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终章)我的名字(二)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24-02-23 14:31
点击:463
章节字数:5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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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阵阵,四方响彻。


人马喧哗,世间骚然。


思绪中断,我与迦马丹沙几乎同时抬头,朝帐门那处望去。


这声音,河西人人都识得。


那是庞宁临阵,六军集结。


那是白鹰破空,风雷席卷。


迦马丹沙突然颤了一颤,仿佛周身在瞬间都没入冰水。


他就像只在田地间偷麦子的老鼠,见着鹰从天降便惊恐万状。


我不禁又笑了,而且笑得更大声!


“公主来了!”


迦马丹沙蓦自发出一声感叹,如同罪人死前,即怕得要命,又安于解脱。


角鼓再响,他才回神。


见我还笑,自然大加威胁。


可事到如今,我怎可能屈服?


“你吓不倒我,更吓不倒飞雪!”


“她与北虏不共戴天,你却背信弃义,卖身投靠!”


“在她眼里,你早已与死人无异!”


“便是拿我做挡箭牌,你也休想逃过那第二、第三箭!”


“见着她时,便是你等鼠辈的末日!”


我瞪向迦马丹沙,盯着耗子目光涣散的黑眼。


他一时竟张口结舌,似是忘了人言。


帐中顿时冷寂一片,宛若只剩死尸两具。


片刻,帐门洞开,风声、马啼、人吼,这世间的纷乱又齐齐涌入。


日出东方,晨光刺眼,几乎让我无法睁开眼睛。


一个蒙古军官匆匆闯进帐篷,黑胖身材,短粗如土墩。


这怪物眼光淫邪,对我上下打量;又看向迦马丹沙,面带轻视。


他们用草原的话说了几句,蒙古人语调急迫,显在催促。


迦马丹沙点头,随后又盯上了我。


“她来了。”


吐蕃人又说一次,声音愈低沉,却也更凶狠。


“来陪妳一块儿死!”


这话听上去残忍,可到了我耳中,却只像是自欺欺人。


“殿下不会死!”


“神佛要她救天下人!”


我大声抗拒,结果脸上又挨了重重一下。


这可怜的耗子,只能用这粗暴愚行掩饰胆怯。


见此情形,那蒙古人颇不耐烦。


他向迦马丹沙喊了几句,招两下手,转身出帐。


新主子发话了,吐蕃人不能再拖延。


“过来!”


迦马丹沙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从塌上拖出。


痛,真痛。


可我还是不停反抗!


用指甲!用牙齿!


吐蕃人平日里精心保养的爪子上顺便便留下道道血痕。


要我死?这畜生得先流血!


难道就因为女子不如男子健壮,我就该逆来顺受、听之任之?


荒唐!


十四年前,我为何成了奴隶?


并非因为弱小,而是由于顺从。


但追随飞雪越久,我耳濡目染愈多。


彼时今朝,脱胎换骨!


迦马丹沙疼痛难忍,只得松了手。


我重重跌倒,也因此得了一线自由。


趁他不备,我挣扎而起,直冲帐门,打算借此混乱脱身。


即使期望渺茫,我也必须奋力一搏。


然而,帐外场面却将我惊得瞠目,一时呆立。


只见营中骑兵大聚,甲杖林立,兵器罗列。


语言庞杂如万国,旗帜纷繁催目浊。


一幅怪异图腾被刻于他们的盾牌与马鞍——


三叉指天,流苏向地。


这图案,我早在北虏的尸身上见过。


那叫苏鲁锭,铁木真所创,草原的圣物,大汗的徽号。


他们早已在营中开阔处列阵完毕,即未扎营,也不下马,只待厮杀。


倘若他们自昨夜到达时起便始终如此,则其坚韧不言自明。


窝阔台派来杀飞雪的,又岂会是老弱之兵?


长途急行,北虏衣甲皆蒙尘泥。


放眼望去,如乌云压城。


他们藏在吐蕃人搭起的营垒之后,收拢旗帜、倒伏兵器,只等猎物上门。


我一冲出行帐,便被这群恶狼盯上。


目光冰凉,眼神恶浊,处处显着虐杀之意。


我本该逃跑,可眼前尽是敌军,哪里有路可逃?


这一愣神,就给我招来了注定的祸事。


不及再多考量,我那乱发就已被人一把抓住。


“妳这尖牙利齿的母狗!”


“还以为能窜出这天罗地网?”


吐蕃人一通狂吠,真不知那边是狗。


约是怕我再行抗拒,他唤来两名亲随,将我双臂制住。


兵士力大,便是我还在用双腿胡乱踢蹬,也只能任由他们将我拖过蒙古人的队伍,去往阵前。


我披头散发、赤脚光足,连外袍也未及穿上,唯有中衣、中裤蔽体。


真是一副狼狈模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位坏心眼的公主见了,恐怕又要笑话我了。


远远地,我望见了夏人的队伍。


那里有一彪军马,白盔白甲,周身素净,宛如自画里驰骋而出的神兵。


只是数目不多,千百而已。


正是飞雪麾下亲兵,昨夜离去,现已折返。


然而,不知何故,其中并无赤红之色,就连邹正也未跟在身边。


飞雪原该同杨穹汇合,一起回师才对。


如今单凭这河西千骑,安能迎战我身后那豺狼万头?


哪里又出了纰漏?


是飞雪为我同宋人起了内讧?


还是那邹、杨二人眼见风云有变,为着自保就毁了约?


各般不祥轰然涌现,我只觉乌云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之!


飞雪,快走!


可相隔太远,她又怎么能听见我的心声?


迦马丹沙迟疑片刻,许也是因为不见宋人身影,心有狐疑。


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对峙。


我被吐蕃人拖拽着再往前去,双足在沙地上划出两道丑陋深痕。


就在此时,一匹青马自远处军阵纵然驰出,骑士英勇,鳞甲生辉。


嵬名飞雪,我的白鹰。


她如彗星闪耀,一往无前,便是黑暗蔽空,也遮不住她的光。


她正奔向我,就如我们初见时,那骄傲却纯净的模样。


她一定看见了。


看见了我的无助,看见了我的凄凉。


她只为我来。


即便那样,也会让她万劫不复。


雷音很快,眼见飞雪就要直直撞进敌阵。


那一千亲军虽然依旧紧紧追随,可也势单力薄。


我厉声尖叫,只想告诉她营中藏着狼群,只想求她速速调头、亲眼看她远离这凶险之地。


然而我仅仅喊了几声,就被吐蕃人用力摁倒。


耗子们踏住我的脑袋,使我的脸陷没进沙子。


待迦马丹沙扯住我的头发,将我重新拽起,我才猛咳几口,吐出泥沙。


不等我喘息,嘴又被他用手死死掩住,出不得声。


一柄匕首自后伸来,刀刃锋利,冰霜抵喉。


“停下!停下!”


“再往前,妳的女人就没命了!”


我听见了吐蕃王子那惊慌的叫嚷。


他想努力装得狂妄、得意,可那烙在心胸里的怯惧,又如何藏得住?


风卷马蹄,耗子吱吱,懦夫的声音只怕早被吹得支离破碎。


但飞雪还是停下了。


雷音急速驻足,军士皆尽效法,视野之西烟尘腾空。


她知道,迦马丹沙要用我的命同她交换什么。


“放了她,脱思麻的钻地贼!”


“放了她,我饶你不死!”


“敢动她哪怕一根头发,就送你去见你亲爹!”


烟雾尚未平息,飞雪的咆哮已经撞破尘墙,远远传来。


随着尘埃渐渐落定,她的身影卓然闪现。


飞雪单手擒缰,一手持弓,驾着雷音打圈踱步。


银月寒凉,青马躁动,她的面目里处处透着杀气。


迦马丹沙更怕了,握刀子的手颤颤巍巍。


“别嘴硬!”


“妳、妳答应的蛮子呢?”


“不、不想要这小贱奴回去了吗?”


男人出言威胁,要逼飞雪交出杨穹。


“那杨穹已被我拿下,他的兵士各自逃散。”


“你先放了我家娘子,我自然将人交予你!”


飞雪如此应对,只一听便知是假的。


迦马丹沙也不太傻,怎会照做?


他坚称飞雪须先交出人来,才可保我平安。


两边就在各自阵前隔空叫骂,僵持一时。


这般拖延惹恼了幕后主使,那蒙古军官骑马自后奔出,冲至近侧。


他下马夺了吐蕃人的匕首,不由分说,往我右颊横起一刀。


切口绽开,延及耳廓。


初时并无痛楚,仅觉有温热之物汨汨涌出,由脸颊而下,中衣浸染。


稍后也只感到皮肉撕扯,创处滚烫,所在麻木而已。


豺狼的暴虐,甚至激不出我的一声尖叫、一滴眼泪。


心中无惧,只有愤怒。


可是,当飞雪的喊声传来,我却疼得难以自禁。


“住手!住手!”


“放开她,别害她!别害她!”


我的白鹰叫喊着。


声音里自然不缺怒火,可在我听来却也满是凄凉。


黄沙滚滚,乱风悲鸣。


她的影子在远处摇曳。


哪怕离得再远,我也能想见此刻她眼里的泪、心里的苦。


我俩人早已身心相联,彼此合一,痛也好,哀也罢,传及对方只在瞬息。


她焦急、她无奈、她悲戚。


样样种种,我都知道。


那蒙古军官见威胁有用,笑得猖狂,又用草原的话冲迦马丹沙嚷嚷,再把刀子塞给他。


沾血的凶器回到叛徒手里,大概也给他添了几分勇气。


“投降吧!”


“趁妳的女人还剩半张脸!”


脱思麻的耗子叫喊道,又将沾血的刀锋贴近我尚且完好的左脸。


风大了,吹得更急。


柔狼山下砂砾腾空,黑雾蔽日,直直将天遮住。


我依稀又听见飞雪的声音,像是叹气,也像是哭。


如此哀戚,如此悔恨。


仿佛共舞的蝴蝶折了同伴,比如齐飞的天鹅离了爱侣。


过去的她,好似又回到了我的心里。


那没了双亲、孤苦无助的小孩儿。


那失了家国、孓然一身的长公主。


许久不见,记忆犹新。


莫将忘,那一夜,告白款款,楚楚哀腔。


莫将忘,那一夜,双掌交叠,葱葱[注3]相扣。


永不忘,每一夜,胸怀紧依,真心搏动。


那心,净若初雪。


唉,可爱的飞雪,可怜的飞雪。


眼睁睁瞧着,却救不得我。


现在的她,该有多痛啊。


可是,飞雪啊,妳我都该明白——


女子,做不得俘虏。


那刀就横在我面前,我有机会。


来不及瞧她最后一眼,我猛地昂首,挺直脖子朝刀刃撞去!


顿时,我只觉脖颈一冷,以为刹那便能了结。


谁知下一刻就又被人死死扯住头发,生生拖倒。


颈项生疼,皮开肉绽,可惜切口太浅,竟未及伤及喉管。


只听那蒙古军官高声嘲笑、迦马丹沙狠狠威胁,狼嚎犬吠,混乱一时。


畜生们大约早就防着我寻死,满头烦恼丝,最后竟成了累赘。


刀子果然被收了回去,但我怎会善罢甘休?


趁起身,我一头撞向右边那吐蕃兵士,将这轻敌之人当场顶个踉跄。


擒着我另一侧胳膊的敌军同样不及防范,一时惊愕,被我当场甩脱。


趁着对方松手,我朝前疯跑!


我拼了命地奔、不管不顾地跑。


砂砾硬如磐石,地下长满利刃。


两腿沉重如同铸上铁,光脚生疼仿佛过了刀。


我跑不掉,我从不奢望。


神佛赐了我一场幻梦,不就是为了叫我安心应命的吗?


神君现世,山河归一,战乱消弭,万民同福。


这虽不是我的往后,也会是天下人的往后,她的往后!


我要做的,不过是等着这肉身的终期、等着魂灵的西行。


可我的飞雪,就立在那儿。


我想离她更近、看她更清。


我们俩人间不该隔得那样远,更不该阻着尘与沙。


我要留在飞雪身边,我须站在她眼前。


毕竟她老喜欢看我,偷偷地看、堂皇地看,前后左右,仰面、俯身……


只要我在,她便不会觉着孤单。


只要我在,她便能够勇往直前。


只要我在,她便明白该如何做。


至少……至少,再近一些。


一百步,一百步就好。


毕竟……


公主善射,百步穿杨。


或者,再近一步,哪怕一步。


也能帮她,


射得更准。


……


终于,豺狗的爪子又一次伸了过来。


不出所料,我被吐蕃人二度抓住。


两臂都被向后拉扯,没法再前去哪怕分毫。


但无论他们怎样使劲,我都不会跪下!


我甚至将已经血肉模糊的两脚直直插进沙中,就像那戈壁上的胡桐树[注4]一般——


便是死了,也绝不躺倒。


飞雪又向前冲了一段,可惜迦马丹沙胁迫着我,她终究还是要停下。


“投降!”


禽兽争相嚎叫。


“投降吧!”


否则,现在就让妳的女人去伺候大汗的勇士!


迦马丹沙的党项话向来比他的汉话蹩脚,可我听得懂。


飞雪一定也听到了,她的怒吼比先前更响。


“你们这群猪狗杂畜!”


“我一定叫你们上刀山!一定叫你们下火狱!”


“脱思麻的土耗子,你这地洞里的臭肉,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她不停咒骂,浑身颤抖;雷音也在她座下焦躁不安,来回打圈。


小人卑鄙,害我的白鹰不知所措。


她快要迷路了,就像变成孤儿的那个夜晚。


而只有我……


是啊,只有我……


才能替她指出前面的路。


忘了再来堵住我的嘴,是禽兽们眼下最大的错。


于是,我将最后的那些气力聚在胸口,再将它们化作呼喊推出喉头——


“飞雪!”


“飞雪!”


“飞雪!”


我当面喊她的名字,这十四年来,还是头一回。


“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


“要记得!我们约好的事!”


喉咙沙哑,像麻雀垂死时发出的哀鸣。


“约好?约好了什么?”


“妳们约好了什么?”


迦马丹沙扯住我的头发,发疯般吠叫。


我不理他,我根本不在意。


因为飞雪已经听到了我的声音。


她猛然一怔,双眼圆睁,直直凝视。


雷音也随她停下,立于原地。


由震惊,而彷徨。


我的白鹰怅然泪下,目眸水盈,鲛珠如泉。


由踌躇,至坚毅。


我的白鹰引箭弯弓,肱肘拔山,银月大张。


一弦三矢,正是惯用手势。


相隔百步,却如咫尺之近。


我的双臂仍被敌人拉着,像一具木造的十字那样,向她张开怀抱。


一如在无数个我们共度的金宵良辰,迎接她那般。


“飞——雪——”


我开心地喊。


“飞——雪——”


我故意把自己的嗓音拖得好长,让它显得轻松,显得畅快。


就像是,孩童之间的呼朋引伴、青梅竹马的游戏玩闹。


麻雀不怕了,白鹰更该有勇气。


再和我一块儿想想曾经的事。


那时,中兴府外的乱葬岗上,十一岁的妳、十岁的我,同样彼此相望。


妳举着弓箭瞄准,我呆呆立着等候。


我等着妳赐我死,可妳却只愿给我爱。


难道不有趣?


看,今日。


小小的飞雪回来了。


小小的我也在。


嗯。


一直在。


斗转星移,万物有终。


可是,我俩啊,才不会变。


正如你会给我的,终将只有爱情。


大漠沉吟,天地呜鸣。


砂石低语,筋弦微响。


风终于勇敢地又吹起来了,带着她全部的爱与倾诉,涌向我炙热的心。


突然——


就在这风里,我听到了一声呼唤,听到了一个词。


陌生,但也伴着熟悉。


哀愁,却能叫我欢喜。


“莲——”


我听见了。


“莲——”


又一声!


那是飞雪的声音、飞雪的呼唤。


“莲——”


深情,激烈,愈发响亮!


“莲——”


像是从心儿里蹦出来的,像是从魂灵中飞出来的!


“莲——”


“不——要——动——”


好的,飞雪,我不动。


我会好好站着,就在此处。


我久违地哭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本该在十四年前就干涸的事物,如今,却和笑,一起来了。


原来啊,她一直记得的。


被娘亲唤过无数遍的。


被官家记上户籍簿的。


被飞雪只瞧过一眼的。


我的名字。


我以为自己早早弄丢了它。


可其实,她却一直替我好好藏着。


藏着女孩儿的名字。


揣着女孩儿的幸福。


……


是啊。


莲。


在我的家乡,


汉水之畔,


这是一种美丽而不染的花。


(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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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吐蕃赞普的配偶,约等于王后。


(注2): “茶卡”即盐湖,盐类结晶尝尝聚合成为花状,形成“盐花”。


(注3): 古人常以“葱白”比手指,取其白净光滑、丰腴饱满之意。


(注4): 即胡杨,西北干旱地区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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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yl
Meryl 在 2024/08/19 01:39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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