明白?
可叹为了河西数十万生灵、将来之计,现在也只能叫她忍让。
见我不愿反悔,飞雪也未再闹。
余下数日,她总会寻机逗我几回,想叫我开心。
看她绞尽脑汁去想那些笑话、做些荒诞之事,我也心疼,于是便强作欢笑,不再郁郁。
只是这心里烦闷老压不下,离着那柔狼山愈近,我也就越发忧虑。
好在行前有人送来许多蜜枣,酸酸甜甜,赖以解愁。
送礼之人未留名号,只将枣子交予守门卫士,推说有人在店里订了,指名送我。
想来,是飞雪知我嗜好此物,这才偷偷命人置办的吧?
她想叫我惊喜,我也就不点破这番体贴。
全赖蜜饯可口,一路上我才能暂时忘却烦恼。
倘若心情不佳,便往嘴里送上一粒,小心含着,只待蜜香沁入舌苔、甘甜流于齿间。
即便偶然吃得几颗滋味怪异,我都舍不得吐了。
那都是飞雪一片情谊,就算再苦,于我也甘之如饴。
可惜蜜糖腻人,也只能解一时愁闷。
骑行之间、宿营之时,我还是难免想起那些无法忘怀之事。
那杨穹当真如邹正所说,诚挚憨厚、守信重义?
宋人当真会遵条约所立,使天有二日、牝牡共晨?
河西百姓、天下生灵,当真会随这婚鼓响毕,便再无战乱之忧?
飞雪与我,我和飞雪,当真会永相伴随,共度余生?
种种困惑实在太多,我刚赶跑一个,便又有新的冒了出来。
只有在深夜躺进飞雪臂弯,我才勉强松一口气,不用同自己搏斗。
然而,忧郁方离,梦魇便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困乏嗜睡,哪怕是在白昼。
或许骄阳艳艳,晒得我头脑昏沉?
好几次,我都因为半梦半醒、手脚疲软,险些从马上滑落。
飞雪见状,先是命亲兵数人在侧保护,而后干脆还是将我拽了过去,置于怀中。
可怜雷音天马,轻松不过一时,末了还得再驮一人。
白鹰温柔,可有她相拥,我反而更为困乏。
先是半天瞌睡,之后终日迷离。
待那柔狼山已然遥遥在望,我竟已到了几乎醒不过来的地步。
不,其实我半梦半醒,只是浑身瘫软,难以动弹,还是刺痛不时自四肢传来。
队伍没法再往前去,飞雪大喊扎营,军士搭起行帐。
朦胧中,嘈杂一片。
其间似乎也混着邹正的声音,她说吴王已经抵达,请飞雪速去合兵一处。
而飞雪的声音更加真切,她咒骂医生、咒骂宋人、咒骂老天,也咒骂她自己。
“都怨我!全怪我!”
“为何要将雀儿带来此处?为何要让她受那许多风寒?”
“若不是我蠢,她又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再传大夫来!”
“治不好我家雀儿,就把他剁了喂狗!”
我从未听过她用如此不祥的声音说话,过去的她时而会暴躁,却不会变得暴虐。
她在我身旁来回踱步,还用力跺脚,仿佛以为这样便可将缠着我的病魔驱走。
上一次我听她这般急躁,还是在多年以前的那座乱葬岗上。
那时她不停跺脚,为的是我不向她求饶,为的是犹豫着杀不杀我。
现在,她做同样的事,为的却是害怕我就此撇下她,为的是我俩会不会分开。
命这东西,真是奇妙。
相同人,不同心,十数年过去,斗转星移。
曾经叫我害怕、让我发抖的飞雪,如今,已成了我还愿活着的唯一缘由。
这样的好人儿,要我看着她受苦受累,可不成啊。
所以我拼着性命,也要让她知道我的所想、所知。
疲乏、疼痛,像那无形的链子,锁着我。
哪怕只动一下,都会感到钻心痛楚;哪怕盖上厚厚毡毯,也躲不过彻骨寒意。
可即便这样,最终我还是挣扎着,抬手晃晃。
飞雪自然最先发现,我立刻被她搂住。
有好长时间,她都跪在地上,解了鳞甲,从身后将我拥着。
她全然不动,只为让我恢复元气。
终究还是她的胸口暖和,温存片刻,我总算觉得喉头一松,能出声了。
可惜脑袋昏乱,词不成句。
于是,我只能汇合力量,让我唯一能想到的那字脱口出来。
“枣。”
我从喉咙里抠出这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辨不出。
飞雪的身子猛然一怔——她听见了。
“枣?”
“枣。”
我又挣扎了一次,这回,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再剩下。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我便觉着有双手飞快伸出,去扯我腰间那小布口袋。
那是我平日里用来装果子的物件。
还是飞雪懂我。
我两眼麻木,睁不开,但我能听见她翻找时的淅索作响,听见蜜枣自袋内被倾倒而出。
更听见她将枣子凑近鼻尖嗅闻时的疑惑,听见飞雪的惊呼,还有狂怒。
“这、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是谁?谁给妳的?”
听她慌乱质问,我便知猜测已然坐实。
这些我每天都会入口的果子,并非飞雪甜蜜的体贴。
嫌我碍事,想要将我从她身边除去的人,将它们变成了有毒的匕首。
殿下,别怪雀儿。
雀儿真傻。
……
飞雪听不见我的心声,可她早已明了其中真相。
“传大夫!传大夫!”
“叫那厮将所有解药都带来!”
“大夫!大夫!”
她的咆哮好似一场雪崩,震耳欲聋。
只可惜,依旧唤我不醒。
队中医者总算来了。
嗅过飞雪扔去的蜜枣,他颤颤巍巍,将那意料中的坏消息带进帐篷。
枣上涂有异香,其味辛而苦,有类胡椒。
“夫人昏睡,定与此物有关。”
医生如此断定,然而同样不知毒理,无法开解。
飞雪气急,当场下令要将这人拖出去乱刀杀了。
医生苦苦求饶,亲兵们急忙相劝,我又在病中,种种相加,才将她暂且拖住。
飞雪又要兵士们即刻启程,将我送去兰州医治。
恰在此时,有人通报宋使来访。
“叫她滚!”
飞雪怒骂,可那人却似乎就势入帐,全无顾虑。
“参见监国。”
邹正的声音,比我此刻能觉出的更冷,令人以为她正如履薄冰。
有智如她,一定早已明了我的情形,也知白鹰盛怒如何可怖。
可这白玉妙人,偏偏还要来鹰巢一探,以身犯险。
幸而有我在怀中,飞雪不便动弹,也无法拔刀。
“是妳找人下的毒?”
白鹰质问,声音颤抖,犹如地火,抑则自陷,不抑则焚城。
倘若邹正坦然应下这事,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绝非。”
邹正答得果断,斩钉截铁。
我松了一口气,也听得飞雪咬牙作罢。
“想来妳也没那样蠢!”
是啊,除去我,也就没了掣肘飞雪的利器。
邹正、杨穹,岂会这般不智?
“如此说来,也只有那人了。”
飞雪低喃,不知是恨是悔。
她又吼邹正,责备宋人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却不想奸佞会使出这般手段。
“我要带雀儿去兰州找大夫,这婚没工夫结了,下次吧!”
飞雪坚决,可邹正怎会轻易放过她?
“下官早年曾随家慈采植药草、调制药物,略通医术。”
“故请毛遂自荐,观夫人脉象,试诊此疾。”
在我听来,邹正这话就和野史轶事一样难堪可信;但对眼下的飞雪,那便有如灵芝。
她立即准了,还催促对方速速上前。
须臾间,我只觉一双凉手捧住面颊,又有吐息之声,盘绕近侧。
恍恍惚惚,却闻见清香一缕,似曾相识。
那是茉莉香醇、襄阳佩帷。
我依稀记得,母亲生时也曾有一挂香囊如此,常为我幼年把玩之物。
不想邹正竟也佩这茉莉香囊,更不意我竟能在死前重温芬芳。
只是那芳香早已随母亲一同化于烈焰,如今闻见,只能令我徒增悲凉。
这白玉妙人尽管好闻得很,却又要如何驱去我腹中毒物?
正在疑惑之时,邹正却要飞雪褪开我的外袍、青衫与衬衣,只留抹胸一片。
飞雪发出不解之声,但仍照办。
“监国,请务必制住夫人,毋使移动。”
邹正又如此要求,飞雪将我拥得更紧。
她这是要施法求药?
我正在疑惑,突觉喉头一沉,似有坚硬之物猛力抵压,酸痛难当。
继而胸口又遭下按,施力更多,骨骼几碎,感触尤烈,天旋地转。
随后又是一记重力,上腹遭袭,正位中线。
前后凡三处,电光火石,全在须臾。
即便飞雪敏锐,回过神来也已不及。
“妳!妳这!”
飞雪又欲咆哮。
倘若我吐得再晚上一些,邹正恐怕性命堪忧。
我只觉得腹腔腾,一股凶恶之气瞬间上涌;喉头犹如突遇烧灼,血液仿佛逆流。
一时呕吐不止,必将胃腹所藏之物倾倒完全,方才渐消。
可邹正还不罢手,竟不顾肮脏,已三指并入我齿后,直驱咽喉。
刚刚平复,又遭如此虐待,我自然难以承受。
于是又陆续吐了数次,最终只剩干呕。
“取水来。”
邹正下令,我眼前原本一片漆黑,现今忽而影子摇晃,似是有人匆匆走过。
片刻后那人又回来,我听得水在袋中咕嘟。
嘴唇随后便触及一物,正是那水袋囊口。
毒物作祟,原本我不觉干渴,然而一遇水气,心中陡门便开。
如同羊仔嗷嗷待哺,一气喝下许多。
之后又吐,吐了再饮。
飞雪不顾肮脏,屡屡为我清洗嘴、脸污物。
邹正竟也弃了翰林架子,徒手前来相助。
有她二人麻利合伙,待我稍稍平复,身上也清洁了许多。
再过片刻,便觉得心血顺和,胸中郎朗。
“夫人,可否睁眼一观?”
邹正试探。
我当然照她所说,尽力而为。
真的怪异——
明明片刻前还抬不起眼睛,现在却已能勉强张开。
虽未能看得清楚,但总算挣脱黑暗,重拾光亮。
睁眼之时,只听飞雪一声呼喊,惊喜万分。
邹正也为之感叹,似有释然。
我觉得喉头干涩,疼痛难耐,但较之方才那死一般模样,已足称复苏。
“雀儿!雀儿!”
飞雪连声唤我,而我总算也能握紧她手,尽力回应。
“无事……殿下……莫要担忧……”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些词句,尚未讲完,便已被她的拥抱打断。
“怕死我啦!怕死我啦!”
“若妳有什么差池,叫我又如何能活下去?”
飞雪不管不顾,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这模样叫我心疼,可惜喉咙还不怎地好使,只能咿咿呀呀出些声音。
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妳当真会使解毒之法?”
她向着邹正质问,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邹正微一颔首,轻声道来——
“方才举止粗鲁,多有触犯,还请监国、夫人恕下官虚妄。”
“只因此前情势危机,不得不如此。”
“以下官浅见,夫人所中之毒当为杜蕈。”
“此物生于荒野,夜伴荧光,覆细毛而无纹理,仰面卷而显赤色。”
“以水煎而服之,轻者如夫人,周身瘫麻,数日方愈;重者立毙,周身熏黑,状如陈炭。”
“其性甚毒,无药可解。”
“幸而夫人所食蜜饯虽多,毒物尚且稀疏,故未即死。”
“想来那贼人只欲迟滞我等,暂不敢害夫人性命。”
她讲得明白,然而飞雪闻言更怒。
“妳只说那烂人怀着贰心,却不提他会下这般毒手!”
“若我早做防备,雀儿也就不至遭遇如此凶险!”
她恶狠狠地呵斥,那架势,简直要将邹正一口咬死。
我使劲呻吟,才叫飞雪立刻收了这凶恶的姿态。
“雀儿,雀儿,这又是哪里不舒适?”
她担心得不行,让我懊悔,不该吓她。
“殿下……捏着雀儿的手……痛。”
我又蓄了些力气,说完还故意挤出一丝笑意。
这冤家顿时窘了,一面松了爪子,一面又轻轻揉起我的指头、手背。
至于邹正那边,自然也解了围。
大敌当前,我们三人自当一致。
“妳前说此毒无解,却又说歹人不敢害她性命。”
“实话说予我听,如何才可保雀儿无恙?”
飞雪发问,语气是和缓了不少,可依旧显得急切。
“以下官浅见,夫人中毒不深。”
“故施外力于廉泉、天突、中脘等处,催其呕吐,辅以水洗,于是稍得缓解。”
但余毒尚积体内,且已侵及五脏,难以外力迫出。
若再加颠簸,令毒物由血脉入骨髓,则病至膏肓,旦夕且死。
唯有卧床一法,以静制动,正邪相抵,一、二日内,可使余毒自消。
听闻医治有术,飞雪瞬间长舒胸气。
她立即唤来账外亲兵,下令宿营三日,就地休整。
期间除她本人与邹正之外,任何人不得入我营帐;
更严禁营内喧哗、高谈阔论,以免男人虚火过剩、气息杂乱,冲撞了我。
可邹正却不赞同。
亲兵刚出外传令,她就起而反对,想劝飞雪移营,速速同吴军会合。
“雀儿如今这副模样,妳还想叫她随我等远徙?”
“实在异想天开!”
飞雪怒了,劈头盖脸又要骂人。
岂料邹正非但不怕,反更露骨。
“夫人诚宜原地静养,故而只请监国自行移师。”
她这样讲,直令飞雪当场暴起。
“要我将雀儿弃置野外?”
“妳何不现在就取了我的性命?!”
她一边怒骂,一边挥手,作势就要去推搡人家。
我唯有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免得她再做些出格举动。
恰在此刻,账外突传一阵喧嚣,人马骚动,四面呼啸。
邹正伸手将我火速护住,飞雪当即起身张弓搭箭。
只听有人在账外大喊,求庞宁宽恕哗然之罪。
原来是亲兵禀报:有一彪军马自西北而来,军势约为五千之众,已由两面围了营地。
“明明派了许多斥候出去,为何现在才报?!”
飞雪不禁质问。
亲兵却道:只因那些军马俱打着夏国旗号,黑旗白鹰,斥候以为友军;
正待上前对答,不想对方阵中却射来冷箭,以至我人坠马而亡,通报不及。
如此三番,总共折损四、五人之多。
“难道是北虏伪为我军旗号?”
可亲兵却说:那些军马确属夏军,乃是飞龙院的部属,迦马丹沙麾下的吐蕃轻骑。
一时间,帐中默然。
亲兵在外候着,焦急万分,可飞雪却不说话,任凭光阴白白流去。
半晌,才听得她一声冷笑,却是冲着邹正而去。
“我二人,这番当真要被妳害了!”
我心也惊,浑身汗毛起竖,就连邹正的双手与身子,此刻也仿佛变得冰凉。
好在这人依旧仔细扶着,并未将我松开;心跳也只如寻常那般,毫不慌乱。
若这些也都是假意扮的,我恐怕再分不清天堂、地狱。
对于飞雪所控,邹正自然矢口否认。
她坦诚百密一疏,只测及迦马丹沙有谋叛之意,未知对手竟不待北虏大军深入,便自行发难。
只是飞雪仍旧叱责——
“妳说那厮会引北虏去攻兰州、西凉,我才将兵马全都留在城里,单单带了雀儿出来!”
“可笑我还秘嘱领卢、中书二人多加布置,只待对手上门,好同妳家哥哥来个里应外合。”
“怪我贪心,图那一劳永逸,才会信了妳的鬼话!”
飞雪连连怒斥,对面却无半点回应。
事已至此,便无解说,我也了然一二。
所谓柔狼会盟,许是一出诱敌之计。
自南国来使,迦马丹沙所为就多有诡异。
这人垂涎飞雪已久,只我在时,他尚觉有望;如今二王联姻,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狗若急了会跳墙,耗子急了会咬猫。
一月前他在府里会客频繁,其中恐怕就藏着北虏的奸细。
而飞雪、邹正二人又都心思细致,怎会不查?
所以才有了这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与其待彼谋反,不如促其速反,以免羽翼更丰。
顺便还能诱来蒙人若干,寻机歼灭。
想必此刻正伏于柔狼山下的吴王大军,也远不止千骑之数了。
唉,飞雪啊。
妳所以瞒着我,只怕是因为不想徒增我的忧虑。
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否则,这世上又哪还会留下亚父[ 指范增。]破玉、孔明挥泪的故事?
眼下情势危急,迦马丹沙本部军兵之外,定然还有北虏援军昼夜赶来。
幸而吴军所在不远,只要能够脱身前去与之会师,此事尚可挽回。
飞雪传令下去,要将亲兵分作三队。
以一队率先溃围、以二队屏护我与邹正脱出,而她自率三队殿后。
“万万不可!”
邹正当即劝阻。
“只要监国安危无虞,便是这千余人全数葬身此处,亦不足惜!”
“断不可受困女儿私情,而置天下存亡于不顾!”
大义凛然,然而飞雪哪里肯听?
“妳这书袋儿当真糊涂!”
“要是妳真折在此处,谁来助我救那许多天下人?”
“少废话!好生护着雀儿,看我如何破敌!”
说完她就要出帐厮杀,可邹正依旧拦着。
“监国谬矣!需知夫人中毒仍深,不可轻动!”
“若在途中受了冲突,以致猛毒攻心、万劫不复,任凭监国骁勇无敌,又将奈何?”
一句话顿时就让飞雪收了性子,不似刚才那样狂躁。
银月弓被她垂着,仿佛也失了几分威风。
帐外的亲兵已经牵了雷音来,频频催着我俩快走,可飞雪竟只痴痴看我,动也不动。
朦朦胧胧,我依稀见她眼中清影涌现,便晓得她已经动了殉情的念头。
既然我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她一定想着我们初时约好的那些:无论哪里,都一块儿去。
可这一回,不行。
我尽力抬了手,抓着她的弓,使劲儿摇晃,好将她从这失神中拖拽出来。
力气几乎又被耗尽,幸而飞雪警觉,即刻醒转。
“雀儿,要我如何做?”
她俯身下来,轻声问我。
我定了神,不叫自己说错;我聚了气,不叫自己害怕。
“殿下。”
我唤着她,声音有些哑。
所以我往里边掺了笑,好让这些话显得简单、随性。
“想要殿下……应承妾身……三件事……”
飞雪听闻又心疼了,约是以为我被毒迷了神魂,分不清缓急轻重。
“莫说三件事,就是三百件也依妳。”
她跪下来挨近,轻轻贴上我的脸儿,像只刚破壳的小雏鸟,依偎母亲。
“只三件……三件就好……”
我和她说,听她在我唇边吐息。
她躁虑得很,可我要说的,恐怕只会叫她心声更乱。
“头一件……务求能保翰林平安……”
“切勿迁怒于她……”
“她是全才……一人敌一国……”
“殿下若要富国……安民……缺她不可……”
我断断续续地说,瞧瞧飞雪,又看邹正。
这二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又互不理睬。
“好,好!我应下了!”
飞雪点头。
“我定然护这白玉妙人万般周全,送她完璧归吴。”
二度挤出笑来,我知自己的气力又耗去半数。
“再一件……莫和那贼人交战……也别责他不忠不义……”
“殿下有万夫莫敌之勇……侍卫亲军……百战骁骑……”
“但凡有筹子在手……那贼人就不会冒险与殿下死斗……”
“既然雀儿已走不得路……不若便将我留作典质……”
“只说要去吴王处为妾身寻大夫……速去速回……便可脱身……”
我喃喃说完,喘息着,再抬眼看飞雪时,她的瞳孔已骤然缩紧。
“妳说的这话……你说的这话……当真的吗?”
飞雪表情错愕,似是不信。
她再三问我,见我反复点头,顿时呆若木鸡。
“典质?!”
“妳要我弃妳在此?妳要我将妳交予那贼狗耗儿?”
“休想!休想!”
“咱们一块儿走!咱们一块儿活!咱们一块儿……”
她果真愤怒异常,气急之下竟还一时语塞。
就知道涨红脸,强撑着,和我早早猜着了的一样。
“若是殿下……不答应……”
“我便去地下……向妳娘亲和爹爹……告状……”
“我要告诉她俩……妳不懂疼人……叫我到死……”
“也伤心……”
飞雪一定想不到我会这样说,顿时更窘。
许是听我提到了死字,她犹豫的声音颤了起来。
“妳欺负我!”
她委屈得要命。
“雀儿欺负我!”
我不理她,只当她不应也得应。
“最后一件……那便是……”
“莫再提那……一块儿死的事……”
我只觉这身子快要枯竭,她惶惶的模样却叫我心生不舍。
“不行!不行!”
“我就是要和妳……”
我想要抬手抵住她的嘴,不许她接着任性。
可手早已不听使唤。
我只好再说,几乎用命发声。
“便是……便是妾身今日死了……殿下也得安心留在人间……”
“请殿下……请殿下平了这乱世……救一救受苦遭难的大伙儿……”
我精疲力竭,说得喉咙干疼。
再想看她,眼睛却已糊了。
内里的毒似乎又要聚汇,心沉沉朝下坠,手僵僵往后落。
还能觉着的,就只剩下一分不知自哪儿寻来的孤勇,只剩下那几滴贱在脸颊的温热。
飞雪……哭啦。
我听见她垂声呜咽,宛若冬天里的冰花,被冷风卷跑迷了路。
见她伤心,我也着急。
想要寻她,想要牵她,无奈两臂一点儿都使不上劲,竟只能动动指尖。
幸而飞雪知晓我的心思,她迅即出手,捉住这溺水麻雀。
我俩的掌心叠在一处,十指相扣犹如藤草纠缠。
我浑身冰凉,她滚烫似火。
她拽起我手贴紧面颊,我才恍然觉得,这身子尚在人世。
“她叫我救天下人,妳也叫我救天下人!”
“可我哪里能管得了那样许多!”
“我不要天下,不要这国、不要这城!”
“我想要的,不过是守着妳、不过是妳与我!”
“便是要用全天下换妳一个,我也……”
她泣不成声,像个孩童;
如我俩初定心意的那晚,如我俩相伴相依的每夜。
唉,真是冤家呀。
妳说只愿妳与我,我又何曾不想?
然而事不遂愿,岂能强求?
神佛为我俩赐下善缘,却未曾道这缘分只在妳我之间。
如今妳肩所担之人,早已十百千万。
芸芸众生,老弱妇孺,一切视妳作救星的人。
她们敬妳、拜妳,不也同妳结了善缘?
妳又何故为了一人,抛下她们全数?
飞雪啊,我的飞雪。
自妳领我飞出俗世,我便望着能助妳飞得更高。
可麻雀瘦弱,羽翼稀疏,终究带不来大浪滔天;
而天下苍生,却能唤起风卷云涌、日月改换。
她们才能使妳留青史,才能助妳每战必胜。
王者所以为王,全因万民在后,擎臂力举。
敬天保民之人,民众也会托她登凌霄。
飞雪啊,我的飞雪。
去那更宽阔的天上吧。
妳值得更高,也值得更远。
“殿下……”
我只觉气若游丝,却依旧要讲这最后的余力全都使尽。
“祝殿下……”
“吉祥平安……”
“武运昌隆……”
“待得了天下……”
“多救几位如妾身这般……”
“骨肉离散……”
“浪迹天涯……”
“连真名都寻不见的……”
“女子……”
一语道完,周身瘫然,还想着要讲些惜别的话,竟无法再张嘴。
只听得耳旁有人抽泣,凄凄中似有幽怨入心。
“明明、明明我还记得……”
“明明我还记得的呀……”
这泣声宛若魂灵在哭,只叫我酸楚遍身,心神欲碎。
是飞雪的哀怨,是她的委屈。
我听得清晰,听得惭愧。
可是……
她说“记得”……又指何物?
我欲再听,然而账外乱声再起,呼喊连绵,将周遭呢喃全数冲走。
嘈杂中,有亲兵急切禀报——
任多泉城城主、飞龙院令迦马丹沙求见庞宁。
事情果真如我所猜,哪怕兵力五倍,脱思麻的硕鼠也不敢正视鹰的眼睛。
邹正闻言立即相劝,要同那贼人虚与委蛇,只求飞雪速速抽身。
飞雪不许,悲愤已极,奋而怒骂。
帐外催促更频,顷刻一报、瞬息一询,有若丧神大敲催命鼓,追得人无处藏身。
混乱间,似是有股力道拽我手脚、扯我发辫,要将我生生掰成碎片;
又有她力竭尽护我,与之交战、反复周旋,仿佛誓要保下这残缺之躯。
缥缈迷离,冥昭瞢暗。
伴着沉沉睡意,我终究深陷幻境。
过往诸生,皆尽逝去。
只留飞雪最后那声低泣,余音犹在,旋绕始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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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指杨穹。照宋时称呼惯例,某人在家族的排行,可以作为其代称的一部分。例如比较著名的,北宋司马光,因为本家族各方中,总排名第十二,故而经常被称为“司马十二”或“司马十二丈”(来自晚辈的敬称);抗金名将韩世忠,因排行第五,少时人称“泼韩五”。按照本故事的设定,杨穹为红袄军首领杨安儿(杨安国)、杨妙真兄妹家中幺弟,行列第三,宋廷官方(包括这一时期的邹正)虽然对此讳莫如深、加以否认,但军中同袍多有所知,所以通常这些与之较为亲近的部下也会以“三哥”来称呼杨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