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應該有不少收穫?」發來消息的是Amelia,簡短的,沒有多餘部份的精簡語句。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雖然請了一整週的假期,不過三天就搞定了。」
「那挺好的。」
本來覺得對話精簡沒什麼所謂的我,不知怎麼的不適了起來,接著就撥通了電話。
「嘛,總之接下來請好好旅遊,去別的地方玩也隨便,反正假期結束前別給我回來,回來了我也把妳趕出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也常常用這種像是強迫人一樣的口氣說話了。
「好囂張啊,她說妳如果出生在古代會是個暴君來著。」
「那個大嘴巴……她這麼跟妳說了?」
「之前某次聊天的時候說了。」
「第一次和妳聊天的時候還覺得明明是個好孩子呢,怎麼一下子就被帶壞了。」
「也是妳自己說不要被好孩子的價值觀綁架的。」
「該不會這才是妳的真面目?」
「不是很懂。」
一連串的攻防之後,我才意識到這算不算吵架的一種,畢竟吵架對我來說一直是種聽說而來的詞彙,只存在於別人身上,除了那個夜晚之外。
「說起來,妳們吵過架嗎?」對面的那個人說不定會隔著網路讀心,我不由得這麼想。
「如果趕走她的那天晚上算的話。」
「那就是沒有,那次頂多算單方面的施暴凌虐。」
對面的那個女人比起曉還更加的難懂,出手幫了大忙,但現在又有點尖酸刻薄的揪著我做的那些事情刺激人。
「其實,我還是希望妳們兩個好好的吵一次架,雖然感覺難如登天啊。」
「……我不太明白。」
吵架是不好的事情,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但也正因如此,吵架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壞巫婆那樣,總是聽到如何如何的邪惡,卻沒有真正的去接觸過一次。
「『吵架是壞事』,妳現在正在這麼想對吧?」
「……因為,她也會這麼想嗎?」
「妳開竅了。」
她一副見證了孩子成長的喜悅,樂呵呵的笑了起來。
「吵架聽起來很壞,也確實很壞,但是有些事情不好好吵一架是沒辦法解決的。」
「為什麼……。」
「如果有內容物的話,那吵架就是交換意見,好好吵一吵才能表達內心想法。」
「……已經,不想再說傷害她的話了。」
「也沒必要那麼有攻擊性。」
那麼,究竟該說些什麼呢?不想傷害她卻又要吵架?
「抱怨就好了,抱怨她死腦筋,抱怨她膽小,抱怨她別的什麼都可以,她要是脾氣來了大概也會回嘴吧,就算是面對妳。」
「……這樣就好。」
「我以為妳這樣的好孩子會很討厭挨罵。」
「如果不會被討厭的話……挨罵也無所謂。」
如果是她。
如果能彌補犯下的錯誤。
如果可以看見她的真心。
若是如此,再也不當好孩子也無所謂。
胸口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一樣,眼前又模糊了起來,想開口說什麼,出來的卻全是嗚咽的聲音。
「……那麼,就先這樣吧,辛苦妳了,假期後再見。」也許是被聽見了,她順勢的結束了通話,但我已經沒有餘力思考這些了。
拼了命想忍耐,但聲音還是壓抑不住,呼吸有些困難起來,一旦想要喘氣,微弱的悲鳴就會跟著出來。
就算想要就這樣放聲大哭,聲帶卻像是忘記怎麼發出哭聲一樣,只能如同被丟到岸上瀕死的金魚一樣,掙扎著試圖呼吸。本能的在床上蜷縮著身體,死命的緊抓著被子,像是要扯壞一樣的緊緊抱住。
我現在只感到悲傷。
悲傷,悲傷,悲傷。
除了悲傷之外別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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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還在進行著,但我已經沒辦法思考了,甚至不太能理解現在的我是怎麼繼續侃侃而談的,換成平常的話,這種嘴上理解理解但是腦袋裡早就決定好而且不容更改的傢伙,我是連溝通的興趣都沒有的,但我現在靠著反射動作傾泄各種學術垃圾在應付對方。
意識裡只有那個觸感,屬於她的嘴唇,屬於她的靈魂,屬於那個我為之傾心的,令人憐愛的她。
這段日子……短短的一週,只要我停止思考,意識就會被她徹底的佔據,她的一切像是幻覺一樣的纏繞在我身上。被她挽著手的觸感,與她纖細的手十指緊扣,聽著她宣稱我是她的戀人這樣的話語。我的夢也被她徹底的佔據,總是夢見和她在一起的場景,做著一些沒什麼意義的小事,單純的只是在一起。
就像那個人一樣。
一週限定的男女朋友,只不過是為了應付狀況,由謊言構成的臨時演出,但我已經無法自拔的陷進去了。腦子不理性的部分騷動個不停,不滿足於現狀,像是用焦躁的方式要我去討取更多,被她所擁抱,聽她說出不太可能會說的甜言蜜語,被她濃情蜜意的吻,還有得到她的愛,一切都僅存於幻想和渴望中。
最少,其中一個在剛剛被實現了,她輕輕的伸手環住我的脖子,像是害怕我抗拒逃跑一樣,接著將嘴唇貼了上來。因為只是臨場作戲,她只是像蜻蜓點水一樣的,舌尖輕柔的碰觸了一下。拼了命的壓抑住反過來抱緊她然後吻上去的衝動,只是乖乖的配合著她。
只要熬過去就好了,像以往每次做的,硬著頭皮熬過去就結束了,在那之後就能回到正常狀態了,回到作為朋友的狀態。
雖然一開始就這麼想著,但為什麼突然有種缺了一塊的感覺呢?彷彿是她剛剛的一吻在我的心上打穿了一個洞。
面前正在誇誇其談的她的母親,說出了令人難以接受的話語,一瞬間把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口口聲聲說著幸福,實際上卻是控制著她,強迫她按照規劃好的路線走,按照雪歌母親的說法,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開什麼玩笑。
我的目光投向了雪歌,期望她做點什麼,狠狠一頭撞上去也沒關係的。不過,她最後還是擺出了那個面具一樣的微笑,認同著她不認同的事情。我沒有資格譴責她,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因為沒能找到目標,所以總是強迫自己做出不想要的決定。她看向我的眼神閃過一絲愧疚,讓我的胸口像是被死死抓住一樣。
一陣沉默之後,她擠出的話語是氣若游絲的一句「不知道」,就像我一樣。
在那之後,我的腦子也不清楚了,完全被情緒沖昏頭,就這樣和她的母親激烈爭論起來,明知道這種爭吵誰也不可能說服誰,但還是這麼做了。與其說是為了雪歌,不如說是單純的在發洩怨氣,正因為能夠明白她的處境,所以更有爭執的理由。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大人,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我是出於什麼心境說出這句話的呢?也許我一直都是個小孩子吧,為了拒絕成為那種大人而任性妄為,然後總是為此嚐到苦果。
「夠了!」她的聲音像是一盆冷水澆在我的腦袋上,我看向她的臉,眼眶掛著淚珠,渾身發抖著,像是在害怕一樣,接著,她頭也不回的就往外面衝,而我沒能思考些什麼,腳步就自己跟了上去,手也像反射動作一樣抓著她的外套。
強烈的不安和罪惡,伴隨著強烈的反胃感猛然湧上來。
又是這樣,因為我的愚蠢導致了這種事態,明明說著再也不會這樣了,結果總是到事情發生了才開始後悔。
她佇立在路燈下,背影莫名的寂寥。已經連道歉的話語都說不好了,結結巴巴的說著顛三倒四的道歉,也不期待讓她馬上原諒我,只是希望能好好的說清楚,希望能讓她不要再掛著那樣悲傷的表情了。
「但是我們本來也不是這種關係吧?」
誒?
「我們並不是那樣的關係,所以,也不用表現成那樣了。是我給妳添了麻煩,抱歉。」
拜託了,不要說出那種話。
「我並不是讓人喜歡的人吧,我沒有那種資格。」
從來都不是這樣,真正沒有那種資格的,是我。
「……就算希望妳消失也可以嗎?」
啊,是這樣啊,結局只會變成這樣。
不要老是出現在我面前。
請不要表現的很熟悉的樣子。
我並不是討人喜歡的類型。
我明明都知道的。
「我不會再出現在妳面前了,對不起。」
其他的東西都無所謂了,夾著尾巴逃走的我,什麼都不需要了。
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呢?這頓晚餐的失態,喜歡上她的瞬間,想認識她的念頭,又或者是更久以前?
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同樣的事情只會一直發生,同樣的痛苦只會不停落到我的身上,只要我還在呼吸就會如此。
逃出迷宮的方法,只有這麼一條,一直拒絕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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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去了?」
「嗯,明天。」
「回去就打算見她嗎?」
「……如果到時候我還能這麼堅定的話。」
「也挺好的,記得幫我抓住她,我也想見她一面。」
「天野小姐有去找過她嗎?」
「好幾次,但是每次去的時候,她都跟通靈一樣知道我要來而躲到不知道哪裡,所以每次都撲空。」
嘴上信心滿滿,但實際上並沒有想好要說些什麼,就這樣跑過去大概會在她的面前難堪的一言不發吧。
「打算回去就這樣直接告白嗎?」
「……不過我也沒想好說什麼。」
「見到面之後嘴巴自然就會動起來了,姐的耳根子很軟,哪怕氣氛很僵,妳撒嬌一下她就會投降了。」
星遞給我一瓶橘子汽水,和曉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她也選了這個口味的汽水。扭開瓶蓋到發出汽聲,接著小小的品嚐一口,除了碳酸一貫的刺激之外,還有股甜味,甜的有些發膩,嘴裡都是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味道。
「以前沒喝過?」
「沒喝過這種口味的。」
和記憶裡那些模糊的味道,以及那邊可可溫和的甜味不同,汽水的甜味覆蓋著我,模糊的記憶被沖刷的一乾二淨,只留下強烈得難以抵擋的味道。
就像她真正的感情那樣,曾經失去味覺的我沒能察覺到,但現在,那份感情徹底的將我捲入其中,而我也無法自拔的沉溺其中。
夢裡的那個火車站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看著幽靈的她,沒能抓住她的我。電影場景一般揮之不去的瞬間和記憶裡破碎的,和她在一起的場景交雜穿插,一時之間甚至有點難以分清夢與現實。
最後,用她的聲音說出的「活下去」迴盪在耳邊。很久以前,做過一場意味不明的夢,看電影的我,發覺自己就是影中人,還有個無法回憶起外貌,但總是和自己一起的人。
那個人輕柔的嗓音,和曉一模一樣,我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早在我們認識彼此之前,她已經找到了想要消失的我。
雖然是脫離常識的想法,但也許,她也夢見了我,我想這樣相信。
若是如此的話,在妳的眼裡,那個沒有自我,折斷翅膀的籠中鳥,是什麼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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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做了一場夢。
夢裡的我去了電影院,選了部沒什麼印象的電影。
那部電影的情節其實能夠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在現實裡窒息的兩人手牽手來了一場離經叛道的「生存出逃」,但是直到其中一個角色說著自己不應該出生在世界上時,我才發覺那個角色有著和我一樣的外貌與聲音。
而那個總是和「我」在一起的人,我始終回憶不起她的外貌,但即使如此,我還能用一種抽象的方式記住那個人。表面彬彬有禮樂觀向上,實際上卻陰鬱消極,就算是用著哭腔帶著憤怒與悲傷說著自己早就找不到自我了,那個甜美溫柔的聲音也讓人沉醉。
現實的我大概會因為拘謹與膽怯,只能說著一些沒有實質意義的話,給對方一種也許只是假象的支持與理解。
而螢幕中的「我」,緊緊的抱住了她,流著眼淚說著我都明白。
我也是沒有自我的人,隨波逐流直到現在,在名為人生的迷宮當中失去方向,也許就等未來的某天,在某個死胡同裡耗盡心力。
最後,兩人找來了夥伴,策劃了一場銀行搶案,在警匪追逐的最後一幕,我對著她說「活下去」,而那個記不得面貌,但總是在人前假笑的她,第一次,發自內心,開心的笑了。
從夢中醒來的瞬間,我的記憶裡只有那個遠比世界上一切名畫都要美麗的笑容。
那個笑容的主人又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