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造谣。发生在尚未到来的夏天的故事,现实背景下的双向暗恋。很喜欢那种在午夜和喜欢的人一起做一些平时不常做的事的情节,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想看马在某处傻等鸭很久很久的情节,所以就这么写了。顺便,The Last Waltz可以听French Accordion版。
对于守屋而言,绝大多数时候,心想事成都是一个空中花园般不切实际的词语,如果人生有既定的剧本,她会怀疑编剧根本在捉弄她。但也有极少数时候,她又觉得,或许神明只是不擅长把握恶作剧和偏爱的分寸,比如今天,她和菅井在异国偶遇的时候。
从早上启程到刚才收工为止,她已经忙碌了一天。按照惯例,她本来应该一气呵成地卸妆、洗澡、护肤、睡觉,以最佳状态投入明天的拍摄,但今天她难得打破常规,决定去酒店顶楼的露天酒吧小坐片刻。
不完全是心血来潮:摩天大楼的天台总是眺望城市印象的绝佳场所,坐落在海滨的酒店更兼具了两种风味,一侧是万家灯火点缀的璀璨夜景,一侧是沐浴在月光下的静谧海景——她已经可以想象自己稍后发布在Instagram上的照片了。
平时她不轻易喝酒,此刻却想,如果能在天台的某个角落里小酌一杯,一定非常惬意。她的行程只有三天两夜,难得过来一趟,她不确定明天晚上不会比现在更疲惫,今天又恰好能看见满月,错过的话,实在有点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呆立在电梯前,注视着显示屏上变化的数字,发觉睡意比她以为的更强烈,几乎要掉头回去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菅井。
“友香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自言自语消散在空气里,没有回音,只听见电梯上行的轻微噪声。她挤按了一下鼻梁,努力驱散睡意。头脑逐渐清醒。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或许是因为曾经有几次她犯困的时候,菅井体贴地充当了靠枕;而且,在她的朋友中,菅井是为数不多擅长喝酒的类型。
有点牵强,但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毕竟她和菅井上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线上交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虽然每逢节日——不论大小,包括她闻所未闻的奇怪节日——菅井都雷打不动地礼貌问候,她的回复却丝毫没有可以展开对话的余地,基本就是把对方的短信重复一遍。有几次她收到风景秀丽但无人出镜的照片,倒是真诚地表达了赞美,却从不好奇菅井究竟在哪里,反正最后菅井总会主动说明。
在少年时代过分专注于竞技体育的后果是她至今仍然习惯于在事情结束后复盘经过,一个运用在实际生活中的具体例子是以抽离的姿态回顾和朋友的聊天记录。结论一目了然:她表现得仿佛在和菅井赌气。确实,她的回应缺乏热情,以至于她们的对话字里行间充斥着微妙的尴尬。但如果仔细追究尴尬的源头,她认为责任全部在菅井,谁让菅井引诱她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记得茜曾经说很欣赏中村百合香小姐,最近我会和她一起出演电视剧哦。”
“真的吗?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会看!”
当时是十月底,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菅井已经知道剧本的内容。不久,在看见官方通告中的剧情梗概后,她暗自决定再也不和菅井交流工作方面的事情,尤其是电视剧的观后感和关于演技的评价之类。尽管后来相关消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她们共同的朋友私下都调侃菅井,她却一直无动于衷,从不加入话题,唯一一次破例是在小林举办毕业演唱会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分身乏术,没有时间看电视剧。菅井稍显失落又极力克制的表情让她忍俊不禁。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和菅井赌气的立场,她们不过是关系相对亲密的同事,虽然作为正副队长同甘共苦了六年半,但她的幽微情绪和隐秘心事,菅井恐怕一无所知,否则,以菅井温柔的个性,不可能肆无忌惮地主动谈论敏感话题。她也知道,正是因为足够温柔,菅井才会如此了解她的好恶,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即将和她喜欢的演员共事。她更知道,千万不能被菅井的温柔迷惑,以免失去理智,幸好她最不缺乏的就是毅力。
就在她整理思绪的时候,电梯如期而至。她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菅井,然而菅井千真万确在电梯里。她的第一反应是深呼吸,然后倒退半步环顾四周,确认她们不在日本。无人进出电梯,菅井理所当然地抬眼打量了一下情况。她知道菅井一惊讶就会频繁眨眼,可惜她来不及数菅井到底眨眼了几次,如果有录像回放就好了。她们相处的无数片断都曾经被镜头精准地捕捉,最富戏剧性的一次相逢却只有当事人自己见证,多少有点遗憾。但和遗憾相比,其实她更觉得幸运:只有彼此才了解的往事,在某种意义上属于秘密,和菅井共享的秘密越多,她们的关系越特别,即使不能超越友情,她也已经心满意足。
电梯在她们无言对视的短暂间隙关闭,继续上行。她又深呼吸了一次,平静地呆立在隔壁的电梯前,继续等待。
直到在酒吧里落座,摩挲着冰凉的酒杯,苦涩的液体从喉咙贯穿全身,她才迟钝地对夜空感慨:“怎么会那么巧?”
上一秒她还在想念菅井,下一秒菅井就凭空出现,犹如一件礼物,被电梯完美地包裹,甚至不需要她亲手拆封,自己就打开了。现在她格外能体会《卡萨布兰卡》中男主角的感受,“全世界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上有那么多的酒吧,她却偏偏走进我这一家”。她从不相信命中注定之类抹杀个人意志的说法,但被命运安排着和菅井相遇、相知、分别、重逢,她又无意抗拒。
突然,她的手机开始振动。她有预感是菅井的短信。果然。
“茜现在在哪里?我能去见你吗?”
她只在锁屏上预览通知,狡猾地让短信保持未读状态。如果以后她不得不回应,就说当时忘记带手机了,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对菅井说谎。她不是不想和菅井见面,只是不知道如何摆脱已经沉积半年的尴尬。虽然逃避不是她的作风,但勉强自己也没有好处。
她正准备开启勿扰模式,菅井已经来到酒吧门口。她的位置在最临海的角落里,和菅井相隔了半座天台,她却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菅井。和在电梯里的穿着不同,菅井披上了一件薄外套。她不知不觉拨弄了几次头发,直到被菅井提醒才反应过来,顶楼的风不小。但她既没有喝完酒也没有拍好照,暂时还不打算回去。菅井似乎有点不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边拨弄头发,一边东张西望。她和自己打赌,如果她不主动现身,菅井能不能找到她,赌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烈酒的机会。结果菅井让她大失所望,只在酒吧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就离开了。愿赌服输。最后她去吧台点了两杯白兰树下,理由是喜欢酒瓶的设计。酒保和她搭讪,尝试以卖弄关于琴酒的知识为突破口和她调情,她假装对外语一窍不通,安静地微笑着,在酒保的注视下兑现了赌注。
酒精不会立刻发作,埋单的时候她仍然清醒,还以为所谓烈酒也不过如此,又是她只需要忍耐就可以克服的东西。但当她在电梯前徒劳地等待,迟迟不记得摁下按钮的时候,微醺的陌生感觉显然已经让她精神恍惚了。前所未有不健康的人生体验——不仅是指盲目喝酒,更是指因为别人无心的错误惩罚自己——她只允许发生一次。
良久,她走进又走出电梯,看见菅井,理智短暂地恢复了大半。菅井恐怕一直等待在电梯外。她在天台上至少消磨了一个小时,菅井的等待也持续了一个小时吗?如果想象自己是一个目睹了菅井在走廊上流连的局外人,根据通常程序,现在她应该向酒店报告“这里有一个漂亮的可疑分子”。
“晚上好,茜。”
菅井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
“唔,晚上好,友香。”
她闷哼了一声,背靠墙壁站定,不想被菅井发觉自己的无力。
菅井上前一步,条理分明地解释自己的行为:“我猜你可能想去顶楼的酒吧,听说那里是看夜景的好地方。刚才我也去了,但没有找到你。或许你本来就不在那里。总之,我觉得还是在这里等比较好。真抱歉啊,明明茜并没有答应和我见面,我却自说自话地决定了。”
她无视菅井的道歉:“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直到半夜才下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菅井诚实地说:“没有,但我会一直等。”
她哭笑不得地抬手,想拍打菅井的肩膀,却生硬地停顿在半空中,手指无所适从地颤动着。她已经不习惯触碰菅井的身体了。菅井用双手把她的手指包裹起来放下,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几乎没有用力。她想挣脱,无奈身体被酒精麻痹了,不听从头脑的指挥。
“茜喝醉了吗?”
“才没有。”
“我看得出来。”
“那又怎么样?”
“我也想喝得和茜一样醉。”
“哈?友香,你已经醉了吧?”
“我没有。茜要看我喝吗?”
“为什么不?”
回神的时候她已经在楼上菅井的房间里了。她们的房间布局不完全一样,但她还是精准地锁定了落地窗边的沙发椅,慵懒地舒展着四肢。在她的注视下,菅井从迷你吧里取出了一瓶杰克丹尼。不划算的消费。她们总是不免大手大脚。但既然菅井不介意,她也不想计较。
乘着酒劲,她抛却无用的犹豫,直白地问:“友香为什么说想喝得和我一样醉?”
菅井也不掩饰:“因为想和茜待在一起,但茜已经喝醉了,如果我还完全清醒着,感觉有点不公平。”
“这是什么笨蛋的思维啊!”她情不自禁地大笑。
菅井小口啜饮着威士忌,偶尔摇晃一下酒杯,冰块和玻璃互相碰撞的声音异常动听。
“茜明天晚上还在吗?”
“嗯。”
“我明天下午就回日本了。”
“哦,难怪。”
难怪菅井如此执着,甚至可以说是任性,以至于她感觉受宠若惊。她当然知道她貌似稳重的队长也有任性的时候,但现在她们不论如何都只能扮演成熟的大人了,还有必要坚持不错过吗?
“当然有。从初期开始,就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茜独处,我是说,和工作彻底无关的独处。我们没有真正只属于我们的时间。以前,只要我们待在一起,不论是在什么场合,都必须担负起对团队的责任,现在我们终于做回自己了,却没有机会相处了。我觉得很烦恼。茜有同感吗?”
她态度暧昧地回答:“有吧。”
菅井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隐约泛起潮红。她突然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紧握又松开,坚硬却脆弱的外壳散落一地,柔软的内核轻盈地跃动。她可以公平地吐露心事了吗?
“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和友香的距离就到此为止了,为什么我们好像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是我对朋友的认知太狭隘了吗?总觉得我们还差得很远,但明明我们曾经是那么接近彼此。”
菅井欲言又止。
突然,她的手机铃声大作。不是谁的来电,只是她在计划洗漱的时间设定了闹钟提醒自己。乐曲是一支由手风琴演奏的异国小调,名字叫The Last Waltz,她最近经常不厌其烦地循环播放。
“不接电话吗?”
她把手机晾在咖啡桌上。
“只是闹钟而已。”
“不关掉吗?”
“我觉得很好听,每次都完整听一遍才会关掉。一起听吧,或许友香也会喜欢。”
“我已经喜欢上了。”
仿佛听见表白,她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孩子气地抱怨:“友香好狡猾啊!”
菅井没有否认,向她伸出右手:“呐,茜,我们来跳舞吧?”
她知道此跳舞非彼跳舞。华尔兹对于她而言,一直都是只存在于电影中的浪漫,现在竟然意外地和现实交会。或许世界本来就是一部电影,她们是此刻当之无愧的主角,连背景音乐都恰到好处。
她的指尖一触碰菅井的掌心,她就被从沙发椅上拉扯起来,跌入了菅井的怀抱。菅井哑然失笑,安定地支撑着她僵硬的身体,引领她跟随自己的脚步进退。她们仍然默契得不需要言语就能完美配合对方,但即使不完美也无所谓,她们已经卸下对彼此的义务,没有责任,让她们曾经在对视中痛哭的责任,只有感情,纯粹得毋庸置疑的感情。
一曲终了。她们恰好在咖啡桌附近停下脚步。她解锁了手机,旋律来不及重复就戛然而止。菅井倚靠在她的肩膀上,意犹未尽地哼唱着乐曲。看来酒精会让菅井变得黏人。但她没有资格嘲笑菅井。她更贪心,妄想能把夜晚无限延长。
“友香,我们去海边吧。”
她们随意地撇下高跟鞋,光脚在沙滩上漫步。干燥的沙子触感温暖又细腻,她不由自主地弯腰抓起一把,又任由它从指缝间流失,飘散在海风里。她轻快地拍手,把残余的细沙抖落,仰视着夜空安静了片刻,突然开始朝波光粼粼的海面奔跑。本来在沙滩上行走就不容易,一步深一步浅,有崴脚的风险,她还主动增加难度,险些跌倒。
菅井笨拙地追赶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定了。
“茜,还好吗?有没有崴到脚?”
她想起许多熟悉的画面:“友香这次没有抓住我的手呢。”
菅井立刻反应过来:“所以,还不到可以回家的时候。”
“是啊,今天晚上还有好长好长。”
她们转身,并肩沿海面和沙滩的分界线游荡。海浪不规律地起伏,反映着月亮的清辉,涌动的声音犹如恋人的絮语。
“友香还记得吗,毕业后不久,应该是四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在海边,心血来潮打电话给你,想让你听海浪的声音。”
“当然记得。当时你只说了一句‘友香,听’,我屏住呼吸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听什么。我说,海浪的声音很干净,有一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你还感谢我,好像我是特意要去治愈你什么的。不是哦,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偶尔有这种冲动很正常吧?想把美好的东西分享出去。不过,每当我有这种冲动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友香。”
“我真是太荣幸了!以后茜也可以保持这样吗,总是第一个想到我?”
“太贪心啦!”
菅井无声地笑。
“那时候我还想,虽然春天也很好,但如果能和友香一起去夏天的海边,会更好。”
“心想事成了呢。”
“啊——确实。”
她们相识至今已经九年,和对方共同的经历数不胜数,如果每回忆一件往事就向前一步,从沙滩开始踏遍整座城市都绰绰有余。酒精让她们变得比平时更坦率和健谈,一路竟然没有一刻沉默,她不是在说话就是在笑。
不知不觉,她们兜兜转转回到连接马路和沙滩的斜坡。
“友香,我有点累了。”
“那——要回去吗?”
“不。我想躺在这里。”
“好,那就躺在这里。茜想看日出吗?”
“好啊。”
酒店就在马路对面,却无法吸引她返回。狭长的斜坡被修剪齐整的草坪覆盖得严丝合缝,虽然不如床垫舒适,但没有天花板阻挡。她们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出神地凝望月明星稀的夜空。菅井规律的呼吸平稳又绵长,几乎把她催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菅井待在一起总是比较容易犯困,因为感觉太安心了,但其实她并不多么依赖菅井,倒是菅井更依赖她。
“茜还记得吗?拍《怪人》的MV的时候,我们也曾经一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
“当然,而且我记得还有一次,当时附近有一条河,灯光和星星倒映在河面上,好像银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是拍《鞋跟的高度》的时候。最后MV呈现出来的效果还真是那样呢,能在河面上看见星星和月亮。”
“没错。”
菅井突然支起上身。她本来已经闭上眼睛了,现在又好奇得勉强睁开,撒娇似的拉扯着菅井的衣袖。
菅井温柔地说:“今天海上漂浮着月光和星光,也好像银河一样闪烁。茜,我们刚才是在银河边漫步呢。”
“友香总是突然说一些浪漫的话。”
“诶?有吗?”
“太多了。”
“茜可以帮我回忆一下吗?”
“不要。我现在好困。”
她又闭上眼睛。菅井温柔的笑声加重了她的睡意。她已经失去说话的力气,也不想考虑在草坪上睡觉的后果,反正她和菅井待在一起,什么都不能妨碍她感觉安心。
菅井的薄外套理所当然地覆盖在她的胸口。
在坠入梦境前,她依稀听见菅井说:“没有关系,或许下次你不会拒绝我。今天就到这里吧。什么事情都不必急在一个晚上做完。晚安。放心吧,日出的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又是一句。如果明天她还没有忘记,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告诉菅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