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处涌来,吹不散云雾,又聚拢起风沙,一刻不停向东而去。群山波峦起伏,如黑潮般在大地上铺散开来,在簌簌风声中显得愈发肃静。天穹中阴云不开,晦暗难当,举目望去,远方地平线模糊难辨,只能隐隐看清近处的山脉,随着山脊上的雪线缓缓沉下。
满天昏影,浩浩黄沙下,有两个黑点在沙陂上缓缓移动。领头那人走得累了,刚抬起头想说句什么,头上兜帽被风吹下,霎时间吃了满嘴的风沙,只能转过去骂道:
“该死,这是什么破幻境!”
后头那人赶上来为她施了个清洁术,“元殷,少说话,少吃沙。”
钟元殷把兜帽戴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一进来就变成大漠了?邢师姐她们也不知去何处了,传音没用,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人,真是烦死了。”
思齐拢了拢帽檐:“若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静笃仙尊为了此次阴山之行特意设置的幻境,本意是让门中弟子更好地适应阴山环境。绮筵师妹方才不是说了么?这个幻境还在测试中,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钟元殷皱眉:“我哪里知道是这么个地方?话说,传音失效就算了,毕竟是幻境,为什么连御剑也没用,还要把我们全都分开?”
思齐道:“阴山入山时自有传送法阵,会将进去的人传送到不同的地方。为了公平,传音和御剑自然是禁止的,就是想让大家靠自己走出阴山。”
钟元殷顿时拉下脸色:“可我不想走出去啊,我只是为了和邢师姐过招才进来的,谁要现在就去探索这鬼地方。”
风沙太大,思齐也换了个方向,和钟元殷一起倒着走。“我也不想走出去,还不是哪里是头,先找到我师姐她们再说。”
钟元殷道:“我们两个在一起还好,邢师姐修为高深,也无需过度担心,实在是肖綮和阿唯我放心不下。她俩一个闷葫芦,一个呆冬瓜,要是遇到什么豺狼猛兽,出了万一怎么办?”
思齐噎了一下,小声道:“这是幻觉,她们手上有玉牌不说,外头还有绮筵师妹看守。要是有什么危险,绮筵师妹会把她们引出去的。”
闻言,钟元殷伸手捏了捏思齐的脸。“疼吗?”
思齐摸了摸,“疼。”
“那受伤了也是真的会疼,这幻境竟连痛觉也一起衍生了,真是逼真。是哪位阵师造的?我出去后定要同她讨教一番。哦,记起来了,是静笃仙尊。”
思齐看了看掌心,“掌纹清晰可辨,不像是意识,倒像是以身入境。”
钟元殷大惊,“什么?你是说我现在的身体是我现实里的身体?”
“恐怕是。”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二人沉默良久。
片刻后,钟元殷转过头来看着思齐,“你看上去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你师姐师妹们?好歹也想想要怎么找到她们。”
思齐皱眉:“我怎么了?我方才那么说是为了安慰你,现在我也有点担心,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走吧,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她们。”
阴风横渡,裹挟着迢迢黄沙自山脉倾泻而下,不分东南西北到处乱吹。桑唯眯着眼睛,一手扶着兜帽帽檐,朝不远处的山洞走去。
她已在这片山脉中逡巡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御剑术和传音全部失效,只好靠自己的双脚慢慢移动。可对桑唯来说,她平日最是惫懒不过,如今要她自己走出阴山,简直不如告诉她把邢朝也打败,至少对方肯定会放水让她。
睁眼是沙,张嘴是沙,伸手摸到的也还是沙。好不容易走近一处山洞。站在外头极目眺去,远处苍山莽莽,云和积雪。阴山山脉巍峨峥峻,去天不过数尺,临近天幕的地方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在晦暗的银白天光下更显萧瑟。
她叹了口气,找了处背风口坐下。身侧是一些牛羊马的枯骨,早已蒸透了水分,化成干尸。
这幻境的细节做得很是逼真,桑唯早在进来时便发现了。她着落的地方是一处陡崖,落地时一个不慎,滚了几跤,右脚踝磕在裸岩上,如今还在渗血。玉牌也丢了,想出境都不能了。
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思齐她们。桑唯伸手在袖罗袋中翻了翻,找出一瓶早就见了底的伤药。这是许久前钟元殷给她,说是她师尊望笃仙尊修炼的,凡小病小灾只需抹上一点,伤口就能立即康复。
数行鹰隼沿着山脊飞过,当空长鸣,啁啾清寂,是幻境里除风沙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桑唯从药瓶子里抠出一点药粉涂在脚上,又服下一颗紫玉灵丹,随后祭出几张符,夹在指尖灌入灵力,道:
“去找她们。”
接到指令,符纸顿时化为数道青光,朝着远处激射而去。这已经是她入幻境后发出的第三次符,若是再找不到人,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难不成真的只能自己走出去?
她看了看脚踝,掂量了一下伤势,觉得自己再走一会的话,这右脚怕是要不能再要了,只能往后一靠,坐在岩石下养神休憩。
蒙崃石刻上的幻境,除去与灵兽对战的专用幻境,其余大多是由修境的阵师建成,由执法堂审核过后方能在石刻上公布。这一道幻境中处处细节生动,桑唯记得她瞄到过,所建阵师正是静笃仙尊。
难不成静笃仙尊去过阴山?
桑唯越想越觉如此。毕竟除她以外,也不大可能会有旁人有这个实力,搭建出一座如此真实的幻境,连脚踝上的痛都清晰可辨。
可惜她不是静笃仙尊的弟子,平时上阵法课也都在做自己的事。要是能找到肖师姐就好了,她幼时跟着仙尊修习过阵法,说不定知道怎么走出去。
休息片刻后,桑唯刚准备站起身,耳边忽闻一阵铜铃声,回荡在山谷中,空灵缥缈。闻在耳畔,逐渐变得刺耳,犹如鬼哭狼嚎一般凄厉。
荒郊大漠,哪里来的铜铃?
她心头一紧,听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忙就地一滚躲了开去,回身一看,却见一个穿着穿丧衣的纸人,伸直了双手,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就要来掐她的脖子。
这纸人容貌用炭笔勾得渗人,浑身上下惨白一片,双颊点染腮红,背后绑着一根竹竿,上面束着招魂幡,竿头还挂着一只铜铃,随风而动,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
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倒有些像白无常,像是来向她索命的。桑唯初时惊诧,很快冷静下来,抬手召出一道符,化作流光轰出,在纸人身上穿出一个洞,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那纸人烧完,铜铃掉在地上,发出“呯”的一声。桑唯深深抽气,扶着墙壁慢慢走过去,捡起铜铃一看,上面刻着的竟是还魂经。
虽然有些残缺不全,可她不会认错,就是还魂经。还有那面被烧掉的招魂幡,合起来像是某种招魂的仪式。
这里有什么人死了吗?按理说幻境中本不该出现这些,可现在既然有了,那便只能是阵师一比一按照记忆复原之物。
静笃仙尊来过阴山,遇到过这些纸人吗?
就在桑唯思索当口,四周又悄无声息出现了七八只纸人,统一装扮,只是背上没有铜铃,摇摇晃晃朝她走来。这情景看上去实在诡异,桑唯皱眉,喝道:
“希夷!”
希夷灵光大闪,迅速出鞘,剑气荡开一片黄沙,稳稳落到桑唯手中。她将火符点在剑尖上,朝纸人捅过去,同时以风符调风,道:
“风来!”
纸人受不住火,纷纷开始自焚,风生火起,很快漫开一片火海。桑唯收剑入鞘,瞅准空门,找了个火势小的地方,一个翻身跃了出去。
外头还是一派平沙漫漫的模样,只是日光明显暗了下来,气温也降了许多,想是要入夜了。右脚落地时脚踝痛得愈发明显,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一阵阵往脚踝上扎。
桑唯咬着牙,刚要拔脚往前走,身后有人叫住她:
“阿唯?”
是邢朝也的声音。桑唯肩膀一提抽了口气,当即回头,惊喜道:
“师姐?”
邢朝也右手执剑,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将全身上下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藏在帽檐下的一双眼睛。
她看着桑唯,目光下移,问候之语还未脱口,眉目旋即紧皱,伸手扶住她:
“阿唯,你的脚——”
桑唯点点头。这伤势实在不能忽视,刚结好痂,她一走动,牵连着筋骨,又慢慢渗出血来。
她们入幻境时是用的皆是真身,所以五感也都还在,此时实在是痛,便不客气:
“师姐,你身上可有带着伤药?”
邢朝也脸色有些差,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待她提完,便低头在袖袋中翻找起来。桑唯实在站不住了,倚着她慢慢蹲下去,总算感觉好了一些,小声地叹了口气。
她有些郁闷地蹲着。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进来打架的,人都还没碰上,自己倒先挂了伤。邢朝也找到伤药,也蹲下来,就要给她上药,桑唯连忙摆手制止:
“师姐,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黄沙扑地,被风卷起到半空抛下,打在兜帽上,发出沙沙响声。邢朝也把药瓶递给她,抬头四顾,指着不远处的山洞道:
“快入夜了,那里有一处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
桑唯一听,刚想说那里有不得了的东西,转念一想,师姐或许知道那些纸人是什么,便道:“好。”
一个架着另一个,二人朝山洞走去。到了地方,桑唯找了块干净的沙地坐下,抻直了腿开始上药。
空气中尽是大火燃烧过后混杂着风尘的味道,邢朝也摘下兜帽,看着满地的灰烬,语气中不乏疑惑:
“阿唯,这些都是……你烧的?”
桑唯点头,“烧的都是些手扎的纸人。”
她一边上药,一边将那些纸人的模样描述一番,末了问道:“师姐可知这些纸人都是何来历?”
桑唯语速飞快,邢朝也听罢道:“我只听师尊讲过,凡间捞阴门的行当里是有扎纸术的,至于背上缚着铜铃的纸人……却未曾见过。”
好罢。桑唯恹恹垂目,上完药后将药瓶还给邢朝也:“多谢师姐。”
外头的天色一寸寸暗将下来,云雾浓晦凄清,寒意凝成了形,化成千万股针刺进肌肤。点点流光自天幕纷扬落下,邢朝也站在洞口去接,道:
“下雪了。”
下雪了?桑唯掷符生了堆火,偏头去看,果然是雪。
这下好了,算算她们入幻境的时辰,如今别说什么阵法课灵兽课,便是明天的课业也要一起翘掉。桑唯语气又低了几分:
“师姐,我的玉牌……跌落山崖的时候找不着了。”
闻言,邢朝也皱眉道:“你从山上跌下来了?”
桑唯摇头:“伤得不是很重,师姐给的药很有效,约莫明早便能走动了。我是担心,玉牌丢了,便出不去这幻境了。”
“既是阵术,自有解阵之法,”邢朝也走过来坐下,火光倒映出她一侧的脸颊,长睫轻颤,“譬如织金兽的幻境,尽数击杀之就能出阵,至于阴山——大抵是要靠自己走出去的。”
“师姐晓得阴山的出口在何处么?”
邢朝也看她,“我只知晓入口在何处,西洲蜀地的嶰谷,往南走五十里就是了。”
“啊,这要走上多久啊?”桑唯挑了挑眉,“会不会等我们走出去,内门大会都结束了?”
邢朝也微微一笑:“不会的,书有言,山中一载,人间一月。便是我们在这走上三天三夜,外头也不过是过了几个时辰罢了。”
那要是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呢?桑唯想了想,与邢朝也互视一眼,她便明白了:“绮筵还在外头,实在不行,她会接我们出去的。”
原来如此。
桑唯放心了,舒出一口气,看着满地的灰烬,又想起一事,从袖罗袋中将铜铃拿出来,递给邢朝也:
“师姐,你看这只铃铛。”
邢朝也显然也是上过符术课的,且成绩比她不知道优异到哪去,一见便道:“还魂经?这是招魂用的铃铛么?”
桑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又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会不会是静笃仙尊搭幻境阵时,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造了出来,才有这些纸人和铃铛的?”
邢朝也仔细看了看铃身上的符文,“笔法精简,线条流畅质朴,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符术,不如出去问问师尊再下定论。”
桑唯一噎,“师尊说不定……也不是很清楚,还是找机会问问静笃仙尊吧。”
毕竟锁妖篓上的锁灵符,归决仙尊都是偷她的用,一看就是当年符术课没好好上。师尊也有短板的时候啊。
二人又简短地聊了一会,邢朝也提出了另一种可能,这些纸人是为了完善幻境自动衍生的东西,又或者……是记忆中某些令阵师影响深刻的东西,虽然在建阵时不曾刻意去想,却会在潜意识下暗中生出。
反正不管如何,都是阴山里的存在。桑唯认真道:“凭师姐的实力,一定能通过选拔进入阴山,届时一定要小心,说不定……”
说不定还有比这更诡异的。邢朝也眉目寡淡,只道:“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
桑唯也觉得自己甚于忧虑,便乖乖闭嘴。反正还有三个月才是试炼大会,要补课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