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以阴郁的黑眸紧盯着瑟西不放。和她那拥有着鲜艳骇人的细长赤瞳的义姐们和义母不同，但却比她们的眼睛要更具威慑力。又或者只是因为其所有者的威压？
从书本上，瑟西可以了解到这些和她有二分之一相似之处的群族的特点，但至于她们每个个体的具体情况，她只在从全人国度前往半人国度的长途跋涉中道听途说。在这其中，对于潘的描述是最少也是最为混乱和自相矛盾的，有人说她是祭品，有人说她是筹码，有人说她是骇人听闻的怪物、脸上有着崎岖而狰狞的长长疤痕，有人说她拥有无可比拟的容貌、是巨龙们藏匿于高塔深处的黑曜石。
不过，就瑟西目前的印象，她是一个普通的半人半鹿女孩，外表年龄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上个几岁。虽然有些稚嫩，但瑟西认为那些夸赞她容貌的传闻并非全部都是虚妄之词。先忽略她脸上不知其因的恼怒和阴沉不谈，光是她这一头漂亮的黑发就已经弥足珍贵了，至少在瑟西的家乡和德拉贡忒斯，黑色的毛发都是异常稀少的存在。瑟西这才理解潘为什么在外被称作“黑鹿”。
“您好，潘大人。您也是来打招呼的吗？”
“……”
尽管忒弥斯给了自己一个小小警告，但瑟西并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处理才好，她只好先行挑起话端，至少不要这位黑鹿小姐再继续盯着她不放了，就算是她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了起来。潘扬起脑袋，在宴会上她表现得很拘谨，看起来她似乎无法融入德拉贡忒斯野蛮的那一侧，但与最为强大的半人群族为伍、并由她们抚养长大所带来的自豪和高傲，以一种优雅而威严的方式在她身上展现。尽管刚刚还在潘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年龄差异，但是瑟西感觉潘很快就要追平这份差距了。她所展现的端庄仪态甚至比她的两位义姐还要到位（如果不是一直都被她死死盯着的话，瑟西相信她还可以更到位）。
“‘也是’？是说我的两位长姐已经来拜访过您了吗，学者大人。”
“是的，波洛尼娅大人为我治愈和包扎，忒弥斯大人为我进行了祝福。”
“哼……”
瑟西明显感到潘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产生了一定动摇。
“全人、学者……瑟西大人。我是来警告你的。”
今天自己收到的警告还真不少，瑟西仿佛置身其外地这么想着。但这可是龙所在之处，会发生什么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最好不要和我的两位长姐离得太近，或许她们今晚表现得非常平易近人，但那是因为她们有愧于你。而当你们之间扯平的时候，你或许就会成为她们的新玩具了。”潘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瑟西面前这么说道，“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今天盯着她们看个不停。不过，我也不是很担心。一个连龙焰喷射时都判别不出来的学者要怎么在德拉贡忒斯城活下来，我真的很难想象。”
“恕我直言，潘大人，全人国度中对于德拉贡忒斯的记述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丰富，也不曾有被龙焰燃及的全人存活下来过。”
“这样，我想这只能说明你们弱小愚昧，固步自封？”
潘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她比瑟西矮上半个头，但是这并没有削减她的气势一丝一毫。
“我认为认为……是这样的，我不否认这点，潘大人。”
“…你什么意思？”潘的表情从讥讽化为不可置信，“你是有多胆小，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应？你对自己的群族难道没有一丝忠诚和自豪感吗？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也能作为学者被委派到这里？”
“正因为我是学者，我才清楚这点，全人从客观上来说确实不如半人强大。”瑟西的脸上并无波澜，不过，她并不是在装腔作势，而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我听说歧视全人的半人种会将我们称为‘残人’，事实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恰当的说法，用‘全’来形容我们实在是有些过誉，和天赋异禀的半人相比，我们的弱小是不言而喻的。”
“你……”
潘不禁有些语塞，她不曾料想瑟西对于自己所属的群族的评价如此之低，但潘的愤怒只增不减。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把怒火排出体外，她猛地抓住瑟西的衣领，额头相碰，瑟西有些吃痛地闭上了眼睛，而潘怒目圆睁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开口：
“我不论你对自己的族群评价如何——你到底是为了谄媚奉承才说出违心的话，还是你是个真心觉得自己是劣等种的蠢货……不要忘记你是从哪里来的就好，‘残人’。”
瑟西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缓缓说道：“我明白，大人。”
潘松开手，无论是抓住还是松开的力度都相当大，瑟西一个踉跄才靠着墙稳住平衡。潘没有久留或是给予瑟西更多冷嘲热讽，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而瑟西背靠着墙，深深吐了一口气。她被忒弥斯吓到了——她以为潘会以某种方式攻击自己，或许因为今晚已经遭受了某种残酷的“火刑”，她已经做好了自己可能要缺胳膊断腿（运气好的话，还能被波洛尼娅之类的人接上）的心理准备，结果潘不过只是过来放了几句狠话。她伸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潘说的没错，她对自己能否在于全人而言处处险恶的德拉贡忒斯生存下来也不能说是信心满满，所以光是自己现在还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了。尽管潘大概不是很喜欢自己，但是她的警告确实是瑟西所需要的。
她再次走向窗前，现在是梦想成真的时刻，她这么坚信着。
无尽的朝晖和暮色笼罩着德拉贡忒斯，即使这里没有黑夜，但永不停止的钟表为同样川流不息的时间划下刻度，催促着身为凡人的瑟西上床歇息。
***
身为全人是不允许和德拉贡忒斯们一同进餐的，昨日的宴席算是一种特例，在日常生活中，身为学者的同时，瑟西也不能逾越自己作为一名全人的身份。所以她的一日三餐都由侍从送来，在自己的房间之中解决。在这之外的时间，她可以前往任何她没有被禁止前往的地方，如果要见那几位正统的德拉贡忒斯（包括养女潘在内）的话，则需要提前请求。
德拉贡忒斯们——除了身为城主的拉托娜，实际上都不是那么繁忙。波洛尼娅是个好学的孩子，但是纵使她如何热爱学习，也不会用书本填充自己的每一天；忒弥斯没有波洛尼娅那么乖巧，她倾向于户外活动，可是她也不会露宿风餐，终归还是要回到塔中；而潘——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其实也没有人知道她是闲散还是忙碌，但是或许也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些。
事实上，她们的心底都期许着瑟西可以请求谒见她们，以“研究”“观察”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她们待在一起那么一会儿，至少在这一成不变的黄昏之都中，可以给她们带来些许别样的体验——尽管她们之中肯定有人不愿意承认这个念头，但她们或多或少都这么期盼着、好奇着。
但破天荒的是，最初的一周内，瑟西哪里都没有去、谁也没有见。她过的是自己的房间和至高塔——也就是德拉贡忒斯家居住的塔——的地下巨型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波洛尼娅会在那里遇见她，但是瑟西往往行礼后便离去。只能说好在好学的那个人不是潘，不然每次相遇瑟西都不免被她数落一通。
“瑟西大人，今天您在读什么呢？”
“波洛尼娅大人。”
瑟西抬起头，波洛尼娅俯身对她微笑道。
“嗯……魔法书吗？上次是些什么《龙焰创伤修复研究》、《德拉贡忒斯族谱及历史》，这次您已经开始向龙的魔法有所涉猎了啊。真是了不起，那些咒语和纹章打小就把我整得团团转。”
“哪里，德拉贡忒斯城的人都知道您有多优秀。”
波洛尼娅笑而不语，经过一个星期的相处和书上学得的杂识，瑟西明白波洛尼娅并不是因为谦虚才做出这样的反应，而是因为她意外地相当不经夸，这样的笑而不语其实是害羞的证明——证据就是每次波洛尼娅这样时身后无处安放、摇晃个不停的龙尾巴。
“不过，我今天已经不看了，波洛尼娅大人接下来是要学习吗？已经不早了哦。”
“没有，我只是来还书借书而已，稍后就离开。”
“这样啊，波洛尼娅大人是要借哪个分区的书？我稍微有点感兴趣。”
“嗯……”波洛尼娅微妙地迟疑了一下，随后继续道，“历史哦，最近在看关于魔法史的书。”
“谢谢您，我会用作参考的。”
随后，瑟西抱着桌上放着的两本大部头起身离开，龙的力气比全人当然要大得多，她们所用的纸张类型也并没有考虑过太多手持重量的感受，对于瑟西来说拿起来相当吃力，不过好在她一般只在图书馆内读书，不必手持。
但光是快要走到诺大的图书馆的门口时，瑟西就已经感到相当手酸了，她侧身瞥了一眼自己怀抱的书籍，说实话《德拉贡忒斯族谱及历史》她可以还回去而不必带到房间研读了，顺便也可以找一本更薄一点的书略读一下。去到历史区的时候，如果波洛尼娅还在，她还可以拜托波洛尼娅推荐一些更具体的书目给她，毕竟在这里长大的她一定比初来乍到的自己更明白什么样的书值得阅读。
她并没有径直进入历史区，而是在别的分区先驻足慢慢浏览了一下，在有幸得到波洛尼娅的推荐之前，她也想尊重一下自己的口味和兴趣。但可惜的是，她今天并没有寻觅到合适的书目。最主要的原因是——龙的图书馆一定要形容的话只有一个词：高大。数十层的高大书柜也像是一座座高塔一般围绕着她，并没有考虑过她这个没有翅膀的人的需求，所以日常她挑选书籍都需要请求图书馆管理员的帮助，但是这个时间点恰逢她们的休息时间。所以，她只能看看最底下的书。
最后，不紧不慢来到了历史区，瑟西不禁庆幸放置这本《德拉贡忒斯族谱及历史》的地方是她触手可及的低矮处，将其书归原处之后，淡淡的紫色光芒从书本上泛起，这是还书成功的标志，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周，但是看到这样的魔法仍然能让瑟西感到无比兴奋。
随后她缓缓浏览起了这片巨大分区的书目，波洛尼娅给的分区太大、太模糊，但是瑟西并不介意，她很享受这样挑选的过程。
她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但书本的空隙之后露出的是她还算熟悉的金色身影。
瑟西僵硬在了那里。
“……总是在这里见面，是不是下次该换一下？”
以及，黑色的身影。
“潘不是喜欢这里吗？你从小就喜欢在历史书里面泡着。”
“话是这么说……”
是波洛尼娅和潘。意想不到的组合——当然，她们是义姐妹，关系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自从上次迎接自己的宴会之后，瑟西从没有见过她们私下待在一起过。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
在书本缝隙的后方，潘抓住波洛尼娅的衣领，将比她高大的多的波洛尼娅拽的弯下腰，然后又像是光这样还不足够那般，踮起了脚——
她们接吻了。
不是忒弥斯给自己的那种祝福的吻，不是一些异域地区打招呼时会使用的吻颊礼，而是书本和故事中所描绘的，恋人之间的双唇相触。
微微分开之后，潘捧住波洛尼娅的脸，而她自己则露出了笑容——这似乎是瑟西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没有讽刺意味的，充满欣喜和爱意的笑容。她轻轻地亲吻和舔舐着自己名义上的长姐的嘴唇，手指摩挲着波洛尼娅卷曲的金发和洁白如雪但不断染上血红的面庞，而波洛尼娅那无处安放、迫不及待地表明着其主人兴奋情绪的尾巴在历史区的书架上来回拍打，发出阵阵响声。
但不知为何，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吗，本来全神贯注看着波洛尼娅的潘突然扭过头，和书本缝隙间的瑟西四目相对。
瑟西没有逃跑，她能逃到哪里去呢，这里可是德拉贡忒斯城——而她则刚刚目睹了德拉贡忒斯城的第一继承人和她名义上的妹妹之间的接吻。
而潘也像是对这个事实心照不宣那般，缓缓地绕着书架，来到瑟西的面前，瑟西只是倒退两步，靠在了背后的书架上。潘脸上刚才那温和无比的表情已经当然无存，瑟西对于情绪的感知相当迟钝，但是她很明显感受到了，潘脸上所展现的感情如果要以文字来描述的话只有一个词是合适的——“杀意”。
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波洛尼娅匆匆赶来，她来到瑟西面前时脸上绯色未退，有些慌张地系着被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拽开的扣子。
瑟西咽了咽口水：
“我有一句话要说。”
“说吧。”
潘毫无感情地同意了。
“如果我真的看到了很不该看的东西，请不要挖我的眼睛，给我干脆利落一点的死法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