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斯卡芙荼一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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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芙·荼·一。

暂且称作荼荼好了,如其名“一”,是斯卡芙家的第一个孩子。


战后,降天国国民多生育,给子女取名也愈发缺乏浪漫情怀,大多以“家族职业·名·出生次序”的公式来命名。

降天国人相信从头胎往后的孩子,越生灵气越少,于是生得多了,干脆中间名字也不取。


想象,刘十、刘十二、刘十三、王五、王七、王八等,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脏娃,满村跑来滚去骂着俚语踢着土尘,无论样子还是名字,都像家畜。


斯卡芙在降天语中意为“管理家畜的人”,荼荼家直到爷爷辈都在养白羽毛的走地鸟、少量肉瘦的黄毛羊。


由于爷爷奶奶信奉一种不让信众亲手杀生的宗教,所以只畜养,至于宰杀就交给村东侍奉村官的家政“梅尔”家,说家政,不过是分管屠宰庖厨的杂工一家。


生天国的侵入军败走途中,仍负隅顽抗,此时,降天国的卫国军也不剩几个活人了。


两军交战到这村附近的半年,梅尔家的六个女儿们成天都在奉命蒸烤粗面馒头,装上一麻袋一麻袋热腾腾馒头的小型飞行器,由村官家的小儿子驾驶,每天六点准时出现战场上方。


翻滚热气的生的种子均匀播撒,谁捡着谁吃,再无休止地战下去、直到分出个胜负来。


与此惨烈混战同时,村官的太太却在为她那华丽的衣柜里少了一件灰兔皮的大衣而苦恼。她令梅尔老爹翻过十座山到隔壁村,拖回十麻袋灰兔。


梅尔老爹途中遭了战争的炮火误伤,病床上一躺不起,不出一周就死了。


梅尔家的女儿没一个人能从面粉盆中分出手去操持葬礼,更别说宰杀那十麻袋灰兔,太太就开出不菲的价格:一盆粗面粉。悬赏寻找能杀兔的人。


为了那盆粗面粉,斯卡芙家仅存的孩子,因病弱而逃避了征兵的四儿子(前面的孩子都战死了)在悬赏发布的第二天就被他爹带去牧师那里,逐出教团、夺去了教名。


“四儿,去吧,为斯卡芙家带回宝贵的食物,从此杀生于你就不再是罪……我别无他法、愿主垂怜!”


也许他爹被生活所迫而哭泣、沧桑的瘦脸上纵横老泪、洗刷着污浊了的信仰的凄惨场景,给十六岁的四儿留下了太大的震撼。


他遵命去梅尔家后院给村官太太杀兔剥皮不过十天,不仅带回了那盆粗面粉,还有剥去皮的一车兔肉。

不止呢,梅尔家的小女儿跟着一起回家来了,红着脸说要嫁给这个细皮白肤、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的小子。


谁说四儿做这些,不是怀着一种被野兽咬伤后进山林复仇、满载而归的猎人的心理呢。


斯卡芙·荼·一,就是四儿和梅尔家小女儿的独女。

她出生那年,两国又无事发生般交好了。

这是常有的事。


于是荼荼出生在完全的和平年代,自小又聪慧可爱,村里大家谁见了都喜欢,都说她是个有福的孩子,会投胎。


“会投胎?这毒胎把她娘的袋子搞坏,断我子女路!”四儿,如今叫四爹,他常常黑着一张脸攻击每个夸奖荼荼的人。


老袋子,是降天国民间称呼母亲的俚语。四爹说的袋子,便是荼荼妈的子宫,荼荼妈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个子宫,但他并不是讨厌妻子和女儿,没了她们,他一个老鳏夫要丢死人的。


毕竟,谁说他到处宣扬女人的子宫无能,辱骂自己的女儿有毒,不是带着一种恐惧人家说他缺乏繁衍能力的心理呢。


是个胆小鬼,善于将己身与他人割裂开来,恐惧周遭世界的虚张声势,无甚内实——


荼荼从襁褓中睁开眼,看清人脸、人眼中情绪的开始,就从自己这爹眼中读懂了如此上述的恐惧。在从前某处,她也日复一日观察到人们如此饱含恐惧的眼神呢。


是的,那是在地狱里瞧见的光景了。


荼荼鬼王、或者说用来投胎的荼荼的一颗心,不愧是存放部分记忆的中枢,还记得自己本是鬼王这回事,也记得要寻找三千这回事。


不能忘记三千、不能忘记三千,荼荼的心默念两声,如此坚心地被吞进了沙罗安排的人世轮回,泡在羊水里十个月、饶是鬼王之心也忘记了大半。


只记得自己蛮了不起的?以及依稀记得、要找什么人。


“这爹完蛋了。”荼荼对妈这样说,是在四爹第一千遍拿自己杀死十麻袋的兔子的、人生唯一值得吹嘘的事情吓唬她,让她乖乖听话之后——不听话,说不准我会杀了你,你有我的力气大吗——爹就拿着刀俯视她,这样说的。


妈听到荼荼这话时正搓衣服,停手、抬头对她说:

“妈知道。你可不能像你爹这么个样,赶快读书走出去,去都城念书也行,去生天国、中天国、天王国读书也罢。

别管旁人怎么说,人家那些地方毕竟先进,我们这里饱受战乱,毕竟经济什么的、不行啊。”


妈只知道这些,再盼着荼荼好,也只能一遍遍说同样的话。


“那妈怎么办呢。”荼荼有些心酸。


“妈就这样了。”妈低头继续搓盆里的衣服,先搓荼荼的,再是自己的,最后才是爹的。


埋进白色泡沫的两只胳臂,像当初埋进白色面粉盆的胳膊一样干活爽利,妈埋着挂满汗珠的头,被荼荼伸出小手帮她擦去汗水时,又来了一句:


“打仗的时候,妈也被逼着勤快做事,这汗水既养自己人,也养敌人,但是心里还是希望自己人得胜。

对妈的职责来说,养谁几乎没有区别、也选择不了,但是心里还是希望你好。妈现实就这样了,但是心还能是自由的。”


荼荼鬼王识别出,这位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口中的话含有不得了的哲理,遂背着手弓腰、点头评价道:“妈也是个哲学家哩。”


女人笑:“你个小知识分子,不是在取笑妈吧?”


荼荼甩手便龙行虎步地慢慢往学校走:“我说真心话。”



战争结束了。


这里的人却还期望着战争。


吃饱了撑的文人,偏爱战时那篇篇都能读出末日悲壮感的文学美,看不惯新一代荒废时光般的娱乐小品文,这是原因之一。


荼荼参观学校散文社的朗诵会那天,偏爱风花雪月的社长,被他参与过战争的爷爷从幕布后边揪出来。


老头用烟斗打断了他的鼻梁。就在暖洋洋的聚光灯下。


“我们那时候……不搞这种没用的东西……!”他爷爷当然恐惧,恐惧见到自己手下再次迸出的鲜血,于是高叫着掩饰恐惧。


到处是这样的教训声。


实际上各行各业都存在着前后两三代人思维上的鸿沟,究其本质,上一代人站在时代末期,不论参加过战争与否,那种死亡随时都会到来的震撼感觉不存在了。


开始害怕这种感觉被遗忘的心情,跟害怕自己被世人遗忘的心情是别无二致的。手里斗战的旗帜降下后,就丢失了自身的特殊性吧。


下一代人,自然是从被满足的生存需求出发,向更丰富多彩的思维世界探索,生命降生就是为了活,大家选择在战争结束后出生,就是为了更舒服地活。


酒吧、舞厅、冒着晶莹碳酸泡的软绵绵的音乐,种种美妙的引诱年轻人的物事都等着人去享受,谁还有空管战一代怎么想,过去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它们过去而存在的。


孰对孰错暂且不论,总之荼荼感觉很奇怪——明明自己在战争之后出生,除了节日烟花爆开时,没有见过一丝硝烟。


可怎么享受着这样的和平,她却感觉时代灰扑扑的、自己心的颜色也是晦暗的。

……好压抑。


荼荼毕业所入职的、都城新创立的一家出版社,就像夹在时代的浪潮中风雨飘摇的小船。


杂志连载刊登古典作品或新体诗,一次碰到提着刀自称战死者遗族的歹徒来砍编辑,此后就换成虚构的战争故事、壮烈的英雄史诗。


为信念流血的故事,必然令年轻一代的主要消费群体感到失望。


文绉绉的抗议信纷至沓来,销量一度惨淡到不足以支撑出版社运营。卖不完的杂志被附近瓷器城的人批发去,一页页撕下包装易碎品,还被抱怨纸张太厚太滑,没报纸好用。


最需要被包装的,是出版社总编陆修尔·鸥声那欲碎的心。


“那些家伙给战争遗族的抚恤金太少啦!”总编鸥声在饭桌上说醉话,每次喝醉了都是这句。


他亚健康的肥厚的肝脏里,原本的中天国高级果酒酒精,也由于经营不善荷包空瘪而换成了本地产粮食酒的酒精,吹出的叹气声中一股劣质香精味儿。


然后用那只被砍出刀痕的手、颤抖着去拍旁边小职员的肩膀说,“生病的人要给他发药,生穷病的人就要给他发钱呐!传染病会到处传染,穷病则会让人狂暴呀!”


这回拍的是荼荼的肩。


荼荼也喝了点粮食酒,觉得不合品味难以下咽,就不喝了。


此时抿一口茶梗泡的淡而无味的水,她淡声说:“吃饱了才有力拿刀向自己人发狂,叫做闹事。吃不饱就拿刀对着外面的人发狂,叫做战争。

世间人大抵都要发狂,这般愚蠢俗事总要发生,只有胃袋填得满、填不满的区别。”


荼荼说了这话,脑海中浮现出爹拿刀冲着自己的凶相,她不胜酒力地红着脸,比起酒酣耳热更不如说苦于身体的酒精中毒。


她两手砰一拍桌站起来,低声坚定地说:“好,这里的文学、社会、一切!我受够了!不干了!”


说罢就像甩手离开家乡那样,众目睽睽之下甩手离开了酒桌,大力拉开包间门、脚跟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说的对!说得好!说得妙、妙、妙!受够了!全体起立!敬斯卡芙·荼·一,我亲爱的、勇敢的同志!祝你——”

总编鸥声抄起酒杯将身体站得直直的,脸对着门,口中呵呵傻笑,“祝你一路顺风……”


两行清泪挂上了赤热的脸颊。出版社几乎全完了,那是他战争结束后就开始筹备的心血。


二十岁的心血,和荼荼同岁。


不过凡间人理解的“受够了”叫做“受苦受够了”,总和鬼神视角下的“受够了”有所区别,二十年在了不起的荼荼心里,似乎连弹指一挥的时间也算不上。


从小到大一地鸡毛的苦难虽然琐碎不止,像家乡孩子的脓血鼻涕和自己粘连不断,却也没有多么深重。


荼荼潜意识里只觉得,自己在此因缘已了、到点就该启程奔赴下一段人生旅程。就像饿了就该吃饭,一种料理吃腻了就该寻下一种。


在掩盖着排泄物气味的香薰过于浓重的饭店洗手间里,荼荼吐光了胃里一整天的饭和酒水。


听着冲洗面池里代表洁净的流水声,心中畅快、飘飘欲仙。


对面镜中,那曾略带婴儿肥和乡村土气的健康小脸,如今面部肌肉已固定住了些代表圆滑精明的惯用社交表情。

且泛着城里人特有的被酒水腌渍过久、缺少日晒的惨白虚浮。


同事常夸她懂得打扮、更加精致漂亮了,但她却感到,自己坚实有力的骨头肌肉被世俗侵蚀得一寸寸软下去。


“哎呀,荼荼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荼荼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毕竟年轻,也会迷茫地发问,“为什么我是在战后才出生的呢?”


难道自己也期待着战争吗?难道自己是唯恐天下不乱、爱看血流成河的恶鬼魔王吗?


“只觉得那样斗争的环境,或许更能发挥我爱闯爱拼的能力,创下一番事业,现在这样庸庸碌碌地困滞在时代转变的时期,能力得不到施展……”


她迷迷糊糊地对镜子里的自己比划着解释,解释到一半,又泄气地洗了把脸,关上龙头,在一片静谧中自疑说:“不过,说不准那样打打杀杀如同地狱的场景,我也在某处看得受够了吧。”


她说对了自己的来处,却没想起灿烂地狱中的荼荼鬼王和自己的种种杰作,只是突然想起,自己还要找人!


一想到那个人,那个人……?还是什么别的存在,给自己的感觉,被痉挛的胃部扯动的心脏就砰砰砰砰!地直蹦。下一瞬间就蹦跳而出——


她伸出有气无力的双手去捞,没捞到自己跳出去的温热的心脏,却不慎在水龙头上擦伤了冰凉的手指。


幻觉啊……不过,自己这颗心真的好奇怪、好难受……


荼荼想用手擦擦瞬间滚落下来的眼泪,可是看见,血好像沉睡手上完好的肌肤下良久,早就想醒来似的,尝试着鼓动出一抹鲜红之后,就顺着湿了水的皮肤,在手上流得很欢快。


“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不为战争流血,就要为爱情流血。”


这是杂志最近连载的英雄+恋爱小说中,饱受诟病的无痛呻吟的句子。


没错,这本杂志走到如今这种被迫将英雄主义和风花雪月杂交的地步,是真的完蛋了。


但这句话,荼荼却觉得代表了困滞时代下、人类疯狂凌乱的情感发作,莫名地很喜欢。


她捂捂心脏,嗯,真的没有跳出去,就放心地捂着胸口走出洗手间,恰巧碰上尿急的总编闯进来。


“这是女厕所。”荼荼无语地伸手指向另一边。


“多谢提醒,真是失礼,”醉醺醺的总编鸥声打了个饱嗝,才看清她脸上泪痕,看见她绽开了一朵鲜艳血色的胸口衣衫,酒醒了一瞬、惊吓道,“我的乖乖!你这是也被捅了吗?!这些王八蛋都疯了!”


“我在为爱情流血。”荼荼松手展示胸膛上不存在的伤口,顶着朵大红花骄傲自满,“我在恋爱!”


总编鸥声发现她受伤的手指,抓起来看了看,“什么嘛。”他丢开那手指,扫兴又放心地说她,“疯丫头,等会再……嗝!给你拿创口贴。”就一个闪身进了男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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