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昂昂,似乐如唱;
金钟撞撞,宏声入帐。
睡意未尽褪去,我却渐然复苏。
醒来时,一席醇芳沁入心脾,似乎有人在四周燃了香药,甚是好闻。
我收了那原本支着脑袋的胳膊,重又直起身子,倚着矮桌,正襟危坐。
“师慈,已醒了么?”
女声轻软,纯澈悦耳。
循声望去,纤纤少女跪坐在侧,衣色樱草,青丝如瀑,向着我倩兮一笑。
女儿家生得温婉娴静,二八年纪,妆容端庄,样貌犹精致,看一眼便能叫人心生爱惜。
许是见我初醒,尚未返魂,樱草少女又唤了一声“师慈”。
这声叫得柔顺,我也安心。
“唉,年岁长了,总觉困倦,给妳平白添了许多烦扰。”
我含着歉意,回眸望去。
少女用签子挑开香饼燃灰,将青铜炉帽重又合了上去。
“何来此事?”
女孩儿笑道。
“师慈方及暮春[注1],单论容貌更少十岁。”
“昨日里您带我们去赶大集时,我还老听旁人私下议论。”
“人家都想知道那青袍贵女,是哪一部头人家里新嫁来的娘子呢!”
少女欢快述说,绘声绘色,竟逗得我心里泛出几许羞意。
被夸作年轻,谁不喜欢?
可旁窥镜中姿容,只见中年妇人,倦意满面。
头发截短,只齐耳梢不说,更有伤痕成疤,横过右颊。
虽然施了脂粉,还描了斜红、点上面靥,却依旧掩不住这浅浅赭色。
樱草少女心思机巧,才会挑了那些好听的话哄我。
若叫那冤家听去,她免不了又要揶揄、调侃,为此寻我开心。
……
说到寻开心,我忽而想起另一人。
“绮子,可有见到我家那月牙儿?”
“方才她还在那这帐中图画,如今却又去了何处?”
不安涌现,甚是古怪。
“师慈不必担忧。”
“殿下年幼好动,本就坐立不住;许是觉着此间烦闷,便吵着要去外头。”
“我拗她不过,又怕她惊扰了您,只好允她去,看人家放那纸鸢。”
“女侍、禁卫皆有伴随,想来在这大营内,不至有何意外。”
“此事学生擅作主张,求师慈恕罪。”
少女放下调香器具,认认真真回了我的话。
原来如此。
“我已睡了许久?”
我问。
“不久,只约莫一个时辰。”
少女微笑作答。
我默默点头,瞧见不知何时被人披在肩头的狐裘,便心知又受了这孩子的照料。
见我有意起身,少女随即上前搀扶。
我方欲婉拒,才想起这身子风湿未愈,腿脚酸痛,多为不便,只好再使人家受累。
烂漫娇月何所在?
绮光引我出帐来。
而出了大帐,便又是另一幅喧闹景象。
草原无际,红日低悬,白色行帐成千上万,好似天上祥云下了凡间。
笙歌鼎沸,纷纷攘攘,笑语欢声如潮起伏,犹如上元庙会千里传音。
这大营内外,人可是太多啦。
那处是巾帼妙龄,怒马鲜衣;
这里有少年戎装,头角峥嵘。
远远眺望,可见马球、角骶[注2]、骑射、竞速诸戏,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就近环顾,满目金花、裁缝、艺品、吃食各摊,客如流水,踵趾相接。
还有瓦舍多处,彩棚数座,优伶艺师充斥其中;
说话、传奇、杂剧、口技、舞乐,精彩纷呈。
又因朝廷以秋狩大礼之故,开禁关扑三日,这营里的赌棍几乎要将那勾栏挤垮。
与陛下同游漠南的二十万士民商贾之中,不知会有多少满载而归、又有几人荷囊倾空。
实在是,一派太平风景。
干栏搭成高楼,毡帐隔出街市,平地里起了一座大城,着实苦了那群值守禁卫。
不仅要屏护玉座、鼎力国基,还得往来巡视、纠察宵小。
我离帐时,把守两侧的赤甲骑士持戟颔首,军礼向迎。
“夏国夫人出帐!夏国夫人出帐!夏国夫人出帐!”
一串通报绵延下去,就像空谷回声,相隔遥远,听着恍惚。
当值将佐前来候命,听闻我在寻人,即命部下列队护送。
骑士健伟,壮如屋梁。
被此等铁人三十余位环绕两侧,我劝自己大可安心,却又时时透不过气来。
曾几何时,守着我,只需她一人即可。
伴着她,也只有我,如影随形。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所幸大帐距那放纸鸢的地方不远,行走片刻,便也到了。
那里有一片空场,碧草秀秀,风清天阔。
场上聚着不少孩童、女眷,三五成群、两两成双。
众人在此嬉戏,用棉线、丝线扯着各式风筝,打闹追逐、比试竞高,不亦乐乎。
欢笑之中,有一嗓音格外鲜亮。
清响脆鸣,有如画眉在林;不知疲竭,好似流水叮咚。
垂髫幼童,声犹锐利,远远听闻,就知家里那小娘所在。
定睛望去,确有红裳女童为众孩儿簇拥,骑于另一壮硕姑娘肩头,又叫又跑,扯线放鹞。
小娘纤柔,壮女昂藏[注3],远远看着,仿佛大猿驮小猴,直叫人忍俊不禁。
这小娘,衣色如火,云鬟过檐,玉钗金钿[注4],山眉[注5]三白[注6]。
高额秀髦[注7],粉脸窄鼻,本就生得可爱,稍一装扮,更显俏丽。
只是调皮极了,常生事端,有时也颇使我为难。
幸而也已有了玩伴,后者尽管生得黝黑,貌若夜叉,却有善心热肠,堪为挚友。
孩童嬉戏,我本欲静静观之,无奈宫闱有制,不遂我意。
“夏国夫人行至,所关相迎,闲杂回避!”
禁卫将佐宏音通报,在场诸女慌忙停了游戏,分立两侧,颔首而拜。
更是惊得一众孩童不知所措,或逃向家人亲朋,或顿时化作鸟兽散去。
剩下小娘与那健壮玩伴,丝线晃荡,纸鹞高悬,清目闪闪,呆呆望我。
那双明眸润似秋水,静静视之,若观湖光。
忽而见这光泽微颤,胧影起伏,金瞳半遮,恍如新月。
真的好看。
旁人俱已退开,只这小小新月仍强作倔强,不动不避,更不慌乱。
至于座下玩伴,虽有惭色,却也仅仅立着,似是良驹待命,绝无轻擅。
如此举止,自是与礼有背;然而既是自家丫头,当然难免袒护。
将佐本欲上前劝诫,却被我委婉拦下。
我向樱草稍作暗示,这机巧少女便上前代宣,免了众人迎候的礼数,准其自便。
于是嬉闹之声复起,戏耍之景再现。
唯众骑士不退,将那两小无猜居中围住。
可小小新月竟不罢休,约是觉出将受责备,居然悄悄耳语,教那“坐骑”速速遁走。
“站住!”
我只好再添几分严厉,将这二人唬住。
“陛下走时要妳好生听话,莫再生事,妳也应承了。”
“如今却又这般荒唐,以人代马、自纵无度,成何体统?”
我训了几句,小小新月却一脸不屑,无动于衷。
“还不下来!”
被我高声呵斥,这弯新月才自竹马背上滑落,抓着风筝,悻悻站住。
一双金眼,斜斜瞪我;两瓣薄唇,开开合合——
“青娘子,爱说教。”
“妳又不是我娘亲,凭啥管我?”
“是娘亲拾得我回来,与妳何干……”
这嘀嘀咕咕,着实刺耳。
这小娘明明由我一手照料,始于襁褓,待如骨肉;
却不晓得从何处听了那些流言,对我心生芥蒂。
然而每遇此情形,我竟毫无怨气,只生怜悯。
眼前这孩子,老叫我记起……
想起……
唉,想不下去。
恰于此时,一声尖啸划破长空,宛若响箭穿梭,追风剖云。
仰头望去,但见隼鹰高飞,猛禽翱翔。
隐约间,仿佛已能听到号角声声、马蹄阵阵。
“是娘亲!”
小小新月顿时欢呼,腾跳再三,奔跑起来,直冲那声音而去。
骑士、将佐欲加拦阻,小娘却捷如脱兔,穿行随性,竟连手中风筝也干脆弃了。
壮姑娘忙不迭去捉那绳,手指却与丝线交缠一处,笨拙难藏,好生狼狈。
“阿刚!阿刚!”
“快随我来!”
“驾!驾!”
小娘叫嚷,竹马追随,十余骑士,居然被小童逗得手足无措。
捉,捉不住;追,追不上。
禁卫骠骑,十难胜一。
那永明侯千金,当真同殿下情谊深厚。
樱草少女微笑轻语,而我只剩叹息。
情谊深厚,真是孽缘。
刚要抱怨,却又听闻远处喧哗一片——
“神君回营啦!”
“神君回营啦!”
“神君回营啦!”
这呼喊由远及近,直冲向我。
我不禁屏息,翘首踮足,只想看得真切。
喧哗生处,一骑斥候狂奔而来,身背黑旗,策马扬鞭,穿街过市,疾驰如风。
所过之处,皆闻通报之声。
直至进抵大营中央,那军士便驻马,自背后拔下黑旗,插于垒土之上,当众宣谕——
神君天威,庇佑苍生,圣人大道,恩沐九州,佛光耀我华夏!
朕今率突厥二十八部、东蒙古一十二部、契丹八部,并回纥、女真之属诸高门共狩漠南。
所获不绝,累累盈车!
诏夏国夫人,率百官、宫眷、一概军民,往朱雀门接驾!
钦此!
没错,此乃圣谕,她给我的。
不知由何时起,我俩之间,竟也需要用外人传话了。
军民山呼“万岁”,只我静得好似一块石头。
待呼声稍平,才缓步向前,朝着那面黑旗颔首一拜。
“臣妾遵旨。”
这话回得颇轻,加上周遭仍是杂乱,那斥候或未听清。
但见我既然躬身,想来也该是接了口谕。
“神君不时便至,还请夫人速速前去候驾。”
斥候嘱咐,随即拔起黑旗,拨转马首,调头驰向营门之外。
看着,该是向主君复命去了。
不知到了她那里,此君将会如何禀报。
说军民如何、如何敬仰?营中如何、如何喜庆?
还是,说我的怠慢?
各部朝觐之事也好,秋狩祭典之礼也罢,着实令她分身乏术。
唉,那冤家,为何还不回来?
想到她一早离帐便去了许久,我不禁心生悔意。
早知如此,昨夜就不与她拌嘴了……
……
“师慈?”
一声轻唤,使我当时便回了神。
樱草在侧,正柔柔看我,关切之情,尽在眸中。
于是我也向她笑。
“走吧,去候驾。”
圣驾将临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大营里外,一众人等蜂起出外,涌去一睹神君真容。
瓦子、勾栏没了乐舞,店家、各铺停了买卖,就连嗜赌成性的愚人也都丢了骰筹。
相比堂皇御帐,这大营倒是修得朴素。
所谓朱雀门,不过是大营南边那座原木搭的牌楼。
所谓朱雀街,也仅是毡帐之间、石条铺就的草路。
可现下,这一侧却成了大漠南北两道最热闹的地方。
帐街两侧摩肩如云,木楼之上士女凑集。
似乎这二十万人已齐齐聚在这营垒方寸,争相等待佛光普照。
全赖禁卫将兵勉力维持,才不至闹出什么纷乱。
而我已领着随行百官、伴驾女眷,还有各家贵胄的女、男后嗣,居首迎候。
一时间,志气高涨,兴意隆隆,人人期盼,个个远眺,所目之处皆是笑容。
就连那淘气新月,也注目凝神,翘首企足,有若枯苗望雨,渴骥奔泉。
即便我轻轻按她肩头,将这小娘禁锢身前,也未曾受其抗拒。
将见神君,凡人自当等候。
可说是候着,却也只煎熬了片刻。
她来得,其实不慢。
初时只见百余骑奔来,风驰电掣。
定睛凝视,乃斥候百人。
骑士一路飞驰,待到营外数十丈之地,勒缰驻马,解下鞍侧号角,齐齐鼓吹。
晴空滚雷,撼天动地,豪雨接踵,远近席卷。
号角声刚刚平息,那一座云墙便遥遥隐现。
一侧素白,一侧血红,宛若夕霞,推波而来,又似蜃景,如梦如幻。
然而旌旗墙列,骑枪成林,便是婉约如词帝[注8]、三变[注9]、易安居士[注10],也断不会以轻歌颂之。
白者,禁卫羽翎,马弓皮铠,迅疾如飞。
赤者,禁卫骠骑,戟枪重装,摧枯拉朽。
禁卫两军八万骑齐出的巍然景象,也只有当神君亲征、御驾巡行的时刻才能见到。
加之正军枪、铳、骑、弓弩各部,辅军辎重、工造、器械所属……
此次漠南秋狩,随御座北上诸军,总计十八万有余。
总领全军者,正是神君。
铁骑如云,而她穿云径出。
鳞甲狐裘,月弓骊骥,宛若白鹰乘光焰,冰轮照巨山。
如她青涩之时,至纯无瑕,却又力敌千钧。
似她初阵之日,一骑当千,身后从者连绵。
往世天子出行,黄袍御辂,礼乐开道;
唯她,甲胄、战马、强弓、利刃。
我的好人,岁月易逝,风华不更。
行伍正中,只见那银光闪隐、只见她策马奔驰。
各族众将紧紧追随,如朝颜向阳,辰星追日。
白甲居左,赤胄在右,二色分明,马同人装。
军阵之后,跟随着诸部族长、草原酋首,还有巫医、勇士、各色贵人。
比之那满载盈车的野鹿、黄羊,他们才更像猎物。
神君天兵,使群狼噤若寒蝉,不敢骚动。
更不必说,中原商贾,乃各族命脉,生计所系。
几经敲打,他们万不敢赶走恩人,去做那飞蛾扑火的愚行。
如今,四方合同为一,列国共事一帝,尽无战波纷乱、苍生涂炭的祸事。
而我的她,也早已成为那至高之人,九五登顶,抬臂及天。
脚下如画江山,手中太阿在握,昂首龙行,侧目鹰顾,举手间,环宇山呼。
我所有的依旧是她,而她有的,却是天下。
区区一只寄寓西陲的青雀,又怎能和人间万物相提并论?
否则,她又会为何会抛下我,领兵去受那诸部贵戚的觐见、朝贡?
还去了大半日,去得那样久!
哪怕如今,她直奔朱雀之门、直奔向我。
看似为我一人而来,实则还不是要在这草地行宫筑高台、行大礼?
明日,只待祭祀天地先祖,各部便会向她献上“腾格里汗”[注11]尊号,以效唐宗故事。
她是这世间一切的主宰,不再只是我一人的公主。
伴她高飞的猛禽太多,小小雀儿,如何还能独占她的羽翼?
宫廷内外,常有流言,称夏国夫人专宠十余年,不老不衰。
可聒噪之人从不知晓:心中所忧,却是金脂玉粉遮不去的。
她的马越快,我越不安;她离得越近,我越郁郁。
情不自禁,我怅然轻叹。
随即,便有莺啼童音,幽幽传来。
“青娘子,不开心。”
我愕然垂首,只见一双小小金眼正在身下,仰面朝天,新月生辉。
这小月牙儿素来与我不亲近,如今,难道忽而转了性子?
想得太美。
“不开心,老得快。”
小娘接着讲,眨眨眼睛,神神秘秘。
“待妳老了,娘亲便只爱我啦。”
说罢,这贫嘴小娘竟还“咯咯”笑了,模样好生狡黠。
我颇有怒意,可人家不过小娃儿,又能奈何?
且那樱草少女、竹马姑娘都在一边,叫人听到我与孩童斗嘴,何来师道尊严?
被这小娘打岔片刻,竟未留意军马已迫大营。
哨箭破空,鸣镝长啸。
帅令既出,阵中上千令官即刻举旗,行为划一;
而后十余万骑,竟也纷纷降速,渐行渐止,于朱雀门外约半里之处全数驻马。
禁卫二军、草原各部,皆受节制;诸将、贵人,齐齐止步。
就只她一人一骑,径自驰来。
这般不合礼制的行事,若被那位白玉宰相知道,只怕又要挨上一顿责备。
但数落再多,她又不改;便是搬出天子威仪、家国颜面,她也充耳不闻。
自在得,从来就和幼时在那旧王府中戏耍时一样,随心随性。
今天的她,也如此。
青马健步似风,迅同其祖,半里之遥,须臾既过。
一骑银甲闯进营门,直冲我处;近在咫尺,竟不见慢下。
一时间,旁人皆尽奔逃躲藏,以为冲撞难免。
只我与新月、樱草二位,还有那壮壮竹马,不闪不避。
尤其小娘,气息如常,面色沉着,居然还隐隐露着喜色。
若非万般信赖,岂敢胆大如斯?
不及细看,那人已到。
草浪推涌,清气袭面,这风甚至将我头上花胜吹得叮当作响。
然而即便仅差毫厘,青马还是停得稳当,终究无所触及。
这骑马之人不急不躁,更不慌乱。
竟只轻扯马缰、放纵两脚,便叫这状似铁山的庞然之物骤然急止。
如同乘云驾雾一般,往来迅疾,更停得轻巧。
神君驾临,旁人自然早早颔首躬身,女皆交手,男则作揖,依国朝新制,立而敬拜。
惟我与她四目相视,对望须臾。
抬头看,她端坐鞍上。
琥珀双瞳,熠熠生辉。
只是面色凝重,静若寒潭,就连那对往往高扬的眉毛,现下也有些儿低垂。
今朝她离开我俩的宫帐时,也是这副委屈模样。
悔不该同她斤斤计较,只为那两句游戏之言。
若她为此终日消沉,我也万难自安。
好在她终是平安回来,无伤无灾,令我胸气长舒。
至于心中歉疚,还是留待诸事完毕,再来同她细细述说。
因而我也收了眸光,闭目低额,交手拜她。
随即,听得鞍具擦响,镫锁摇晃,骑马之人猝然跃下。
落地之时,甲片轻撞,宛若河冰初融,晶棱哐然。
这妙音,千遍、万遍,也叫我听不厌倦。
银鳞铮铮,白羽乘风,心跃腾腾,吾爱已归。
我俩本就相距不远,她又走了两步,便挨得更近。
按她脾性,只要我依礼说上几句敬辞,这迎候的典仪也就了了。
“陛下……”
我方启齿,忽觉浓香四溢,直入鼻息。
又闻身前小娘惊呼,童音清脆,声声贯耳。
不禁仰身睁眼,却见蔽目彩锦,七色缤纷。
竟是飘花漫天,落英如雪,环绕周遭,似虹似霞。
顷刻间,花瓣纷纷,散落我身。
尤似祭典盛景,令人陶然痴醉。
而眼前这人笑脸盈盈,方才那肃然之色扫尽全无。
两臂大张,双手高举,山花野红自她指间释出,洋洋洒洒。
仿佛春日耐不住寂寞,早早前来同我相会。
待前花尽落,她又自腰间佩囊取出更多,笑着故技重施。
于是,芬芳再溢,鲜春二度。
不仅如此,她还干脆跑了开去,绕着我,转着圈。
着滑稽一幕引得小娘兴致大起,也挣脱我手,追着她跑。
一大一小不知何时都抓了花,边跑边撒。
跑着不算,倒还唱了起来。
“青娘子,擅巧思;勿怒起,称明智。”
“青娘子,美容仪;不置气,俏眼丽。”
“青娘子,和柔慈;莫埋怨,岁月宜。”
“青娘子,为我妻,无可替,永不离。”
嬉嬉、嚷嚷、喧喧、闹闹。
戏耍半日,没个止境。
这冤家过往为逗我而作的小调,不知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好听。
欢声、花香、家里人。
我要的全部,都随我。
原还打算故作矜持,可这幸福直往心底,又叫人如何不喜?
不觉间,笑意终染,我的脸上也尽是傻傻面貌;
若非身边樱草点醒,恐怕也迷糊忘我,和那二呆共舞去了。
“师慈、师慈!”
“旁人、可全都看着呐!”
果不其然,众人齐齐望向此处,或惊或笑,或骇或乐。
一半大约以为神皇出猎时遇了狐妖,被其摄走魂魄;
剩下的许是觉得这并非本尊,只是派来暖场的优伶。
她耍得越久,流言便也传得越开。
便是那些明明认得神君尊容的士民大众,恐怕也该疑已眼拙了。
我顾不上礼仪尊卑,匆忙逮那冤家。
所幸这人跑得不快,当即被我捉住。
小娘灵巧,但也被樱草拦下。
一场荒唐,总算落幕。
若非她先开口,我都不知该如何责她!
“好夫人、善娘子!”
这下总不生我的气了吧?
和我说话,她倒是从不称“朕”。
我扯她的袖子,她却反过来拽了我手,顺势近身,直凑过来。
差一点儿,又要把嘴啄到我的唇上。
众目睽睽,我不好发作;
狠狠瞪她,可收效甚微。
反倒叫她以为我又在宽纵。
“不过是寻常逗了逗妳,就对我使那般小脾气。”
“吓得我,险些以为妳要弃下我,回金陵去了呢。”
“下次休要再闹了,好不好?”
“老妇老妻,就莫要像那妙龄娇娘一般作弄人啦。”
瞧瞧,就知她毫无悔意。
像妙龄娇娘那般待我的,明明是她自己!
这冤家,从不晓得“改正”二字各有几笔几画。
“飞雪……”
“飞雪!”
我只好小声唤她,示意她别再拖延。
卿卿我我,留待夜晚。
那二十、三十万人还都候着。
等她在营地中央登台,祭祀天地、江海、祖先、英灵,参拜神佛菩萨。
若要昭告天下,宣誓这大漠南北、草海万里重归中原治下,非如此不可。
她一怔,随即收了傻笑,看来已知我意。
牵着我的那只手,却依旧不愿松开。
她回首望南,向那十万骑一声口哨,举臂力招。
于是号角再响,马蹄又动,缓步徐行,不急不乱。
真可谓,御众有方。
她又转头,环顾四周,将聚起来的人群粗略扫过。
琥珀双瞳所经之处,杂声锐减,骤然而止。
笑容敛尽,正颜厉色,眉目如画,凛若冰霜,神君在世,不怒而威。
今时往后,再无人还会将她认错。
唉。
飞雪。
我的飞雪。
她的痴、她的愚、她的狂放、她的欢笑,仿佛都只为我一人。
回想种种,我不禁自嘲。
我真是……
庸人自扰,徒为神佛所笑。
看看她——
高踞玉座又如何?
执掌亿万又如何?
再看我——
年过暮春又如何?
颜色不再又如何?
飞雪的我,我的飞雪。
不会变。
神貌清明,一双眼眸纯净直映心灵。
羞惭消尽,我只想将她手握得更紧。
见我心意已定,她自然也不拖延。
“走,一起。”
她牵着我,指向远处。
距此遥遥,景物朦胧。
只是不管去哪儿,有她在,便足矣。
……
可是。
正要抬足,手上却莫名遭了一撞。
痛楚丛生,我俩也被就此分开。
愕然望去,罪魁竟是那新月小娘。
这小魔王不知从何处忽地冒出,将飞雪与我隔开数尺。
我不明其意,她却冲我扮鬼脸、向飞雪撒起欢。
“娘亲!娘亲!咱们走!妳同月牙儿走嘛!”
小娘娇呼,飞雪无奈。
眼看着,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朝我苦笑,轻轻点头,示意我速速跟上。
这是当然。
心爱之人就在彼方,我又岂有独自徘徊的道理?
于是我举足向前。
只是……
沉甸甸,慢腾腾。
一双腿脚,突然间像是被换作了陌生之物。
顿觉怪异,我低头查看。
曲裾之下竟不见那腿、足之物。
我凭空悬着,进退不得。
事情如此惊骇,我却不喊不叫。
而旁人……
旁无一人。
营中寂寂,四野空空。
方才还形如闹市,如今居然都似死境一般。
樱草少女、竹马姑娘、二十万士民、十数万军兵……
一眼过后,烟消云散。
我竟还是一言不发,平静得,好像着了魔。
这颠倒常识的情形,恐怕只在梦里才有!
可就算身处梦中,我也该伴着飞雪,在她身边;
绝非如这般缓缓远离,不进反退。
只见她二人牵着彼此渐行渐远,将我独自弃于原处。
我慌乱难安,心颤不已,却始终哑然,咽喉紧锁。
即便伸出手出,竭力摇摆,也换不来飞雪哪怕一眼垂青。
而那新月小娘,却蓦地回首,用幽幽金眼,直直看我。
我只觉心胸气紧,似有巨石四方压迫,叫人窒息。
小娘看了片刻,如同得胜模样,嘴角上扬。
笑得轻蔑,笑得阴冷。
不待我回应,小孩儿已侧过脸去,抬头望向飞雪。
飞雪也稍稍颔首,与之视线交汇,两相凝目。
她们都在笑。
一个俏皮可人,一个深情款款。
只为彼此,不容她人。
一如飞雪与我,曾经的模样。
我不寒而栗,放声惨叫。
就此,
醒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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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古时以女子四十称为“暮春”。
(注2):即“跋里速”戏,契丹式摔角运动,发源于匈奴、柔然各部,流行于辽金时期的北方。
(注3):昂藏,仪容伟岸,器宇轩昂之意。
(注4): 金钿,古时镶嵌有金花的女性首饰,多为发饰。
(注5):指远山眉,这一眉妆的特点在于眉形细长、淡远,犹如水墨画中的遥远群山,其眉弯曲幅度较大,眉头眉尾高度一致。
(注6):宋代妆容,在额头、鼻梁、下巴等三处位置涂白,故名。
(注7): 髦,古时女孩儿垂于前额的胎发。
(注8): 指李煜。
(注9): 指柳永,其人原名三变。
(注10): 指李清照。
(注11): 蒙语 Tengri 的音译,“腾格里汗”即“天可汗”之意。腾格里是阿尔泰语系内一部分游牧民族对于天的称呼,是萨满教腾格里信仰的中心神灵。 汉文典籍中的“腾格里”一词最早出于匈奴时期,写作“撑犁”。匈奴君主单于的全称即为“撑犁孤涂单于”,意为“如天一般广大的上天之子”。鲜卑、柔然、突厥和蒙古等草原民族均继承了腾格里信仰。蒙古人将蒙哥·腾格里(突厥语发音为Mangu Tangri,蒙古语则为Mongke Tangri,汉语译作长生天)作为最高信仰。设定中,嵬名飞雪将在此后20年间统一东北亚及东南亚的广大区域。其在草原丝路上所享有的“天可汗”称号,与其在农耕区域内的“神君”、“圣人”地位遥相呼应。而在黄教信仰占主导的高原地区,她则被视作佛母的现世人格具象,称为“佛眼王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