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血溅上我的身子时,飞雪的箭终于到了。
箭簇锐利,都由我平日里亲手打磨。
穿甲碎石,贯铁破岩。
若是扎进心口,自然会死。
然而,我仍未觉着哪怕一丝痛楚?
那,这血又是哪儿来的?
疑惑之时,却觉双手重获自由。
而左右各有惊呼,随后又是惨叫声声。
我讶然盼顾,竟见原本按着我的那两名吐蕃兵士各自倾倒下去,摔进沙子。
一人铁矢开颅,当场气绝;一人咽喉中箭,垂死挣扎。
再回头,我迎面对上了迦马丹沙那双空洞的眼。
比之方才,这涣散的眼仁里好似只剩绝望。
那本该射中我的箭,不偏不倚,插在他的胸口。
透骨贯膛,深没及羽。
吐蕃王子朝前伸着胳膊,仿佛要抓住什么,苦求某物而不得。
就这般,眼中失神,哑口无言,带着一脸不信的模样倒地,就此……死了。
“莲——!”
飞雪的喊声又一次响起。
她竟驾着雷音健步猛冲,一股脑儿地朝我狂奔!
我惊觉那厢有变——这和我俩约好的大不一样!
吐蕃人、蒙古人,万余强敌正蠢蠢欲动,她势单力孤,如何应付?
更何况,还有那蒙古军官,距我不出一丈,待她再射,我早已……
却听“砰”地一声,闷响突起。
像是有只蜜瓜碎了,汁瓤四散。
紧接着,一个黑影晃过我的身侧,快且沉。
我下意识扭头,却见一副骇人画面——
男尸一具,倒伏于地,头颅不存,仅余颌齿。
正是那蒙古军官。
他方才割伤我的脸,现下自己却丢了脑袋。
再看四周,碎骨肉块撒了一地,白的浆子、红黑血污,溅得到处都是。
阵中那些蒙古、吐蕃,见自家主将毙命,顿时坐立不住。
尤其前排几个,纷纷举刀纵马,赶来要来杀我。
可同样只听沉声几响,沙土激扬,这数骑敌军便于瞬间毙命。
或是头脑粉碎,或是胸前洞开,刹那血雾弥散,人马俱死。
即使是那些暂还有一口气的,也往往四肢残缺,血肉模糊,不成形状。
哪怕蒙古兵都穿了甲,也挡不住这凭空降下的死期。
我不禁大为骇然,先前强撑着的腿,即可软了下去。
这哪里是飞雪的箭?
箭矢有形,此物却好似无状。
莫不是我实则已经死了,而眼前这惊诧一幕,只是地狱里的场面?
但倘若这里就是九泉之下,那飞雪的呼唤又自何方传来?
“莲——!”
真真切切,绝非幻象。
我刚要望去她那儿,就听得马蹄动地。
“快起来!”
飞雪的喊声近得仿佛就响在耳畔。
我顾不上腿僵身衰,奋力站起,朝眼前那纯白影子伸长双臂!
一如那年我俩在市场上初见时的模样。
而这一回,她以相同的姿态回应了我。
飞雪的臂膀强而有力,飞雪的手朴素刚健。
当我们腕掌交叠,她沉着施力。
只轻轻一提,我的双脚便离了大地。
风卷气涌,流云急掠,我好似跃入半空,悬在天穹。
一瞬间,飞雪与我,仿佛比翼而飞。
若非雷音发出一声长啸,我大约会就此沉醉于如斯梦境。
“坐好!”
飞雪的提醒简单而又明白。
随着她手肘轻曲,我被稳稳置于鞍上。
她的双臂拢着我,宛如荷衣托泽芝、又如凤翎庇雏幼。
她的胸怀炙热,她的赤心激昂。
这里,便是属于我的位置。
载上我,飞雪顺势拨马回转,雷音调头疾驰。
只是那些蒙古、吐蕃之辈又怎会允我俩轻易逃脱?
即便失了主将,他们仍有万五之数,以十击一。
于是敌军纷纷扬鞭,放箭、投石,大举追杀。
飞雪那千骑亲军甚是勇敢,不顾力寡,左右排开两路锋矢阵势,奋力上前接应。
敌军见状,血气更强,疯叫不绝,急欲迎面厮杀。
若两边就此交战,夏人势弱,只怕凶多吉少。
“飞雪!”
我忧虑万分,担心将有战士为我而死。
“别讲话,会咬着舌头!”
飞雪却无意参战,只顾载着我一路逃离。
非但如此,雷音刚冲出三、五十步,她就高举银月,使劲摇晃。
那些亲兵见了,不论距我远近,一律即刻调转。
前对变后队,齐齐撤离。
忧心顿时化作惊讶,我不知飞雪此举作何用意。
河西马快,可蒙古人也不慢。
就这样一昧逃走,迟早会被追上。
眼看敌军成群涌出营垒,冲突就在须臾。
恰在此时,空中莫名传来轰然之声,宛如闷雷响动,远在天边。
是雷公捉妖?还是龙王渡劫?
我还在慌乱之际,便被飞雪用力按着头,强塞入怀。
她用身子护着我,仿佛要我躲避着比飞矢更可怕的事物。
“来了!小心……”
话音未落,我便只觉周身猛颤,四面俱震!
好似一柄重锤自天而降,直击世间,大地颠晃,人马摇摆。
纵使壮硕若雷音、沉着如飞雪,都为这变故突至而猝然一惊!
好在我们早早有了准备,未及慌乱。
但身后那些追兵,无如此幸运。
我从飞雪身侧偷偷望去,只见骇人一幕——
敌军阵中黑尘飞扬、砂石四溅、人吼马啼,已然乱作一团。
前列敌兵不明所以,又因战马惊恐,被迫停了追击,愕然回首。
此刻轰鸣又起,雷公击鼓、龙王吐息。
“当心!”
飞雪二度示警。
只是,不待我将自己藏起,敌阵之内便再生剧变。
地震叠起、烟柱升腾,尘沙乱舞之处,血花开绽,人马倒毙。
起初,我以为蒙人中了地雷瓶、毒烟罐之类的陷阱;
待轰鸣三起、烟障重升,才惊觉确有重物飞速坠下,落入敌群。
该物迅疾难防,着中之人便是身披重甲,也无可抵御。
我亲眼看着几骑吐蕃番兵被打得肢体残缺、血肉模糊;
又见一撮蒙人被生生掀翻,连人带马飞出数丈,当场气绝。
如此场面前所未见,我不禁惊叫,手也将飞雪肩下甲带抓得更牢。
“还没完!”
她又喊!
这回我已深知厉害,即刻低头,小雀依人。
飞雪双靴轻撞马腹,雷音骤然加速,竟奔得更快。
长空之下,呼啸再起,声如利刃切纸、芒矢透帛。
瞬间,惊雷炸响,地动山摇,比之先前,更近更烈!
紧接着,我感到雷音的步子忽然乱了,就好像有无形之手自后猛推。
这“手”力大无穷,便是汗血天马也难再从容;
好在雷音终究灵秀,只熬过这一个回合便守住阵脚,步速渐渐如常。
又过片刻,二人一马赶上前方大队。
亲兵见状,纷纷停马调转,不一会儿,便于飞雪身旁结成圆阵。
惊魂稍定,我才兢兢抬头,眺望远处——
不知何时,敌军各队俱陷火海,人畜皆惊,混乱不已。
抬首望天,更见火球迅如星落,触地即炸,炎蛇横扫。
蒙古人也好,吐蕃兵也罢,或粉身碎骨,或抱头鼠窜,只是无处可逃。
毕竟,他们目及之处,已然全烧了。
火柱冲天,燃花弊日,这一副恐怖画面,宛如阿鼻地狱。
我呆呆望了半晌,才明白这并非梦里光景。
又看飞雪,见她面色凝重,眼光深邃,竟未展露半点笑意。
至于周遭亲兵,也个个愕然,更有多人张口结舌,似也为眼前景象所慑。
“白玉娘子,着实可恶!”
“对我说那许多计策,不如多与我几具长铳、大铳!”
只听飞雪喃喃低语,微吁轻叹。
“当真……是变了。”
变了?
何物变了?
何人变了?
抑或是……这世道?
飞雪不曾说,我也不曾问。
东边。
她轻声再道,我疑惑看去——
那柔狼山上竟有无数火光闪烁,烟雾腾腾,硝烟弥漫。
光点每每闪现,空中便生啸音,而远处敌军阵中,就会有炎弹落下。
我虽不识兵戈,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想来,这该就是宋人的利器、名唤火铳的物件。
即便早知此物厉害,不想亲眼见识,仍大为惊骇。
正在我出神之际,又听号角蜂鸣,自后方传来。
循声眺望,竟见远方天地相接之处沙尘滚滚,似有大军千万,奋力开进。
飞雪顿时警觉,下令戒备,以防敌援到来。
可忧虑不过片刻,我们便听出那号角分明是夏人音律;
又渐渐看清对面黑旗招展、人尽素甲。
数骑斥候稍后驰至,呈上信符,向飞雪据实禀告——
前日,曹友闻部下以快马急报兰州,称北虏精兵意欲奇袭柔狼,加害白、赤二王。
使者又以迦马丹沙与北虏间往来书信为据,示夏军众将。
仁多怯律不敢怠慢,立即留副将领步兵守城,自率骑兵一万星夜赶来。
领卢是位忠臣,可惜飞雪反倒不大领情。
如此轻信,也不怕人家趁机偷了咱们的城……
她又望去宋人铳阵那边,目光里透着几分不悦。
“好一对精明鸳鸯。”
“和咱们还不是一家人,就调拨起这厢的兵马来。”
“往后要是不好好盯着这两个,还不知……”
往后?
我一怔,忽而想起那梦里画卷。
想起太平景象,想起新月小娘,想起神君威严,想起我这冤家……
“往后时日长久,还不知是谁调谁的兵马!”
我无由来地说了这句,引得飞雪惊讶。
只是见我一派自信满满,她终究也还是释怀。
“讲得好。”
“就让咱们看看,往后,到底是谁调谁!”
恨恨言罢,飞雪与我皆笑。
正待传令下去,召领卢所部速速合兵,远处却又有骚动,金鼓大作,风云变幻。
风是热风,云则赤霞。
在那柔狼俯瞰之下,铳光映照之余,一列浮屠徐徐现身。
人马皆着重甲,数在万余,鲜明若血,齐整如林,巍峨比山。
什么只领千骑来此会面?
我信那邹、杨二人,才是傻了。
铁骑结阵完毕,鼓声渐歇。
一员军将飞驰出阵,身形伟岸,壮比巨人,
衣甲装束与众骑士无异,仅在盔顶饰一雉羽。
此人驭紫骝[注1]、执长槊[注2],兽纹覆面,如见赤鬼。
待其策马弛过,将士皆尽举枪,山呼万岁,此起彼伏。
不知者,定然还以为是南国天子御驾亲征。
如此气魄,那杨穹不愧豪杰之名,即便远观,竟也令我倍感压迫。
可飞雪却笑得开心。
“这匹夫,当真浮夸。”
一片腥燥嘈乱之中,唯有她的笑声清爽透彻。
是啊,不过浮夸。
我当即没了焦虑,心中舒缓。
往后,还长着呢。
“真能掌舵的,这不是才来?”
飞雪戏谑再道,我也恰好瞧见那熟悉身形。
只见一骑缓缓行来,好整以暇,从容不迫。
虽也学军士模样着了甲,可惜她身子与我一般纤瘦,承不住钢铁,因此只穿皮胄,显得单薄。
这便是邹正。
南国首谋,外柔内刚。
杨穹校阅完毕,打马来到阵前站定;稍待片刻,又朝身后那人所在,回首相视。
邹正也同他对望,而后微一点头。
那赤脸鬼像是得了法师首肯,就要出笼。
他将长槊高举,凭空旋了三周。
这兵器重比千钧,在他手中竟如幼儿玩物、纸片绫纱。
紧接其后,怒吼群起——
“禁卫骠骑,一骑当千!”
“禁卫骠骑,一骑当千!”
“杀——”
“杀——”
“杀——”
万人同心,有如雷霆,甚至压过远方铳声、近处爆破。
赤鬼将手中利爪猛力挥下,奋然前指,扬缰纵马,领先三军。
旗下修罗无不争先,阵似锋矢,势如破竹。
于是,铁骑潮涌,怒火燎原。
北虏此前已遭石火弹凌空蹂躏,又死了大将,本就自陷混乱,如今怎能抵挡?
意欲迎战,即为铁流践踏;想要逃跑,头上那雷火竟又延去后方。
铁铳开道,铁骑扫荡,这大约便是南国得胜的要领了。
蒙古人败局已定,只是这厢也不能作壁上观。
“虽不服气,可那群红鬼已经取了头功。”
“若只有他们劳苦,咱白家又该拿什么当作给那男人的聘礼?”
飞雪嘲讽,引起亲兵也笑。
恰逢仁多怯律大队赶到,飞雪便命他即刻收拢部属,催动官佐排列阵型,前去阻击逃敌。
务必一网打尽,不使一人一马走脱,不叫只言片语传到阔端那里。
待那蒙古王爷领着大军匆匆赶来,等着他的,只有天罗地网。
我的白鹰将要出阵,这也是天命之责,定好的事。
一如既往,我被留下,被她留在安全之处,身旁全是忠贞亲随。
她扯掉袖子,缠好我受伤的双脚,再将我小心抱下鞍来。
地下沙子很细,柔得像绸,暖如春水。
她重又翻身上马,将银月执于手中。
“飞雪,务必小心,不可轻敌!”
见她意气奋发,我忍不住出言劝道。
她倒是愿听,当场敛了傲姿,整装正色。
“雀儿稍等,待我取了天下,便来与妳成亲!”
她喊得好响、好响,无拘无束、天经地义,简直就要昭告四方,让声音传遍河西、江南。
唉!
潇洒这般、无羁如是,我又怎能不爱她?
周围亲兵、军士听闻,竟然齐声欢呼,仿佛已经打了胜仗。
而这冤家,又摆出一副得意模样,好像志在必得,胜券稳操。
十四年来,她总这样霸道,似是料定了我的心意。
可麻雀虽小,却也不会总被老鹰捉弄!
于是我立即沉了脸,眼睛半睁,嘴角坠坠,还将下巴抬高一寸,扮起骄横来。
“妳要同她成亲,便去好了!”
“此处可没有名唤雀儿的姑娘!”
我伪作羞恼之状,也知自己演得生疏,生怕又被她笑话。
谁知她反倒当了真,刚刚还春风满面,一下就面露惭色。
“我错啦!”
飞雪急忙赔礼,自纠己误。
“莲——”
她故意拖长声音,唤得亲热;
“莲——”
还不满足,又喊一声。
她憨憨傻笑,摇头晃脑,宛如孩童无邪、新雪明净。
……
十岁的时候,
我失掉了名字。
如今,
我寻到了她。
—— 贺兰雪·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