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正午没多久，她们便驶入了镇子。

这镇子较莉莉安与艾儿长大的小镇稍大一点，估摸着是离城市更近的缘故，无论是路，房子，还是人，看着都敞亮些。

比安卡找了家客栈，要了间房歇脚。价钱倒还算公道，她也对金钱无甚念想，就算不过夜，一晚的钱交了也就交了。她还给了莉莉安些盘缠，说让她们姐妹两个去集市上买点粮食，衣物之类的，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虽说只要再赶两天路，但这条路终究是不再经过其它镇子了，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莉莉安起初并不打算收下这钱，可心底总是滋出些不便拒绝好意的感觉，再加上自己存下来的积蓄确实没多少，最后还是收下了。艾儿说她正午有些犯困，想睡一会，便留在了房间里。

比安卡让月见草跟着去，说要她充当一下午的随从，避免意外。月见草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她说要物尽其用。月见草心想她就是懒，不过也没说什么，撇撇嘴便出去了。

少女二人没一会便走到了镇上集市。本来在大太阳的正午逛集市会被月见草（以及绝大多数人）判定为一个极其愚蠢且错误的决定，可天上白云阵阵，透过那厚重棉花般的一团只留几缕光线，再经和风轻抚，残余的那一星半点晌午的威严全然消弭无踪。

“面包…面包…”莉莉安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她转头看向身侧的月见草，“晚樱，你有看到面包店吗？”

什么面包店？月见草心想，我一直就走在你旁边，你没找到的我就能找到了？但她没这么说。

“没有。”

“哦……”莉莉安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想吃的？”

月见草想都没想便直接答道：“没有。”

再怎么说，她离着踏上逐星之途也不过隔着一张纸的距离。稍有炼体的匹夫都能空过一两顿饭，她两三天不进食还是没问题的，这种事情于她而言只能说是理所应当。

莉莉安咬了咬嘴唇，又问道：“那要不…去买些饮品？”

“算——算了吧…”月见草听着有些慌张。

她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世面，执行任务时这个那个的城市都有去过，不过从来都是功成便身退，从未多逗留过哪怕一分。所以提到买饮品她便以为是要去酒馆，而她对酒馆为数不多的认知是她那如兄长一般的同伴告诉她的：那是一些事情发生前所途径的场所。

月见草的脸上不觉泛起一抹红晕，她没想到身旁的这位看似清纯可爱的少女竟然对此这么…轻车熟路啊！不行不行，她对那方面的事还没有什么思想准备，草草行事可不行！但如果是她的话，好像也不是不……

说来也奇怪，月见草对夺人性命一事无甚感觉，在这方面却是较为保守。其中因由她也未曾思考过。倒不如说，有关情爱一事的任何方面她都没有思考过。会在这个时间点，这种境况下遇到这样的人也是始料未及的，所以这种话题冷不丁地冒上来，也难免她有几分慌乱。

可另一位少女并不知晓她双颊红润因何而起，她只听到了月见草的“没有”，“没有”，和“算了吧”。她咬着的嘴唇松开，其中流露出一息挫败，紧接着又撑起一幅微笑。

“要不，你先回吧？或是找个地方等我，我买完东西再回来找你，如何？”

月见草还没能从前一个思绪中脱身，顿了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她说的…倒也不是不行。反正自己对逛集市是半点兴趣也无，她甚至还是主动提出来的，那何乐而不为呢——这么想着，她视线又飘到了少女身上。

淡素衣衫裹着纤细的臂膀，一双干净的小手交握于身前。裙摆飘飘之下若隐若现的白嫩肌肤，和那有些过于单薄的腰肢。月见草发觉自己正一点点地打消先前的念头。

“你一个人提得动东西吗？”

莉莉安听闻也愣了一下。她本以为月见草会一听到她的话便欣然应允，想都不带想一下就去找地方歇着去了。这一瞬的恍神撤去了她表情原本的支撑，可她嘴角弧度并未因此复原，她心底不知为何窜上了一股喜悦。

“别看我这么瘦弱，其实小时候体力活没少干，一个人拎点东西还是不在话下的。”

月见草沉吟片刻。她对上了她的目光。少女的眼眸晶莹，眼底莹光似溪流，幽幽地低语着些什么。她想要聆听，她想要理解。倏然间，一股冲动攫住了她。

“我还是跟来吧。”

说罢，她自己都睁大了眼睛。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待她回神之时，脸颊已又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她慌忙开口。

“不——不然万一你被什么歹徒盯上，觉得你一个弱女子好下手，回头我又不在，最后被那女人发现我偷懒，我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莉莉安本来已经要笑逐颜开，可这句话却又让一股别样滋味涌上心头，她撅起嘴巴，似乎有些不悦，如面对的少女一般，不经思考便开了口。

“那…你到底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比安卡小姐才跟来的？”

才说完这句话，莉莉安便心生后悔。自己问这个问题干嘛啊？她还能回答什么？与她相识不过一周而已，她又凭什么为了自己去干任何事情？这种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生的期望就留给自己便好，凭什么要强加于她？想到这，莉莉安不禁为自己的僭越之举感到懊恼。

“这……”

月见草面露难色，双眼往一旁飘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就不能两个都有吗？”

莉莉安双眼微张，有些惊讶。她本已经做好了听到月见草回复的准备，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不该有的期望落空了而已，理所应当。但她的态度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被接住的期望是她没敢想的。

她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毫无根据，毫无逻辑。但随着念头而来的是一样没有理由的勇气，她想得寸进尺——她想使坏。

“要是…我说不可以呢？”

“那就……”

月见草又要陷入一阵沉思，她在这种时候出人意料地认真呢，莉莉安想道。

差不多可以了。能够得寸进尺到这种地步，莉莉安感到很满足了。这些问题其实很任性吧？她其实没有必要回答的，像寻常一样，用一句佯装刻薄的话带过就好了。

但她没有。

只凭这一点，莉莉安眼底便闪着不知来由的喜悦，她牵住她的手。

“开玩笑的，不用想那么认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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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买完东西，已是三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买齐东西其实倒没花多久，零零总总凑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多些，只是莉莉安每走到一个摊子前就要流连一阵子，而月见草看她笑逐颜开的模样便也没去劝阻。比起整天沉默不语，眼含哀伤的样子，月见草还是更喜欢她这样一些。

能够不去想那些事情的时光，让她过一会是一会吧，月见草这么想。她知道这远远不够，但是就算只有一丝一毫的话，这能够算是赎罪吗？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她也不指望有人能告诉她答案。她不禁感慨自己十二岁那年做出的决定是有多么正确。

她在那时便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完美的杀手。因为一个完美的杀手会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操纵，欺骗，人性的弱点无所不用其极。而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忘不掉——难以置信，悲伤，绝望。那目光如一把老顿生锈的矛，锐意全无，却单纯以一个问题做燃烧，硬生生捅进了她尚未成熟的心灵。

那人问为什么。

那是她首次刺杀任务。自那之后她主动接过了许多任务，可她再没接触过目标，从来都是一击毙命，即使死后，她也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

她不适合与目标做接触，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与她的相遇又再次证实了这一点。

“晚樱！”

一个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于是她转头看去。

“嗯？”

“你看！”

莉莉安伸手指着一处，指尖都在随着她的心情微微颤抖。月见草顺其看过去，是一家服装店，店门口的落地窗前展览着一条长裙，桃白渐粉，甚是活泼。要是一位花季少女穿着，应该还不错吧，月见草想道。

“裙子吗？”

“嗯！”

“想要吗？但是那女人给的钱估计不够吧？”

莉莉安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月见草有些不解。

“是…单纯觉得好看吗？”

月见草看她又摇了摇头，眼角笑意更浓。莉莉安见她仍是一脸不解，才开口解释。

“我是在想，那条裙子和晚樱应该很搭吧？”

月见草双颊霎然绽开一抹羞涩。很显然的，她在想花季少女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倒不如说她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和——和——和我？”

莉莉安点了点头道：“晚樱不这么觉得吗？”

“太——太艳了。”月见草慌乱中瞟了一眼裙子，“不适合我。”

“可是明明就很适合啊？”莉莉安歪着头看向她，“去看看吧。”

月见草看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另一个小姑娘的形象浮上眼前。不愧是一对姐妹啊，她心想。

“不去。”

“就当是陪我，可以吗？”

少女微微俯首，两只水灵的眸子仰视着月见草，眼底闪动着恳求的光芒，楚楚动人。月见草见状赶忙别过头去，心底的直觉告诉她不能多看，不然一瞬间的失守，她便要着了道。

“已经逛了很久了，再不回去那女人要拿我开涮了。”

其实比安卡从来都没说过要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在此方面是一句叮嘱也无，只是让她护她安全，仅此而已。但莉莉安可不知道比安卡说了什么，又没说什么。这么一想，拿那女人当挡箭牌还挺好用，月见草心中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嗯…也是呢。”

听闻此言，月见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暗吐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转回头去。

“那——”

话才脱口一个字便戛然而止。眼前的少女垂下头去，叹了口气，明明方才还满脸欢欣，这一刻却如残秋落叶般落寞萧索。她见她抬起头，迎面而来的视线讲述着两种话语。

一只眸子蕴含幽怨，却是不自发的，就像一只光洁玉镯被不慎摔碎，那碎玉自然不会言语，但铸下大错之人一旦与那破碎对视，便会觉得被怨上也是应该的吧。另一只眸子却只有温柔，宛如安抚石子的溪涧，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没事的，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的用心是好的，不是吗？

月见草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一双眼睛，一刹那便道尽了语言所能涵盖的一切，其中余韵却是穷尽言语也无法再现的。对上她的视线是个错误，她早该知道，这难道是她的什么独门绝学吗，那还真是够无用的，月见草想道。可偏偏对她歪打正着。

“嗯？”莉莉安看着月见草呆住的样子，感觉到自己仿佛不经意间打断了什么，“怎么了吗？”

月见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是说，反正已经逛了这么久了，再久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吧。”

“再陪你多逛一会的话…也不是不行……”

莉莉安一听便喜出望外。

“真的？”

“就，就一会……”

“可不许反悔哦？”

“这有什么好反悔的？我可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

话还没说完，莉莉安已经一把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就往店那边跑去，弄得她一阵趔趄，另一只手中的篮子差点松开。

“——哎哎哎你慢着点儿！东西要掉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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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付了一整晚房钱，马车驶离镇子时却还未日暮。

既然已无停留的理由，那便动身。比安卡是这么说的。

月见草对此颇有微词，她双手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篮子才进房门，比安卡就起身说要走。倒不是她有多喜欢这镇子，只是确实想在许久无缘的柔软床铺上躺上一会——不，哪怕是坐上一会也行啊。

然而偏不。某人说要走，那她再不情愿，哪怕拖着身子也得跟着，毕竟人在屋檐下嘛。好在她其实倒也不很累，说白了就是几分疲倦罢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需要几分休憩来抚平，身与心的。

不知为何，自昨晚过后，她莫名地恢复了休息这项机能。幸存的愧疚与无力的无奈仍萦绕于她脑际，但已不再积压堵塞住她胸口，唯有喧嚣散去后才再次涌上心头，像是现在。

她胳膊肘拄着车头侧端的扶手，托着腮，看着镇子的轮廓渐渐模糊，心中的沉重渐渐清晰。太阳带来的喜悦终会被其带走，而之下的罪恶感便随之滋生，心越滋润，后来的罪恶感便越茂盛。

忘却是种背叛，而背叛是种罪。她不曾忘却那夜的一分一秒，可她也不想忆起，那记忆本身便是她幸存的惩罚，她不想再受这惩罚，她逃避，便犯下不同的，同样的罪。

“你说啊。”月见草仍然望着镇子，头也不回便开了口，“为什么人明明失去了，还要受到惩罚呢？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车轮与未经铺设的路面声响嘈杂，马蹄清脆，残留日光的风刮着车棚呼啸而过，她只是轻语呢喃。她心里有个念头，她不知怎的相信那念头就有如相信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她觉得她只要说出口了，身旁那人大概就能听见。

“本就没有什么是你的，也没有人会给你惩罚。”

她平放在腿上的手掌攥了起来，紧握成拳。

“可就是失去了，就是被惩罚了。”

少女的眼眶染上夕阳颜色，她自己看不见，坐在她身侧的人自然也看不见。

“谁让你失去？谁给你惩罚？”

“你想说什么？”

“你自认的拥有，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给你惩罚。”

月见草的呼吸颤动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有心吗？”

晚霞又坠入大地些许，她才听到回答。

“或许。”

“在九年前就给你丢掉了？”

“没那么久远。”

月见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难以置信呢。”

比安卡没有接话，月见草也没再说什么，不是不愿，仅仅是再没有话可说。二人退回到各自的沉默中，一直到月光铺满车前蜿蜒道路，少女再度倒向身侧，都无人从中探出头来。

比安卡似前夜一般，将身上斗篷盖到少女身上，随后挺直的脊背略微松劲，靠向椅背。她抬起头，望向悬于星海中央的那弯明月。

光阴从来向前，所以她也不回头，她曾认为这样就是对的活法。曾经走过的一个个路口，无论自愿或不得已，都巩固着这观念。可现在要走向的未来是她的过去。

她盯着月亮，想知道她是否能给自己一些答案、记忆：知道些什么，或者想起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月亮就只是月亮。

回过神来，马车仍在向前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