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那刻,我只觉头痛欲裂,刀劈斧砍。
耳中钉簇满溢,铛铛回响。
那是军士频频走动、凶器相互碰撞。
脑内鼓声不绝,働地喧天。
那是战马往来奔驰、蹄铁踏碎沙丘。
口中干涩难耐,我只得咽下唾沫。
喉头疼痛万分,气息却畅通无阻。
那毒物未将我带去阴曹地府。
一梦过后,我竟又回返人间。
我尝试移动肢体,四肢竟已能动弹。
稍事歇息,便可抬臂,亦能挣扎坐起。
难道邹正那点穴之术,真将毒物祛除体外,救了我一命?
有如此好运,实乃神佛庇佑、祖灵加护。
又或者,行凶之人本就不想置我于死地。
是想用我……拖住飞雪?
这事着实可疑。
若确为那迦马丹沙所做,他必定是在等候援军,想要将夏、吴二王一网打尽!
是阿柴,还是北虏?
无论他与何人勾连,飞雪都须有所提防!
我躺了一夜,人尚虚脱。
先前勉强坐起,现在却失了往帐外去的气力。
飞雪呢?
飞雪又在何处?
听这营中喧哗之声,似有大军正在周遭调动。
是吴王领着他的骑士来了?
还是仁多怯律从兰州派了救兵?
飞雪呢?
我想见飞雪!
飞雪为何不在我身旁?
难道,她真的已随那金眼小娘走了?
……
不。
胡思乱想。
妄加揣测。
杞人忧天。
那明明都是些梦里的幻境!
飞雪一定就在账外,她正指挥部下守御破敌、正想着怎样力挽狂澜、正守着我,一如……
“醒了?”
这人声不响,处处透着阴沉。
黑云浮上心头,血光漫过两眼。
循声看去,迦马丹沙正立在帐门侧旁,显是刚从外界进来。
胸口随之一紧,我自知此番凶多吉少。
可莫名地,我却不怕。
不知是因我平素便瞧不起这耗子的虚伪卖弄,着实怕不起来;
还是飞雪老对我说“不怕”,早将这二字同她声音一道,装进我心。
我落入了贼人陷阱——我懂。
但这并非我会畏惧一只耗子的理由。
他自然不晓得我心中所想,正得意得……不得了。
“夏国夫人夜里睡得可好?”
我见妳又叫又喊,怕是梦里有了遭遇?
他走近几步,笑得不怀好意。
“我只是梦见些许……”
“往后的事。”
我尚在心乱,便虚作敷衍。
谁知,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张口狂笑,放肆得犹如酒徒醉态。
“往后?”
“往后的事?”
“妳?”
他声声反问,字字诛心。
在他看来,我哪里还有“往后”?
我也懂。
既然逆贼在场,便意味着飞雪已同邹正离营而去。
那外头的兵士人马,自然也尽是敌军。
落进这群恶畜魔爪,等着我的绝不会只有痛快一刀。
好在身上衣物完整,尚有机会留下清白之躯。
我立即伸手探入怀中,那里本该揣着短刃。
那刀我向来随身带着,免得飞雪到时举棋不定。
可任我怎样摸索,就是难以寻见那寒锋冷物。
我心急如焚,却换来吐蕃人轻蔑讥讽。
“别费力气啦!”
“刀子我早已取走,估摸着,眼下正被哪个糙汉用来宰羊切肉呢。”
讲完,他笑得狰狞。
真是,连装都不愿再装一下。
我走投无路,便想咬舌。
只是迦马丹沙又有话要说。
省了这份力气吧!
留着舌头,好在她回来时同她话别几句。
若她真只顾自己逃命、毁了约定,妳再死也不迟啊。
这通狂言,激得我怒由心生。
“殿下从不背信!”
“假使她说了要回来,那便一定回来!”
我竭力扬声,哪怕喉头撕痛也不管不顾。
实则我并不愿飞雪回来,除非她身后跟着大军。
见我不服,迦马丹沙顿时目露凶光。
“妳以为自家主子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人?”
“若她将妳看得比天下还重,定然全力与我拼个胜负,断不会就此将妳抛下!”
这烂嘴喷毒挑拨,我自然要为飞雪辩驳。
“是我求殿下走的!”
“你这无耻叛逆,有何面目诋毁她的心意!”
我尽力回击,对那小人狠狠瞪去。
但他反笑了,还将声音提高许多。
“说我是叛逆?那她就是忠良了?”
“妳想不到!”
“为求我饶了妳的性命——”
“她答应将那蛮子王爷骗来此地交予我处置!”
“她答应我里应外合将那些宋军全数剿灭!”
“她答应我待此事了结,便与我……”
我怒不可遏,哪怕拼了小命也想断了这疯狗的妄言。
然而,这无赖还是说了。
“便与我行大礼,永世做夫妻!”
他笑得不成体统,往时那副王子的虚情全然不知所踪。
“胡说八道!痴人说梦!”
我两度怒斥,却因为实在气得发抖,脑袋空空,竟也想不出太多骂人词句。
与我相反,迦马丹沙说得兴起。
“她先卖了妳,又卖了杨穹!”
“为了守王座,为了夺天下,她可真是不遗余力。”
“真该让妳看看!”
“看看她是如何捆了那邹氏、如何打算用那雌雄不辨的妖物去胁迫宋人的!”
“妳的主子,就是一条满心狠诈的狐狸。”
“人待她越好,她越死命咬人!”
迦马丹沙反复诋毁,但我明白那些都不过是飞雪与邹正的计策。
她们若不那样说、那样演,单凭几句许诺,骗不过迦马丹沙的心机。
假设我勉强算作押质,那杨穹就是加倍利息。
为要挟飞雪乖乖就范,迦马丹沙也得暂时令我完好无损。
否则,他和手下群畜,又怎会在意我醒转与否?
恐怕不过须臾,我就在梦里被那伙两脚兽撕成碎片。
现下天光渐亮,飞雪也当身处回程。
图穷匕见,近在眼前。
可即便末路,我也不会叫自己在气势上输给耗子。
“那,难道殿下待你就不好吗?”
“你家里变故,逃得性命出来,若非殿下好心收留,你哪里去寻如今地位?”
“不借大夏威风,单凭方寸孤城,只怕早被人收拾干净了!”
“殿下许你在她座下容身,你却恩将仇报!”
“将来入了地府,你还有何面目见祖宗先人?”
我并不指望寥寥数语就能劝那人扪心自问,却不想他听罢竟有片刻默然。
随后这人又连声叹息,装腔作势,仿佛我错怪了他一般。
“许我容身?”
“妳又明白什么?”
“倘若没有妳,她早已做了我的赞蒙[注1]!”
“只要我与她有了子嗣,使嵬名家余烬重燃,便坐实了夏国正统。”
“将来我以青唐、阿柴十数万众投于蒙古,为北军先导,席卷高地。”
“到时,我再以功求河西之地,窝阔台又怎会不允?”
“即便单为这份机会,我那老迈昏庸的父亲也不至于被下贱的约如女人迷了心智!”
“正是妳,肮脏的麻雀、卑微的奴隶,搅得我此生不宁!”
他一副自怜自哀的可悲模样,引不起我半点同情。
听他那藏不住的私心私欲,我只觉得荒谬离奇,令人作呕。
“所以,你就是那脱思麻的王子,旧朝下旨和亲之人?”
我冷冷问道,盯着他看。
见我面无惧色,迦马丹沙愈加恼怒。
这人凶神恶煞地瞪着眼,却又偏要言辞悲戚,长篇大论,说说以往——
“那一日,父亲将我叫去。”
“有几个夏国使节在他的厅堂之中,垂头丧气,就像被大水冲了圈子的羊羔。”
“我从没见过这么卑微的党项人!”
“换作前些时日,河西来的大官从不正眼看青唐的人。”
“原来死到临头,嵬名元昊的子孙也会害怕。”
“他们带来一副画像,画中少女就和茶卡上的白花[注2]一样美丽绝伦。”
“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党项人许给我的妻子,脱思麻将来的赞蒙。”
“自那时起,我便认定了她。”
“可谁能知道,我苦苦等待,竟只等来一片荒唐。”
“她不做高地上尊贵的王后,却和一只卑微的麻雀飞去了天边!”
“父亲恼怒党项人的毁约,决定投靠铁木真的儿子。”
“我本该带着部众去贺兰山上杀了蛊惑人心的脏鸟,捉回逃跑的女人。”
“可谁知神佛偏不使我遂愿,纵容女妖迷了我父亲的心智;”
“再叫那糊涂虫将我逐出王城,好让我被冻死在浩亶河边的荒野里。”
“我不知流浪了多久,愿意追随的仆从越来越少,每日寻得的吃食也几近于无。”
“可即便如此,我所想的也只有她!”
“她是王赐我的妻子,我的女人!”
“我是她钦定的丈夫,她的主子!”
“她理应陪着我一同浪迹天涯,她必须追随我,由生到死!”
“岂有丈夫独自受着饥寒、妻子在篝火边独享安逸的道理?”
“幸而上天未曾像她这般绝情,将那荒山土城送予我遮风挡雨。”
“加上又聚了不少部众,我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
“怎料想,这时我又听到了她的消息——”
“她竟从隐姓埋名的藏匿之人,摇身一变成了河西义军的共主!”
“不仅如此,她还屡屡打败前来讨伐的北军,占了许多城池,受万众推举,当了夏的庞宁!”
“我沦落荒野,她却登了玉座;”
“高贵的骏马成了野驴,掉毛的鹰反倒冲上云霄!”
“神佛是如何地偏爱这女人,又是如何地苛待于男子啊!”
“可这天下万国,不该都归男人所有吗?”
“女人只配打理牛羊、洗衣炊饭、照管孩子,哪里有本事统领千万百姓?”
“她不过凭着夏王的血脉!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
“女人不顺服她的丈夫,却要对贵胄家的男人发号施令?”
“世上何来这样的事?!”
“女人不嫁予男子为妻,却穿上男人的铠甲、还纳了另一个本该属于男人的女子为妾!”
“这般荒谬绝伦的儿戏,神佛怎会恩准?!”
“恨!可恨!”
“亏得我还屈膝投她,想用低三下四换她的青睐。”
“可我却在她的身旁见到了妳!”
“一只肮脏的、连名字都没有的蛮子麻雀,竟然被她捧在手心、供在怀里!”
“妳是什么东西?”
“又瘦又小,又呆又蠢!”
“脸黄得像个得了瘟病的半死人,木讷得就和傻子无甚两样!”
“从青唐的宫堡里随意找个姑娘,都比妳丰腴百倍、灵巧千倍!”
“她便是喜好女子,也不该挑妳这样劣等的羊!”
“我越是卑微,她越是傲慢!”
“我越是尽力,她越是轻视!”
“可只要妳有了什么动静,她的眼睛就会急急移过去。”
“就好像,被线牵着一样!”
“妳若是欢喜,她也就展眉!”
“妳若是悲戚,她也就垂眼!”
“要是见妳恼了,她就是随手丢了政事,也要先来哄妳!”
“她哪里看得到百官贵人?哪里在意过国事民情?”
“她的眼里只有妳!只有妳这只丑陋的麻雀!”
“哪怕我穷尽此生,终究也还是胜不过妳!”
“这不成!”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向那下贱的约如女人报复、向背弃了我的青唐报复!”
“向轻慢我的党项公主报复、向夺了我一切的妳报复!”
他简直声嘶力竭,脖脸涨得通红。
他骂我是劣等羊,其实他才形同发疯的山羊。
陷在沼泽泥潭、四蹄尽没,只能引颈哀鸣,向虚无中那不明所谓之物求救。
可是,他为何不问问——
是何人、何物立了规矩,要叫女人归属男人、要叫妻子顺服丈夫?
是何人、何物定了法则,只允男人统领天下、只允男人管治万民?
是天?
是神?
是佛?
非也。
那只是一群狂妄、贪心的男人,凭着手中刀剑弓马,擅自订下的教条罢了!
犹如农夫售禾,好坏相杂,却仍旧自卖自夸,一概而论,滥竽充数。
可如今,这刀剑弓马,女人也有。
非但有了兵刃,还比男人用时更顺手,还比男人用时更凶悍。
照这道理,女人自然也不必嫁丈夫、女人自然也能治天下!
我的飞雪,不过是个开头。
听着这男人疯狗一般的叫喊,我一度竟有些心生怜悯。
可谁又准他对我家良人口出狂言?
“闭上你的狗嘴!”
“飞雪和我,乃是神佛赐下的善缘!”
“千里万里,生生世世!”
“你不过是藏在地洞里的耗子,至死望不见天!”
“你不过是躲在水塘边的蛤蟆,成日顾影自怜!”
“妒忌贺兰山上的白鹰?你不配!”
我用力啐了他一口。
唾沫缓慢滑落,在男人黑红相映的面孔上留下清晰痕迹。
他起初呆若木鸡,似是愣了神,不信竟会遭一柔弱女子反驳;
待醒悟过来,顿时暴怒,出手便是一掌,凶狠落于我的左颊。
男人的力气终究不小,我被打得唇角开裂,血流如注,目悬金星,险些晕厥过去。
但比起心中恨怅,这一点儿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见我这般凄惨,飞雪怕是要伤心了。
忽而想起她懊恼时的傻模样,我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嘴角起伏,伤处由之更痛。
可我不想停下,只因心里有了痛快滋味。
死前还能再见飞雪一面,难道不是幸事一桩?
于是我笑得更响,笑得更凶。
“妳这疯婆娘!”
他瞪大双眼,像要扑上来掐死我那样。
“对她死心塌地,妳又得了什么?”
“她当了皇后,成了他人之妻,对妳又有何好处?”
“妳以为宋廷封妳作夏国夫人,那杨穹便会认下这方碧头巾?”
“哪个男人会忍此大辱?何况他要做的还是皇帝!”
“凡能坐上中原皇帝之位的,谁人不擅尔虞我诈?谁人不是血债累累?”
“可笑妳还听了那妖人的鬼话,从中使了大力!”
“到头来,妳终究难免会被除掉,落得兔死狗烹!”
迦马丹沙竭尽恐吓,仿佛恨不能将邹、杨二人话作妖魔,将南国比为地狱。
可怜这劣质小人被私欲和仇恨蒙了眼睛,受困心井。
不明正理,不识天阔。
于是我冷面向他,勾起嘴角,尽显讥讽。
“这般以己度人,当真精彩纷呈。”
“说说看,脱思麻的大殿下,你还是那位……神佛教化的学徒吗?”
他定然想不到,我非但不惧,反而欣喜!
君王以私欲杀忠良,群臣以私欲相党伐。
宋为辽、金所迫,夏受蒙古之祸,哪个不是因为内里先烂了?
官家徇私,百姓赴死。
可如今,大宋却有了如邹正、杨穹那样的人物。
用情至深,却甘愿为国舍家;将登九五,却不惜以己为饵。
君臣一心,公而忘我,南国怎能不扬眉吐气?
至于飞雪,明明爱得热切、明明只求比翼……
但终究还是收敛自我,以救苍生。
择善而从,高瞻远瞩,大夏如何不余烬重燃?
相较之下,蒙古人惯于招降纳叛。
汉人、党项、女真、契丹、突厥、回回、吐蕃,各族沉渣、首鼠两端之徒争相投靠。
我只一番鄙夷轻蔑,便能叫他龇牙咧嘴。
其人浅薄,可见一斑。
哪怕其中只一半如迦马丹沙这般狭隘狂妄,那窝阔台的朝廷也必不长久。
既然还想要这河西之地,迦马丹沙就得暂且让我活着。
他只能向我犬吠,喷吐胸口恶气。
“那女人现下对妳还有几分情愫,”
“留妳在我手中,她就不敢有半分忤逆!”
“阔端王爷遣了一万精兵来此地助我,百万大军更在途中。”
“待我在这里杀了杨蛮子,便能做河西之主。”
“如今妳身上毒也解了,还能活着同她相见。”
“若是诚心顺服于我,或还能留妳在我宫里,当个使唤奴隶。”
“可若妳再自作孽,就休要怪我不讲信用!”
他之前凶悍恐吓、眼下虚伪画饼,还搬出蒙古人来,妄图使我屈服。
一嘴谎话,我又怎会相信?
这男人妒忌成性,倘若得逞,他决计不会让我活着。
要是飞雪降服于他,只怕结果更惨。
好在听他所说,那阔端已然中计。
蒙古大军既然离了延安等处坚城要隘,曹友闻所统宋军便能乘其后背,做一回黄雀。
如此,我这轻如鸿毛的性命,也就值得墓碣一方了。
然而想起飞雪,我忽又悲不自胜。
我理当伴她左右,替她解忧,为她分担。
可她正待飞得更高,我却要独自西行,留她一人形单影只。
方才那梦里种种,或是神佛所示,为着让我安心离去。
果真如此,我的愧疚倒也能减去一分。
望那金眼小娘能早与飞雪邂逅。
古灵精怪,也能为她送去欢畅愉悦。
虽不舍,可这新陈交替本为人世法度。
如能使飞雪康健,天下安泰,一切就都值得!
只是……
只是……
只是若能余有片刻,供我同她话别——
我还想再看她一眼策马弯弓的英姿、再听她爽快唤我一声雀儿。
然后,我会笑着告诉她,我的名字,实则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