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怎么说我们也不会对您下手的……”
听到瑟西悲壮的发言，波洛尼娅忍不住发笑，直到这时她才扣好衬衫最上方的那一颗扣子。但潘依旧不饶人地紧紧盯着瑟西。
“我看潘大人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瑟西依旧颤颤巍巍地靠着书架，而潘则“哈”地冷笑了一下。
“我要你发誓你绝对不会说出在这里看见的事情。”
“不必如此吧，潘？”
“必须如此！如果这件事传到了母亲耳中…！”
看来潘和波洛尼娅之间就此事出现了一些分歧，不过在那之前，瑟西有一些别的疑问，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不过看来只要波洛尼娅在场，潘就不至于立刻对自己痛下杀手。
“大人们，我有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多问题？算了，问吧。”
“……我想即使你们公开这份关系也没有什么吧？半人本来不就是如此吗？”
瑟西固然惊讶，但她也早对于这种同性相近的场景有所预料。半人的血统和特征只在同性之间延续，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们可是姐妹！”
“可是你们是义姐妹。”
“这事关名誉！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德拉贡忒斯的第一继承人，拜托清醒一点，残人！”
“潘……不要说那个词。”
波洛尼娅难得露出了有些不快的表情，伸手按住了情绪激动的潘的肩膀，令人意外地，潘居然就这样顺从了她。瑟西不禁思考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长女的威严。
“抱歉，瑟西大人，我替潘的言行向您道歉……”
“没关系，我理解的，被那么称呼也没关系。”
“不不，有关系的吧……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种脏话不是吗，对于全人种而言。”
波洛尼娅似乎对跋扈蛮横的自家妹妹和低声下气的宾客学者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露难色地说道。
“咳……但总之，潘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可惜的是我对于记忆操纵魔法并不擅长……”
“我不会说出去的。”
瑟西摇摇头，而后以诚挚的表情望着面前神色迥异的两人。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发誓。”
“没问题……以灰眸女神雅典娜之名，我——”
“不是这种誓言。”
潘冷笑了一下，走上前来，抓住了瑟西的手——已经拆下龙涎绷带的那只手。她从腰后拔出一柄雕刻着华丽花纹的匕首，沿着瑟西的掌纹划下一道血口。瑟西痛苦地呜咽了一声，但是不敢反抗半分。
“等等，潘，没必要……”
潘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收回了匕首，将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在瑟西的掌心铺开，光芒自血液之中闪耀，除此之外之前忒弥斯为她祝福时出现的纹章也短暂地浮现了一下。
“忒弥斯对你还真是贴心啊。”
潘挑了挑眉毛，但没有说更多。她捏着瑟西的手掌，口中吟诵着瑟西无法听懂的咒文，瑟西猜测那可能是独属于龙的语言。最后，她终于松开了手，但瑟西手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液，波洛尼娅则上前进行治疗。
“如果你把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事情向任何一个对此并不知情的人说出口的话，你就会双目爆裂而死。”
“……”
虽然很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但是瑟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明明自己说了不想要这样的死法，但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特意提了，潘才想这么做吧。波洛尼娅则叹了口气，治疗完毕后掏出了手帕，细心地为瑟西擦去手上的血迹。
“没事了，不会留下疤痕的，瑟西大人今天就先回去吧。真的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情。”
“不，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罢了。”
瑟西不敢再抬眼看向两人，低下脑袋的视野之中，她能看到潘拉了拉波洛尼娅的衣袖，要求离开这里。于是波洛尼娅也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觉得再多说些什么也没用了，只是默默陪同潘一起离开。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沉重的门扉关闭，厚重的响声回荡在仅留瑟西一人在内的图书馆之中。瑟西有些脱力地坐到了地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也没有可以说出口的对象，但是被下了这样的誓言——或者说是“诅咒”才更恰当——难免会感到恐惧不已。同时，比起恐惧，更让她感到失落的是，这座龙之城确实不会轻易地接纳她这个凡人。
“多糟糕啊，不是吗？”
“——！”
瑟西猛地向边上移动了一下身体，抬起头来，站在面前的是不知何时已经身在此处的忒弥斯。她不可能是刚刚进来的，不然门扉的声音一定会传到这里，那说明她一开始就在了吗？
“忒、忒弥斯大人……”
瑟西不觉得自己今天还经得起更多折磨和戏弄了，但是她也没有逃离的权利，所以只能缓缓起身对着忒弥斯行礼。
“我那优柔寡断的姐姐和脾气暴躁的妹妹够你好受的吧？”
“不……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瑟西意识到，最初见面时那个谨慎而踌躇的忒弥斯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她显得轻松和随意了许多，但经过刚才的事情，瑟西并不认为这是件多好的事情。她又想起了潘最开始对自己说过的话，“她们有愧于你。而当你们之间扯平的时候，你或许就会成为她们的新玩具了”——而看来现在忒弥斯也好，波洛尼娅也好，恐怕都觉得她们已经和自己“扯平了”。
“把手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解除诅咒？”
忒弥斯微笑着说道，又是那宛若半月一般完美的笑容，但是如今瑟西已经不敢轻易相信这张皎月般的面庞了。
“不……忒弥斯大人，我明白诅咒只能由下咒者解除，我很感激您想要帮我的心情……”
她看着忒弥斯的眼睛，想要尽力表达自己的真诚，抑或是想要通过观察她身上龙的部分来让自己的心情稍微缓和一点。
“嗯，不愧是学者。那我们来谈谈我那对恩爱的姐妹吧，从何说起好呢。”
忒弥斯摆了摆手，一把揽过瑟西的肩膀，硬是拖着她在并不适合谈话的图书馆中散起步来——不过毕竟现在图书馆中也只有她们两人，虽然瑟西已经有点不敢确定了。
“我想我一定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多少年前来着。天啊，可怜的潘，被我看到的时候动都不敢动，毕竟她那时候还不会下咒这么狠毒的方法。但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忒弥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觉得把这件事大声宣扬出来有什么，“波洛尼娅也是，只是求着我不要告诉母亲，而我当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你就可怜了，哎，我就知道潘会看你不顺眼的。”
“您……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嗯，我不觉得有什么啊，潘会喜欢波洛尼娅也没办法，她简直完美到不行不是吗。不过母亲就不一定会这么想了，母亲很注重血统。”
忒弥斯摆摆手，“不如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吧。”
“这是什么意思，忒弥斯大人？”
瑟西停下了脚步，面露疑惑。
“你不知道，是吗？我想也是，潘和波洛尼娅一定也不知道。”
忒弥斯脸上那无垢的笑容，此时此刻看起来像是不详的魔月一样危险，瑟西的心中警铃大作，但是无处可逃。
“可怜的小学者……你根本不是作为学者被派遣而来的，你是用来讨好我母亲的祭品，你会是波洛尼娅的新娘。”
***
来到德拉贡忒斯的这段时间——不如说从她启程从家乡前往德拉贡忒斯开始，她的心中其实一直有着疑惑。全人和半人，一直都是相互敌视、但始终保持着平衡稳定的状态。每年，他们都会互相在固定的时间点派遣学者以进行研究观察，不过一般都是喀沃代或是阿弗斯那种相对安全和友好的群族，面向最为强大和危险的德拉贡忒斯派遣学者还是第一次。和往年的固定时间点都有所不同，同时，除了瑟西和少部分人之外，并没有对此事进行过多的宣传，就连瑟西上路的那一天也没有人来进行送行。
瑟西并不会对此感到悲伤，她只是稍微有点奇怪，但是对于德拉贡忒斯的好奇心凌驾了一切，所以她一直没有多想。不如说，王族们没有选择最优秀的那些学者，而是选择了一直都平平无奇、出身贫贱、举目无亲的她，对于一直都对德拉贡忒斯怀抱热情和好奇的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而现在瑟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选择了无牵挂的她。
“如果快的话，下一个满月黄昏，你就要被送到波洛尼娅的床上了。”
最后，忒弥斯抛下这句话，摇晃着尾巴、愉快地离开了图书馆，独留瑟西一人伫立原地。
瑟西想起自己在《德拉贡忒斯族谱及历史》之中读到的内容，她当时并没有多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全人的国度之中，关于德拉贡忒斯的一切都充满了谜团，没有详细描述她们的书籍，在诸多冒险家一去不返之后，更没有人敢踏足于她们的土地半步。瑟西对她们的认知也仅仅源于古老的神话和史诗，以及一些后人的污蔑和抹黑。但瑟西毫不在意这些，得知了至高塔图书馆的存在后，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一切有关德拉贡忒斯的信息，她想了却自己是如何被伤害的，想了却自己所在的家族的历史，了却自己被施加的祝福和魔法。
而作为所有半人之中、唯一由幻想而衍生的龙的种族，同时也是最古老的种族——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为了让龙得以繁衍生息，她们坚守着古老的传统：以洁白无垢的、没有任何其它血统沾染的全人的少女来孕育自己的后代。
但事实是，全人不可能承受生育德拉贡忒斯的痛苦，结局往往都是她们被腹中的德拉贡忒斯开膛破肚，作为一次性的生育工具死亡。
“我想谒见拉托娜·德拉贡忒斯大人……”
“啊，瑟西大人。拉托娜大人也正打算传唤您呢。”
瑟西在翌日来到了至高塔顶端的房间之前，德拉贡忒斯骑士笑意盈盈地说着话，但瑟西只是疲惫地微笑了一下。
骑士为她打开了门，瑟西缓缓走入其中。
至高塔顶端的房间，同时也是城主拉托娜的起居室和办公室，比这座高塔中所有的房间都要华丽奢侈。瑟西脚踏着金丝勾勒的血红地毯，走向正对着大门的沉重石桌——拉托娜坐在那之后，用瑟西看不透的表情盯着她，而站在她边上的则是满脸难以置信的波洛尼娅。
“瑟西。”
“拉托娜大人。”
瑟西行了一礼。拉托娜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和瑟西第一次见到她在宴席上所流露的温和表情别无二致，但是直到离得如此之近，瑟西才察觉到她脸上狰狞的伤疤——一道狭长的伤口自她的额头一直延伸至脸侧，划过她的眉骨和眼睛。
“我唤你前来是想和你阐明一件事情，但，作为‘学者’我想你大概有所知晓了吧。”
“是的，拉托娜大人。”瑟西颔首道，“我在德拉贡忒斯的族谱中阅读到了。”
那些如她一般没有姓氏的少女的名字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瑟西的身上不禁一阵恶寒。
“嗯，你确实很聪明。没有哪个长舌之人……提前和你提起过这些事情吧。”
“没有，拉托娜大人。”
瑟西不打算提起忒弥斯的名字，无非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很好。我希望你不要悲伤，在孕育的期间，你仍然可以做你想做的研究，你作为派遣学者并非名不副实。”拉托娜似乎对于瑟西顺从的反应相当满意，“你或许会觉得恐惧，但是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也是全人国度和德拉贡忒斯之间能够保持和平的纽带之一。你已经在另一种意义上为你的国家做出了贡献——你可以引以为傲。”
这时，波洛尼娅突然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母亲……”
“无需多言，波洛尼娅。作为第一继承人，你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可是……于德拉贡忒斯而言，最理想的繁衍方式明明就是两位德拉贡忒斯，再不济也应当是和另一位半人。让全人来进行这种事情……”
“这是传统，这是对神祇的顺从。”拉托娜毫不留情地回应道，“你也是以这种方式出生的。”
“那——难道我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吗？”
波洛尼娅不禁表现一丝怒意，同时她也以悲痛的表情看着瑟西。
“那么，你的‘选项’是谁？”
面对拉托娜的反问，波洛尼娅僵住了身体。
“我……”
瑟西看着如鲠在喉的波洛尼娅，一瞬之间产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干脆把这一切都倾吐而出、触发诅咒，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死在这里，不过一个爆开的是腹部，一个爆开的是眼球。那如果能给波洛尼娅和潘带来一些伤害的话，或许也算是一种复仇。
“我目前没有那样的人选……但如果之后有的话，我想忠贞不渝地和她相伴一生。”
波洛尼娅攥紧了手心。
瑟西察觉到她还是那样不善于隐瞒自己的感情，尽管嘴上否定了“那个人”的存在，但在说到后半句话时，她还是难以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表情——正如每个坠入爱河的人一般。
于是，瑟西放弃了刚才的想法。
但是拉托娜不会就这样放过波洛尼娅。
“不要忘记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最接近神的半人，你的忤逆会给德拉贡忒斯带来灾厄。”
拉托娜起身，面对着波洛尼娅如此说道。波洛尼娅本身就已经相当高挑，但拉托娜更是比她还要高大威猛，散发出来的威压也和波洛尼娅完全不同——不如说，过分温和的波洛尼娅根本没有所谓威压存在。
“而且，真正没有选择的是站在那边的瑟西。”
波洛尼娅侧头望了一眼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瑟西，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一般，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