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覆,如同黑沉沉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洞外风雪悠悠,洞中符火正明,两人坐在火堆前,沉默着一言不发。
火符的火和真正的柴火总是不一样的,虽有光热,却不受风沙影响,燃而无声。无论外头风雪多大,眼前始终盛火不熄。
桑唯盯着这团火,越看越像门中长老授课时的身影,无论堂下一众弟子有多困倦乏沉,总是岿然不动,脑海中自然而然补出各位仙尊的声音,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梦里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一处碧波荡漾的水面,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房子走去。
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处小院,用竹篱笆搭了一道围墙,院中两座草屋,墙上挂满了农家作物,房顶爬满了碧绿的藤蔓。四周青山环绕,流水潺潺,薄雾瞑瞑掩半峰。一抬头,大雪纷扬而下,落满千山,很快覆上一层浅浅的呆白。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一圈院里的景色,心知这是梦,还是忍不住四处打量。毕竟自己除了校服就是校服,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衣服。正思量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喝:
“你是谁?为何会在我院中?”
桑唯转过身去,看见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梳落云髻,手上抱着一只木盆,似乎是刚洗完衣服回来。
随便进到别人家里是很不礼貌,桑唯捻了捻指腹,道: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你家,无意搅扰姑娘清净,实在罪过。我现在就离开。”
那女子却抱着木盆,走到她面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是你啊。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她?她是谁?
桑唯皱了皱眉,那女子却脚跟一转,走到院中水井旁打了桶水,倒进木盆。
“你怎么还不走?他们都在外面等你呢。”
桑唯刚想问“他们”又是谁,门口便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推门一看,却见一只送葬队伍停在那里,手中举着一面面竹幡。纸钱撒在半空,随白雪一道落在地上,变作烂泥污点。
领头吹唢呐的见了她来,眉开眼笑道:
“您来了?快上来吧,小的们等候多时了。”
周围立即拥上来一大批人,将她带到一处棺材面前。桑唯正有些疑惑,却有人已经动手掀起了棺盖,揭开一看,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眉眼平和,额心处贴了一张封符,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有风拂过,竹幡微微晃动,吹起棺中人面上的封符。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桑唯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后退几步——
躺在棺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睁开双眼时,洞外天色早已泛白,洞中柴火安静地燃烧着,耳畔呼吸清浅可闻。桑唯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回忆起昨晚做的那个梦,一时有些茫然。
长舒几口气后,她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邢朝也,便起身走出山洞。邢朝也给的药真的很有效,她昨天还担心自己的脚是不是会继续恶化,今天已经好得差不多,走走跳跳都不成问题。
外头的风沙已经停了,天仍是阴沉沉的,浓云晦暗。邢朝也正坐在洞口静调气息,见她来了,收剑搁在膝头,道:
“你醒了,腿上的伤还好么?”
桑唯在她面前蹦了一下,“好多了,多谢师姐的药。”
邢朝也点了一下头,“那我们走吧,昨天夜里往西二十里外的山谷有灵力波动的迹象,我们追过去,说不定能找到思齐她们。”
她站起身,桑唯忙贴过去,跟在她身后问道:
“师姐,那我们找到思齐师姐她们……还要不要和她们一同对打了?”
邢朝也想了想,“看情况吧,你本意不是想劝架么?她们和好如初就行,打与不打我都可以。”
她们三个要是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一定是钟元殷被夺舍了。桑唯正想问问,按照“山中一载,人间一月”的说法,眼下幻境外究竟过了几时,忽听邢朝也道:
“多谢。”
对这天外飞来的一句,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邢朝也顿了顿,“多谢你替我打扫房间。”
原来是这个,桑唯哈哈笑道:“小事,师姐千万别和我客气。我还有一事想问问师姐,我们在这幻境过了半天一夜,外头大抵过了多少时辰,还能不能赶上下午的阵法课?”
邢朝也心算片刻,“不到一个时辰。”
听罢,桑唯默默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这样时间就宽裕了,哪怕她们走上十天十夜,也能赶得上下午的两门课。
如此一来,这二十里路脚下走得就更有劲了。桑唯跟着邢朝也翻过三个落石坡后,终于见到一处山涧,位于山谷深处,下面竟还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山崖上半挂着一棵冷杉,溪流旁绿草如茵,再过去是一些杂乱的灌木丛,长势喜人。桑唯称奇:“不想阴山大漠中竟还有这等地方。”
邢朝也道:“远处雪山融水,流到这里汇集积聚,此处地形怪石嶙峋,形态各异,未曾风化,想必底下的岩层皆是不透水岩,故而成溪。溪旁乔木高大,如此看来,这条水路应该存在很多年了,我们顺着水路,说不定就能找到幻境出口。”
桑唯听得满心舒畅,不愧是宗门里品学兼优的三好弟子,对地理风貌也有诸多了解。邢朝也站在崖边,探头往下看了看:
“不能御剑,用灵力飞下去倒是可以,只怕有什么屏障禁制,不好贸然进入。”
桑唯点头,这种情况她在进来时就遇到了。彼时她从山崖摔下,想要御剑离开这个鬼地方,刚起飞没多久,整个人便连人带剑一起摔了下去,有多高摔多惨,后来不带剑,自己飞也是如此,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将她们往地面拖拽,不知是何。
她在袖罗袋中找了一会,翻出一条飞索。“师姐,用这个可以么?”
邢朝也接过,甩手一扔,飞索激昂射出,另一头缠住了冷杉的枝干,拉了拉,很紧,便道:
“可以。”
她回头,用眼神示意桑唯过去,桑唯便走过去抓住她手腕。二人往后退了几步,直至飞索绷紧,才足尖一点,弹了出去。
第一弹落到冷杉上,第二弹邢朝也看准时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借了下力,往后都是如此。借力三四次后,二人平安在山涧着地。
桑唯双指并拢,点在太阳穴边,口中念咒,将飞索收回来放好。邢朝也沿着溪流走了几步,见地上摆着一圈卵石,按某种规则排好,“这里有人来过。”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动响。二人回头望去,见灌木丛被人拨开,从里头钻出一个身影。
桑唯惊道:“肖师姐?”
邢朝也眉眼松懈了些,“阿綮。”
肖綮抬头,见是她们,提着的肩微微放了下来。“邢师姐,阿唯。”
她将手中剑插回剑鞘,把地上的石头踢乱。二人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圈,不见什么外伤,这才放心。
邢朝也问她:“阿綮,昨夜山谷似有异动,是你与什么人碰上了么?”
肖綮道:“是地仙藤。师姐,我昨夜碰上了地仙。”
地仙?桑唯肩头一耸,那是山岳演化过程中,自山体内部诞生的一类精怪,有高低等级之分。一个地仙通常能操纵一整座山的乔木走兽,且善于隐匿,十分罕见。
幻境中竟有这种东西,阴山果然物种颇丰。不过想想,连阴扎的纸人都有,会碰上地仙也不奇怪了。
她此刻心态无比淡然,面带微笑地听邢朝也问:“地仙藤?阿綮,你可有看清它们是从何处来的?”
肖綮往灌木丛后一指:“山后有个溶洞。”
三人拨开灌木丛,走了一段卵石子路,果然见到一个隐蔽在长藤绿叶下的溶洞,一条暗河从中蜿蜒淌出,汇入山涧的溪流。
河水流势平缓,却长满水藻,深不见底。桑唯扔了颗石头进去,扒在洞口细听,只觉嗡鸣颤颤,一刻钟后仍有余响。
里面空间很大,肖綮问:“我们要进去吗?”
桑唯回头,与邢朝也互视一眼,后者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我们还是先找到思齐她们吧,幻境可以下次再来。”
肖綮点头。桑唯问:“肖师姐,你身上有思齐师姐和钟师姐的东西么?”
“要什么?”
“一些随身之物,带有她们气息的最好。”
“我找找。”
一片刻后,肖綮从袖中摸出一条手帕。“这是元殷受伤时给她包扎过伤口的手帕,上面还有她的血迹,没来得及清洗。”
肖綮今天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桑唯不可思议地接过,从角落里绣着的迎春花上面挑了一股线下来,包在一张符纸里,吟咒掐诀,口中念道:
“去找钟师姐。”
之前发出的三道寻人符如针入海,最后还是邢朝也反过来找到的她。如今有了手帕加持,自然成竹在胸。果然,下一刻灵符便灵光一闪,化作一道残影飞出,朝着溶洞里头径直飞去。
桑唯呆滞一瞬,随即意识过来:“钟师姐在里面。”
这下不得不进去了。邢朝也沉吟片刻,“有思齐的东西么?”
二人摸遍身上各处,桑唯忽而想到,她袋子里有从前思齐下山时给她带的许多小玩意,便翻出一件,引过一丝气息渡到符纸上。
这些东西放了很久了,她也不确定有没有用,只得故法重施,又来了一遍:
“去找思齐师姐。”
符纸化作流光,巍巍升空,摇摆一阵后左缠右绕地往洞口中飞进去了。桑唯道:“思齐师姐和钟师姐似乎是在一起。”
肖綮往洞口看了一眼,眉心微蹙。邢朝也则是点头,“那我们进去吧。晕船吗?”
桑唯刚想说不晕,转念一想,自己自记事来,不是在这座山上便是在那座山上,连平原都未见得几回,更遑论海。眼下要走水路,一时间真不晓得晕不晕船。
肖綮道:“邢师姐身上带船了么?”
“是有一些飞行法器,能不能下水还未可知。”邢朝也往袖袋中看了一眼,心念一动,一尊木舟现形停在水面,两侧的船舷和石壁碰上,撞落几块基岩。
太大了。她又调出几艘,最后停在水面上的是只半面的葫芦。桑唯跳上去时一个不稳,差点栽进水里,还好邢朝也捞了她一把。
肖綮在岸边画了道阵法,上船后又蹲在葫芦尾部,掏出几枚石子,依照五纬之序,分别在坎、坤、震、离、巽位摆放整齐,最后闭上双眼,口中默念:
“此间土地,阵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入幽冥,动!”
话音刚落,船尾便附着上一道灵气,缓缓破水,向前驶去。桑唯认得这道阵法,是潜山派的行字诀,不仅可以用在船上,还能换个形式加在其他载人器具上,使之驰策。
不想神秀宗还收录了此等奇术,看来她回去后要好好上课,再不能睡觉了。
邢朝也坐在一旁,看桑唯蹲在葫芦边上拨水,便问她道:
“阿唯,你的寻踪符必须要有气息才能找到人么?”
闻言,桑唯抬头想了想,“是这样的。不过也有特殊情况,但我还没摸索出怎么用。”
本来这寻踪符,是要和度盘搭配使用的。以符寻踪,度盘指明符的方向,可她这次入境,身上什么也没带,连符都是不久前现画好的,自然不晓得特殊情况是什么。
肖綮听到,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给她:“阿唯,你拿着。”
桑唯捏着那根细细的发丝,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肖师姐,这……”
肖綮正色道:“这样你以后就能找到我了。”
邢朝也见状,有样学样,也拔下一根头发,用手帕包好给她:“还有我的。”
两人神色俱都认真无比,桑唯只好道:“有劳二位师姐了。”
洞中幽邃晦暗,邢朝也一早上葫芦时便在前面挂了盏明灯,照亮方寸之许。她将那两根头发伸到灯下仔细辨认,肖綮的头发墨黑直挺,一看就很健康,邢朝也的却略微比常人还要细上那么几分,似乎还有些隐隐弯蜷。
看来邢师姐要多多吃饭,桑唯暗暗记在心中。
水路蜿蜒,不一会便拐了几个弯,不知朝哪个方向驶去。桑唯举起一道符照亮前路,有些担忧:
“我们一会还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邢朝也显然也知道这个法阵的作用,道:“可以的。这个法阵能在走过的路附上独有的灵力,不会轻易被人抹去。”
数根柱状钟乳石从石壁顶端伸出,白色的尖端还在一滴滴渗水。桑唯偏头躲过:“这就好,那我们……”
话音未落,船身颠簸一下,桑唯被晃得一扑,一股水浪溅在她脸上,将她浇得浑身湿透,照明的灵符掉进水里。邢朝也拉着她往后避了避,施了个祛水术到她身上,看了一眼水面,“是石笼鱼。”
灵符入水后,漾开一圈圈涟漪,由水面渐渐沉入水底。借着灵符发出的光,桑唯见水面冒出无数鱼头,皆黑身赤斑,尖牙利嘴,将船身挪来撞去,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它们在撞我们的船。”
可惜她身上没有带着鱼饵,不然就好办多了。
邢朝也道:“石笼鱼最喜天地灵气,素来以汲取死去修士身上的灵力为生,普通鱼饵对付不了它们,取丹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