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阵阵,四方响彻。
人马喧哗,世间骚然。
思绪中断,我与迦马丹沙几乎同时抬头,朝帐门那处望去。
这声音,河西人人都识得。
那是庞宁临阵,六军集结。
那是白鹰破空,风雷席卷。
迦马丹沙突然颤了一颤,仿佛周身在瞬间都没入冰水。
他就像只在田地间偷麦子的老鼠,见着鹰从天降便惊恐万状。
我不禁又笑了,而且笑得更大声!
“公主来了!”
迦马丹沙蓦自发出一声感叹,如同罪人死前,即怕得要命,又安于解脱。
角鼓再响,他才回神。
见我还笑,自然大加威胁。
可事到如今,我怎可能屈服?
“你吓不倒我,更吓不倒飞雪!”
“她与北虏不共戴天,你却背信弃义,卖身投靠!”
“在她眼里,你早已与死人无异!”
“便是拿我做挡箭牌,你也休想逃过那第二、第三箭!”
“见着她时,便是你等鼠辈的末日!”
我瞪向迦马丹沙,盯着耗子目光涣散的黑眼。
他一时竟张口结舌,似是忘了人言。
帐中顿时冷寂一片,宛若只剩死尸两具。
片刻,帐门洞开,风声、马啼、人吼,这世间的纷乱又齐齐涌入。
日出东方,晨光刺眼,几乎让我无法睁开眼睛。
一个蒙古军官匆匆闯进帐篷,黑胖身材,短粗如土墩。
这怪物眼光淫邪,对我上下打量;又看向迦马丹沙,面带轻视。
他们用草原的话说了几句,蒙古人语调急迫,显在催促。
迦马丹沙点头,随后又盯上了我。
“她来了。”
吐蕃人又说一次,声音愈低沉,却也更凶狠。
“来陪妳一块儿死!”
这话听上去残忍,可到了我耳中,却只像是自欺欺人。
“殿下不会死!”
“神佛要她救天下人!”
我大声抗拒,结果脸上又挨了重重一下。
这可怜的耗子,只能用这粗暴愚行掩饰胆怯。
见此情形,那蒙古人颇不耐烦。
他向迦马丹沙喊了几句,招两下手,转身出帐。
新主子发话了,吐蕃人不能再拖延。
“过来!”
迦马丹沙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从塌上拖出。
痛,真痛。
可我还是不停反抗!
用指甲!用牙齿!
吐蕃人平日里精心保养的爪子上顺便便留下道道血痕。
要我死?这畜生得先流血!
难道就因为女子不如男子健壮,我就该逆来顺受、听之任之?
荒唐!
十四年前,我为何成了奴隶?
并非因为弱小,而是由于顺从。
但追随飞雪越久,我耳濡目染愈多。
彼时今朝,脱胎换骨!
迦马丹沙疼痛难忍,只得松了手。
我重重跌倒,也因此得了一线自由。
趁他不备,我挣扎而起,直冲帐门,打算借此混乱脱身。
即使期望渺茫,我也必须奋力一搏。
然而,帐外场面却将我惊得瞠目,一时呆立。
只见营中骑兵大聚,甲杖林立,兵器罗列。
语言庞杂如万国,旗帜纷繁催目浊。
一幅怪异图腾被刻于他们的盾牌与马鞍——
三叉指天,流苏向地。
这图案,我早在北虏的尸身上见过。
那叫苏鲁锭,铁木真所创,草原的圣物,大汗的徽号。
他们早已在营中开阔处列阵完毕,即未扎营,也不下马,只待厮杀。
倘若他们自昨夜到达时起便始终如此,则其坚韧不言自明。
窝阔台派来杀飞雪的,又岂会是老弱之兵?
长途急行,北虏衣甲皆蒙尘泥。
放眼望去,如乌云压城。
他们藏在吐蕃人搭起的营垒之后,收拢旗帜、倒伏兵器,只等猎物上门。
我一冲出行帐,便被这群恶狼盯上。
目光冰凉,眼神恶浊,处处显着虐杀之意。
我本该逃跑,可眼前尽是敌军,哪里有路可逃?
这一愣神,就给我招来了注定的祸事。
不及再多考量,我那乱发就已被人一把抓住。
“妳这尖牙利齿的母狗!”
“还以为能窜出这天罗地网?”
吐蕃人一通狂吠,真不知那边是狗。
约是怕我再行抗拒,他唤来两名亲随,将我双臂制住。
兵士力大,便是我还在用双腿胡乱踢蹬,也只能任由他们将我拖过蒙古人的队伍,去往阵前。
我披头散发、赤脚光足,连外袍也未及穿上,唯有中衣、中裤蔽体。
真是一副狼狈模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位坏心眼的公主见了,恐怕又要笑话我了。
远远地,我望见了夏人的队伍。
那里有一彪军马,白盔白甲,周身素净,宛如自画里驰骋而出的神兵。
只是数目不多,千百而已。
正是飞雪麾下亲兵,昨夜离去,现已折返。
然而,不知何故,其中并无赤红之色,就连邹正也未跟在身边。
飞雪原该同杨穹汇合,一起回师才对。
如今单凭这河西千骑,安能迎战我身后那豺狼万头?
哪里又出了纰漏?
是飞雪为我同宋人起了内讧?
还是那邹、杨二人眼见风云有变,为着自保就毁了约?
各般不祥轰然涌现,我只觉乌云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之!
飞雪,快走!
可相隔太远,她又怎么能听见我的心声?
迦马丹沙迟疑片刻,许也是因为不见宋人身影,心有狐疑。
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对峙。
我被吐蕃人拖拽着再往前去,双足在沙地上划出两道丑陋深痕。
就在此时,一匹青马自远处军阵纵然驰出,骑士英勇,鳞甲生辉。
嵬名飞雪,我的白鹰。
她如彗星闪耀,一往无前,便是黑暗蔽空,也遮不住她的光。
她正奔向我,就如我们初见时,那骄傲却纯净的模样。
她一定看见了。
看见了我的无助,看见了我的凄凉。
她只为我来。
即便那样,也会让她万劫不复。
雷音很快,眼见飞雪就要直直撞进敌阵。
那一千亲军虽然依旧紧紧追随,可也势单力薄。
我厉声尖叫,只想告诉她营中藏着狼群,只想求她速速调头、亲眼看她远离这凶险之地。
然而我仅仅喊了几声,就被吐蕃人用力摁倒。
耗子们踏住我的脑袋,使我的脸陷没进沙子。
待迦马丹沙扯住我的头发,将我重新拽起,我才猛咳几口,吐出泥沙。
不等我喘息,嘴又被他用手死死掩住,出不得声。
一柄匕首自后伸来,刀刃锋利,冰霜抵喉。
“停下!停下!”
“再往前,妳的女人就没命了!”
我听见了吐蕃王子那惊慌的叫嚷。
他想努力装得狂妄、得意,可那烙在心胸里的怯惧,又如何藏得住?
风卷马蹄,耗子吱吱,懦夫的声音只怕早被吹得支离破碎。
但飞雪还是停下了。
雷音急速驻足,军士皆尽效法,视野之西烟尘腾空。
她知道,迦马丹沙要用我的命同她交换什么。
“放了她,脱思麻的钻地贼!”
“放了她,我饶你不死!”
“敢动她哪怕一根头发,就送你去见你亲爹!”
烟雾尚未平息,飞雪的咆哮已经撞破尘墙,远远传来。
随着尘埃渐渐落定,她的身影卓然闪现。
飞雪单手擒缰,一手持弓,驾着雷音打圈踱步。
银月寒凉,青马躁动,她的面目里处处透着杀气。
迦马丹沙更怕了,握刀子的手颤颤巍巍。
“别嘴硬!”
“妳、妳答应的蛮子呢?”
“不、不想要这小贱奴回去了吗?”
男人出言威胁,要逼飞雪交出杨穹。
“那杨穹已被我拿下,他的兵士各自逃散。”
“你先放了我家娘子,我自然将人交予你!”
飞雪如此应对,只一听便知是假的。
迦马丹沙也不太傻,怎会照做?
他坚称飞雪须先交出人来,才可保我平安。
两边就在各自阵前隔空叫骂,僵持一时。
这般拖延惹恼了幕后主使,那蒙古军官骑马自后奔出,冲至近侧。
他下马夺了吐蕃人的匕首,不由分说,往我右颊横起一刀。
切口绽开,延及耳廓。
初时并无痛楚,仅觉有温热之物汨汨涌出,由脸颊而下,中衣浸染。
稍后也只感到皮肉撕扯,创处滚烫,所在麻木而已。
豺狼的暴虐,甚至激不出我的一声尖叫、一滴眼泪。
心中无惧,只有愤怒。
可是,当飞雪的喊声传来,我却疼得难以自禁。
“住手!住手!”
“放开她,别害她!别害她!”
我的白鹰叫喊着。
声音里自然不缺怒火,可在我听来却也满是凄凉。
黄沙滚滚,乱风悲鸣。
她的影子在远处摇曳。
哪怕离得再远,我也能想见此刻她眼里的泪、心里的苦。
我俩人早已身心相联,彼此合一,痛也好,哀也罢,传及对方只在瞬息。
她焦急、她无奈、她悲戚。
样样种种,我都知道。
那蒙古军官见威胁有用,笑得猖狂,又用草原的话冲迦马丹沙嚷嚷,再把刀子塞给他。
沾血的凶器回到叛徒手里,大概也给他添了几分勇气。
“投降吧!”
“趁妳的女人还剩半张脸!”
脱思麻的耗子叫喊道,又将沾血的刀锋贴近我尚且完好的左脸。
风大了,吹得更急。
柔狼山下砂砾腾空,黑雾蔽日,直直将天遮住。
我依稀又听见飞雪的声音,像是叹气,也像是哭。
如此哀戚,如此悔恨。
仿佛共舞的蝴蝶折了同伴,比如齐飞的天鹅离了爱侣。
过去的她,好似又回到了我的心里。
那没了双亲、孤苦无助的小孩儿。
那失了家国、孓然一身的长公主。
许久不见,记忆犹新。
莫将忘,那一夜,告白款款,楚楚哀腔。
莫将忘,那一夜,双掌交叠,葱葱[注3]相扣。
永不忘,每一夜,胸怀紧依,真心搏动。
那心,净若初雪。
唉,可爱的飞雪,可怜的飞雪。
眼睁睁瞧着,却救不得我。
现在的她,该有多痛啊。
可是,飞雪啊,妳我都该明白——
女子,做不得俘虏。
那刀就横在我面前,我有机会。
来不及瞧她最后一眼,我猛地昂首,挺直脖子朝刀刃撞去!
顿时,我只觉脖颈一冷,以为刹那便能了结。
谁知下一刻就又被人死死扯住头发,生生拖倒。
颈项生疼,皮开肉绽,可惜切口太浅,竟未及伤及喉管。
只听那蒙古军官高声嘲笑、迦马丹沙狠狠威胁,狼嚎犬吠,混乱一时。
畜生们大约早就防着我寻死,满头烦恼丝,最后竟成了累赘。
刀子果然被收了回去,但我怎会善罢甘休?
趁起身,我一头撞向右边那吐蕃兵士,将这轻敌之人当场顶个踉跄。
擒着我另一侧胳膊的敌军同样不及防范,一时惊愕,被我当场甩脱。
趁着对方松手,我朝前疯跑!
我拼了命地奔、不管不顾地跑。
砂砾硬如磐石,地下长满利刃。
两腿沉重如同铸上铁,光脚生疼仿佛过了刀。
我跑不掉,我从不奢望。
神佛赐了我一场幻梦,不就是为了叫我安心应命的吗?
神君现世,山河归一,战乱消弭,万民同福。
这虽不是我的往后,也会是天下人的往后,她的往后!
我要做的,不过是等着这肉身的终期、等着魂灵的西行。
可我的飞雪,就立在那儿。
我想离她更近、看她更清。
我们俩人间不该隔得那样远,更不该阻着尘与沙。
我要留在飞雪身边,我须站在她眼前。
毕竟她老喜欢看我,偷偷地看、堂皇地看,前后左右,仰面、俯身……
只要我在,她便不会觉着孤单。
只要我在,她便能够勇往直前。
只要我在,她便明白该如何做。
至少……至少,再近一些。
一百步,一百步就好。
毕竟……
公主善射,百步穿杨。
或者,再近一步,哪怕一步。
也能帮她,
射得更准。
……
终于,豺狗的爪子又一次伸了过来。
不出所料,我被吐蕃人二度抓住。
两臂都被向后拉扯,没法再前去哪怕分毫。
但无论他们怎样使劲,我都不会跪下!
我甚至将已经血肉模糊的两脚直直插进沙中,就像那戈壁上的胡桐树[注4]一般——
便是死了,也绝不躺倒。
飞雪又向前冲了一段,可惜迦马丹沙胁迫着我,她终究还是要停下。
“投降!”
禽兽争相嚎叫。
“投降吧!”
否则,现在就让妳的女人去伺候大汗的勇士!
迦马丹沙的党项话向来比他的汉话蹩脚,可我听得懂。
飞雪一定也听到了,她的怒吼比先前更响。
“你们这群猪狗杂畜!”
“我一定叫你们上刀山!一定叫你们下火狱!”
“脱思麻的土耗子,你这地洞里的臭肉,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她不停咒骂,浑身颤抖;雷音也在她座下焦躁不安,来回打圈。
小人卑鄙,害我的白鹰不知所措。
她快要迷路了,就像变成孤儿的那个夜晚。
而只有我……
是啊,只有我……
才能替她指出前面的路。
忘了再来堵住我的嘴,是禽兽们眼下最大的错。
于是,我将最后的那些气力聚在胸口,再将它们化作呼喊推出喉头——
“飞雪!”
“飞雪!”
“飞雪!”
我当面喊她的名字,这十四年来,还是头一回。
“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
“要记得!我们约好的事!”
喉咙沙哑,像麻雀垂死时发出的哀鸣。
“约好?约好了什么?”
“妳们约好了什么?”
迦马丹沙扯住我的头发,发疯般吠叫。
我不理他,我根本不在意。
因为飞雪已经听到了我的声音。
她猛然一怔,双眼圆睁,直直凝视。
雷音也随她停下,立于原地。
由震惊,而彷徨。
我的白鹰怅然泪下,目眸水盈,鲛珠如泉。
由踌躇,至坚毅。
我的白鹰引箭弯弓,肱肘拔山,银月大张。
一弦三矢,正是惯用手势。
相隔百步,却如咫尺之近。
我的双臂仍被敌人拉着,像一具木造的十字那样,向她张开怀抱。
一如在无数个我们共度的金宵良辰,迎接她那般。
“飞——雪——”
我开心地喊。
“飞——雪——”
我故意把自己的嗓音拖得好长,让它显得轻松,显得畅快。
就像是,孩童之间的呼朋引伴、青梅竹马的游戏玩闹。
麻雀不怕了,白鹰更该有勇气。
再和我一块儿想想曾经的事。
那时,中兴府外的乱葬岗上,十一岁的妳、十岁的我,同样彼此相望。
妳举着弓箭瞄准,我呆呆立着等候。
我等着妳赐我死,可妳却只愿给我爱。
难道不有趣?
看,今日。
小小的飞雪回来了。
小小的我也在。
嗯。
一直在。
斗转星移,万物有终。
可是,我俩啊,才不会变。
正如你会给我的,终将只有爱情。
大漠沉吟,天地呜鸣。
砂石低语,筋弦微响。
风终于勇敢地又吹起来了,带着她全部的爱与倾诉,涌向我炙热的心。
突然——
就在这风里,我听到了一声呼唤,听到了一个词。
陌生,但也伴着熟悉。
哀愁,却能叫我欢喜。
“莲——”
我听见了。
“莲——”
又一声!
那是飞雪的声音、飞雪的呼唤。
“莲——”
深情,激烈,愈发响亮!
“莲——”
像是从心儿里蹦出来的,像是从魂灵中飞出来的!
“莲——”
“不——要——动——”
好的,飞雪,我不动。
我会好好站着,就在此处。
我久违地哭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本该在十四年前就干涸的事物,如今,却和笑,一起来了。
原来啊,她一直记得的。
被娘亲唤过无数遍的。
被官家记上户籍簿的。
被飞雪只瞧过一眼的。
我的名字。
我以为自己早早弄丢了它。
可其实,她却一直替我好好藏着。
藏着女孩儿的名字。
揣着女孩儿的幸福。
……
是啊。
莲。
在我的家乡,
汉水之畔,
这是一种美丽而不染的花。
(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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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吐蕃赞普的配偶,约等于王后。
(注2): “茶卡”即盐湖,盐类结晶尝尝聚合成为花状,形成“盐花”。
(注3): 古人常以“葱白”比手指,取其白净光滑、丰腴饱满之意。
(注4): 即胡杨,西北干旱地区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