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西盯着眼前银杯之中摇曳着的紫红液体，在喝下之前，她想清楚这看似红酒的饮品之中是否掺杂了什么。

当然，即使起身提问，在场不会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先不论这宛若狂欢一般的宴会氛围之中，是否还有几个真正清醒着的“人”：几乎每位宴会的宾客都带着通红的脸庞，或是放声谈论大大小小的话题，或是纵情咏唱着不知其名的歌曲，有些更为放纵的宾客甚至相互推搡打闹着，但都很好地保持在引起一场愤怒的斗殴的力度以下。桌上的酒杯与餐盘被掀翻，引得瑟西沉思的液体泼洒在地上，渗入石砖的缝隙间。

依照这些人清醒程度并不能回答瑟西在心中提出的疑惑，但是位于宴会最前方的几人或许可以——但瑟西明白，这是天方夜谭，或者说如果她们再醉一些或许还有套话的可能吧。

瑟西从最前方餐桌的中间开始：坐在中间带着温和表情的女性是这个家族的最高顶点——拉托娜·德拉贡忒斯；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的一定是她的两个女儿，波洛尼娅与忒弥斯。根据瑟西曾经的道听途说，她猜测那个有着灿烂微笑的恐怕是波洛尼娅，而那个好像犹豫着不知道对此情此景该做出何种表情的大概是忒弥斯。

思考没有得出结果，但瑟西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她知道自己等会儿大概就要心跳加速、血液沸腾了，而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三位最知名的德拉贡忒斯就在自己眼前，光是此情此景就足以为她下酒。

在她19年以来的人生之中，像是德拉贡忒斯这样的“半人”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只源于书籍的插画，但如今她深刻体会到了一件事——绘制那些插画的人一定也没有真正见到过这样纯正的半人，毕竟他们连她们万分之一的美丽都不曾描绘。

三位德拉贡忒斯的氛围大不相同，但样貌特征上都有着共通的特点：她们头上长着形状各异的巨大犄角，比起牛、羊之类的生物要更为扭曲，听说每个德拉贡忒斯的角都是不同的。同样巨大的双翼叠在背后，随着情绪的波动微微颤抖着。瑟西离她们并不是很近，不然她一定还能看到她们细长的瞳孔和关节处的鳞片。

如同位于剧院之中不同价位的观众席，瑟西将这个角度和距离可以看到的她们作为半人的动物特征滴水不漏地尽收眼底，这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位置，但她已然心满意足。而后，她移动目光，在最前排的四个座位中还坐着一个半人，将波洛尼娅隔在她和拉托娜之间。

和仅仅流露出犹豫的忒弥斯不同，此人表现出的是一目了然的情绪糟糕。她显然不太喜欢这样的欢庆场景，瑟西觉得可以理解，甚至有些共鸣——毕竟，瑟西和她一定是在场唯二没有龙的特征的人了。

但是和瑟西不同，至少她还是个半人，瑟西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双鹿角——她的名字是潘，没有姓氏。听说她是半人半鹿的喀沃代家族赠予德拉贡忒斯的养女，但显然她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习惯龙的生活方式。

虽然本来隔得也并不是特别遥远，但一定过了可以感受到视线的距离，可潘突然像是察觉到了瑟西的目光一般微微转头，和她四目相对着。瑟西猛然低下了头。

她和潘同为异乡人，但即使是异乡人也有所差别。

不知道是和潘四目相对带来的惶恐还是酒劲袭来，瑟西的心跳变得异常急促，她攥紧了银杯，盯着空无一物的杯底。

并非因为工作或是责任感、而是被人群挤弄推搡到瑟西桌前的侍从，壮硕的健康躯体把瑟西的桌子撞得猛颤了一下。她一边大笑一边摇晃着盛装了大量酒水的酒罐——从她脸上的颜色判断，里面大概有一半都被她自己喝下了肚——她靠着瑟西的桌子，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抬起脑袋，和瑟西以相当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尽管她刚刚才避开潘的视线。

但这次她没有避开，而是认真地盯着龙的细长瞳孔。

“哦。全人……大人，您要再来点酒……”

最后一个音节被说出口之前，侍从突然合上了嘴，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瑟西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

而从前方的餐桌，传来了不知道是这个家族哪一位成员的喊声：

“——躲开！！”

而接收到这条建议的和即将到来的事情发生之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瑟西反应过来并从座位上离开，条件反射地，她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而后，伴随着巨大的打嗝声，瑟西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温度和痛楚，舔舐和包裹住了她的手臂。

***

“本人代表德拉贡忒斯家族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瑟西大人。”

瑟西本想对正在为自己的手臂包扎的波洛尼娅说些什么，但拼尽全身的力气哭喊过后自己实在是没有那样的精力了，她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不过她确实并没有特别生气，不如说完全没有。但恐怕是自己的悲鸣太过凄惨，即使是半人半龙的她们也被吓了一跳。不过谁能对着融化着的自己的手臂淡然处之呢。

虽然刚才那份恐怖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退，不过自己的手臂已经在波洛尼娅的治疗下完好如初了，只是直面龙焰的那一部分皮肤还是有着深色的痕迹，但毕竟这可是龙焰。要是放在别的场合之下，自己恐怕已经因为这份疼痛而自尽了。

波洛尼娅细致地用一种有着冰凉而光滑触感的布料缠绕住了瑟西的手臂。这份凉爽让灼烧的痛感消失了不少，瑟西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紧皱着眉头而不自知，终于放松下来的面部肌肉传来微微的酸胀。

“波洛尼娅大人……”瑟西开口，但是经过竭力哭喊后的嗓子有些嘶哑，于是她又清了清嗓子，“可以容我问一下这是什么布料吗？”

半跪在地上，一直都面露愧疚之意的波洛尼娅抬起了头，露出了稍微有些狡黠的笑容：“这么快就开始对我们的生活进行研究了吗，全人学者瑟西大人。”

“不，只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瑟西摇了摇头，“我想光是以被龙焰灼烧为题都能写出轰动我祖国的著作了，毕竟被龙焰烧到还能幸存下来的人，我恐怕是史上第一个。”

波洛尼娅的笑容变得僵硬，好不容易消退的愧疚感再次翻涌而上，瑟西的玩笑似乎让她有些难堪。

“啊，抱歉……我只是在开玩笑。”

“哦，没事，我想我只是还不能那么快适应你们全人的幽默感。但是我很中意有幽默感的人。”波洛尼娅也笑着为瑟西打起圆场，“作为补偿请让我告诉您吧，这是被龙涎浸泡过的布料……我知道有个德拉贡忒斯在您面前这么说听起来可能有点恶心，不过我们的口水还是有很多魔法功效的。”

波洛尼娅一边说着一边吐了吐舌头，瑟西注意到她的舌头如蛇一般分叉。

“静养两天拆下来应该就会恢复原样了，在那之前都不必动它。”

最后波洛尼娅叮嘱了一下注意事项，行了一礼之后离开了属于瑟西的房间。瑟西向后倒去，柔软的床铺毫无抵抗地接纳了她的后背，她深深陷入其中甚至感到身上有些酸痛。诺大的德拉贡忒斯城之中，居然有她的一席之地——梦想成真的时刻。

她起身来到窗前，这间房间的风格和德拉贡忒斯城之中的大部分建筑都如出一辙：粗糙的大块石砖堆砌而出的塔状空间，而窗口外的景色则是一成不变的橙色天空——德拉贡忒斯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唯有永恒的黎明和黄昏笼罩着龙所在之处。在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失去时间的观念，但对半人半龙的德拉贡忒斯们来说，时间宛若挥霍不尽的财宝，宛若于高塔顶端倾泻而下的曙光和余晖那般凝滞。

我可以看着这份景象直到我生命的尽头。瑟西这么想着。

正当她独自享受着梦想成真的时刻时，门口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请进。”

缓缓推门而入的是忒弥斯·德拉贡忒斯。她的脚步轻缓，正如她在宴会上展示出的那般踌躇，似乎永远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步入其中——无论这前方是什么。

“您好……瑟西大人，希望我没有打扰您。母亲让我来打个招呼。”

“当然没有。”

瑟西摆了摆手，本来略显尴尬的忒弥斯注意到了她手上缠绕着的龙涎绷带，似乎打算以此为切入点进行一场小小寒暄，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许是出于和波洛尼娅一样的愧疚心理。

虽然这么说非常无礼，但到目前为止德拉贡忒斯们的反应和表现都很出乎瑟西的意料，不过这并不能归咎于她，因为在全人国度的书籍中描绘的半人充斥着刻板印象——例如，“在所有半人种之中最为强大的德拉贡忒斯是一群痴迷于建造高塔、长着角、鳞片和翅膀的野蛮人”，这样的说法。她对于波洛尼娅和忒弥斯这种不经意中流露出同理心的时刻感到惊讶。或许她们只是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而已。

“这个吗？已经好多了。”

为了不让忒弥斯纠结，瑟西对她晃了晃缠着绷带的那只手臂，对方的脸色这才变得不那么凝重了起来。她走上前来，似乎想要伸手触碰瑟西，但是又缩了回去。

“这样的行为会不会有失礼仪？……在你们全人眼中。”

“我想……应该不会。”

虽然姑且是个学者，但瑟西并非贵族出身，并不知晓礼仪教养之类的事情，对于一个半人女孩能否触碰一个全人女孩的手这种问题的答案自然也不曾知晓。但是出于自身对德拉贡忒斯的热爱和私心，瑟西伸出了手。反而惹得忒弥斯迟疑地望了望她之后才接过她的手。

忒弥斯俯身，深青色的柔顺发丝（该说是毛发吗？）垂落在瑟西的手上。和她的长姐那宛若盛夏阳光般耀眼的卷曲金发完全不同，她的角看起来也似乎比波洛尼娅小了一号。波洛尼娅为瑟西治疗的时候，瑟西也以这样的视角看着波洛尼娅的头顶，她想被波洛尼娅的角顶一下应该会很痛，但是忒弥斯的应该还好。

在瑟西想要继续在脑海中把她们的义妹的鹿角也拿来比较之前，忒弥斯吻上了她的手背。

淡淡的银色光芒以瑟西难以解读的纹章于自己缠绕着绷带的手臂上亮起，比起羞耻，好奇心占据了瑟西的上风。

“忒弥斯大人，请问这是？”

“啊……该怎么解释好呢。一种，祝福之类的东西吧。”忒弥斯抬起头，斟酌了一下之后如此说道，“或许会让你快一点康复，毕竟今天的事情我们都难辞其咎……”

她看向瑟西的面庞，本来有些尴尬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瑟西大人，您害羞了吗？”

瑟西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是在发烫。

“呵呵，您和我想象中的全人完全不同呢。”

忒弥斯脸上的笑意收敛到了一个恰当的程度，不显虚伪也不显夸张。瑟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事实上她并没能怎么感受到害羞的情绪，好像害羞和脸红本身是对于忒弥斯亲吻了自己的手背的生理反应一般。她想起家乡的人总说她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们一般都以一种鄙夷的语气这么说道），或许这点就连半人也能看出来吧。

“您也和我想象中的德拉贡忒斯不同。”

最后，她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吗？您想象中的德拉贡忒斯是什么样的？波洛尼娅那样？还是我母亲那样的？”

“令姐和令堂确实更符合我的想象一点……啊，但是我不是说您有什么不好，不如说你们都很……”

“都很？”

“很帅气，很威风……！”

忒弥斯似乎对瑟西的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她忍不住又一次展现出了更深的笑意，瑟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心和血气一同上涌，从脸颊一路烫到耳根，这次不用摸也可以感受到了，简直和龙焰有得一拼。

……算了，龙焰还是太烫了。

“总之，希望您早日康复，瑟西大人。我先告辞了。您真的是个很有趣的全人。”

“啊，慢走……那个，谢谢您的祝福。”

忒弥斯对她回以一个恰如其分的笑意，像是新月和满月之间最为规整的那个半月。随后她转身离去，比起来时的犹豫，瑟西为她能这样轻松地离开感到高兴，如果自己能有一部分功劳就好了。

“啊，对了。潘稍后可能也会来拜访，瑟西大人。”

突然想起了什么的忒弥斯在门口这么说道，而瑟西点了点头。

“您还是小心她一点为好。”

“小心……？”

“我相信她应该会主动和您提起的，那么，我先告辞。”

“啊，稍等……”

在瑟西提出疑问之前，忒弥斯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瑟西愣在原地，仍然无法理解忒弥斯话中的含义，她试图回想书本上所记述的喀沃代半人的性格——尽管刚才与德拉贡忒斯的姐妹们交谈后她意识到自己过往的认知大概都是错误的——温驯、优雅、善良。她并不能看出什么需要小心的要素存在，但是，或许正如同为德拉贡忒斯但性格相异的半龙姐妹那般，潘也是一个有着自己独一无二性格的喀沃代吧。

在瑟西思考出结果之前，早已有所预告的敲门声径直传来。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