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西回到至高塔时第一个注意到的人是波洛尼娅,然后是站在她身边的潘。很明显,看到忒弥斯成功带回了瑟西,波洛尼娅变得显而易见地消沉了起来,而潘的怒火——至少这次不是对瑟西一人,包括射伤了波洛尼娅的忒弥斯在内——看起来几乎就要爆发而出了。
忒弥斯疲惫地挥舞着翅膀落地,而背上的瑟西则被她随意地撂在地上。瑟西全身的伤口都因此变得更加疼痛了起来,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复存在了。
潘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死死拽住忒弥斯的衣领——这大概是比在场所有人都要矮小的她为了展现攻击性而形成习惯的动作。
“你……竟敢射伤波洛尼娅。”
而忒弥斯则是一副“现在没有兴致陪你玩”的态度,猛地推开了潘。
“奉命行事。”
“你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飞得最快的德拉贡忒斯,想要追上波洛尼娅不无可能……”
忒弥斯像是终于忍耐不了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而暴躁的潘为她提供了一个发泄点,于是她直冲着潘的脸咬牙切齿道:
“所有人都知道你姐姐是最擅长使用治疗魔法的德拉贡忒斯……就算我把她的脑门射穿,她也照样会生龙活虎地回来见她心爱的小情人——也就是你。现在,你要是再敢多嘴、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在报告的时候把你俩那档子事情全抖出来。”
“你……!”
即使是潘也不免露出有些畏惧的表情,而波洛尼娅则像是想要平息两人蔓延不息的怒火一般上前。
“忒弥斯,请你冷静……”
“你能不能别装得那么道貌岸然?我看到你更烦。”
波洛尼娅露出像是又一次被箭矢射中的痛苦的表情,沉默地垂下了手臂。
“别担心……忒弥斯大人她,不会说出口的。我们现在共享潘的诅咒了……”
突然,趴在地上的瑟西,虚弱地如此说道。
“……!”
忒弥斯猛地竖起翅膀,怒火几乎要从她的口中迸发——
“……忒弥斯大人,我建议您不要再踢打或者以其他方式攻击我了。如果我陷入生命危险的话——您知道的……”
面对即将落在身上的攻击,瑟西颤抖着抬起头。而忒弥斯僵直了身体,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像是要调整情绪般深呼吸了几口,推开挡在面前的波洛尼娅和潘,径直进入了至高塔。
确认忒弥斯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之后,波洛尼娅在瑟西的身边跪下,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口。
“天啊……怎么会,这么多这么眼中的伤口,您的腿……”
“没事的,波洛尼娅大人。我还好,虽然确实很痛……”瑟西偷偷撇了一眼正黑着脸瞅着自己的潘,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拉远了和波洛尼娅的距离。
“我这就为你治疗——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您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我……”
瑟西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开口道:
“我和忒弥斯大人结下了一心同体、共享生命的誓言——在灰眸女神雅典娜的见证之下。”
就连始终站在边上抱着双臂、一言不发的潘也不免膛目结舌。
“……其实是我抓准了机会,把沾着我的血的箭矢扎到她身上,然后吟诵了誓词……效果最深的那一个。毕竟,她在我身上做了猎人标记,所以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前提是你是个魔女。”
潘也凑上前来,恶狠狠地盯着瑟西。瑟西有点不知所措地回望着她,然后又看向波洛尼娅,她发现就连波洛尼娅的眼中居然也流露出了一丝……失望和鄙夷。她从来没在波洛尼娅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感情,刀绞般的疼痛在心中浮现。
“没有魔力的全人根本不可能进行有着真正效力的宣誓……瑟西大人,您一开始就对我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吗?”
“我……”瑟西咬紧了嘴唇,“不是那样的……”
一阵沉默后,波洛尼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无言地为瑟西进行治疗,而潘则起身,继续对着瑟西冷眼相待。等瑟西身上的伤口都得到恰当的处理之后,她们一前一后地将瑟西带到了至高塔之中——但并不是曾经瑟西那位于至高塔中层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地下。瑟西连询问她们目的地的勇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跟随着波洛尼娅的身影。
她们来到了至高塔的地牢之中,波洛尼娅为瑟西找了一间还算宽敞的牢房,将她送了进去。
“潘,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想和瑟西大人说。”
“可是……!”
“我会去你的房间里找你的,好吗?”
潘张着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终归还是在隔着铁栅栏的波洛尼娅和瑟西之间来回望了几眼后,迅速离开了地牢。
“瑟西大人……”
“……”
“您……什么都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吗?”
瑟西认为“只是想活命”并不需要任何辩解,她沉默地望着波洛尼娅,摇了摇头。
“您恐怕不了解“身为魔女”在德拉贡忒斯是……多么大的罪状和禁忌。”
“在我吟诵誓词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魔女……波洛尼娅大人,正因为我没有任何亲属,才会被送到这里来,您知道的。”喀耳刻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抱着自己的双臂。
波洛尼娅一时语塞,但深深叹了口气: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就此宽恕你。忒弥斯纵然——她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我,我不能说我可以毫不在意这一点……但她是我的妹妹、我的家人。而你的行为威胁到了我的家人。”
“这样吗?如果不是你们一开始就视我的生命无足轻重,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直到忒弥斯大人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绑定,才能意识到原来全人的生命也不是那样可以弃之如敝履的吗?”
“——我从未想要轻视过您的生命!”
波洛尼娅猛地抓紧铁栏杆,瑟西被吓得退后一步。
“……是我言过了。您说得对,这一切……都不能归咎于您——您是唯一反对那场婚姻的人,我是说,对着拉托娜大人,明面地反对。”
“嗯……您也是。我看到了您的伤口,一定是忒弥斯打算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您才出此下策吧。”
两个人一时都把对方处于台阶之下,话题又毫无进展地回归至原点。沉默蔓延着,几乎要和瑟西身上的镣铐同样沉重,最后波洛尼娅又一次叹了一口气,瑟西已经数不清她今天到现在为了多少人、叹了多少次气了,愧疚的情绪在心底涌出,几乎要把她淹倒在地。
“我……如果条件允许,我会为您求情的。但您要知道,德拉贡忒斯,真的,非常不欢迎魔女。”波洛尼娅一字一句地说着,“如果这件事被民众知道,她们可不会太在乎忒弥斯的死活,她们只会想要生吞活剥您,到时候就是一尸两命了。”
波洛尼娅又询问了一下瑟西的身体状况,然后便以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地牢。
瑟西躺倒在坚硬的石床之上,将珍重的时间寄托给最擅长玩弄时间的睡神。
***
决定出来得很快,毕竟正如波洛尼娅所说,走漏风声将招致民愤,越快处理这件事情越好——不管是真正地解决它,还是先暂时将它藏匿到遥远的地方。北方的喀沃代将是她们的去处,那里寒冷、遥远、不被德拉贡忒斯所喜爱,但是在那里有着佩涅罗·斯卡狄阿刻斯。
“据说她是雅典娜的宠儿,我一直都很想见见她。”
“所有聪明人都被称为‘雅典娜的宠儿’。”
与忒弥斯和瑟西同行的——是波洛尼娅,她身在此事之中,也足够强大,虽然无论是驯鹿还是雪鸮都无法对龙构成威胁,但是她还是被强行下达了这个任务,或许是对于她放跑瑟西的惩戒吧。
为了避免太过张扬,她们不能飞行前往喀沃代,只能依靠骑行和步行,瑟西这才体会到,那天波洛尼娅带自己所飞过的到底是多么遥远的一段距离,同时她做的事情有多么鲁莽。
一路上,波洛尼娅都在试图缓和这尴尬组合之间的关系,但是瑟西沉默不语,而忒弥斯出言不逊——瑟西都开始觉得波洛尼娅可怜了,可是她实在是不想在忒弥斯面前说话。但她和忒弥斯之间又像是有着无形的锁链将她们连接在一起那般——并且,她知道不只是她这么想的,忒弥斯也是一样——不敢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外。两人总是紧张兮兮地对上视线,然后相互嫌恶地别过头去。
“不如你们真心爱上彼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这份誓言了。”
最后,恐怕波洛尼娅都自暴自弃了,开这种玩笑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不如我把这好福气让给你和我的好妹妹吧?”
忒弥斯扭头瞪了波洛尼娅一眼。一如既往。
“这么说来,波洛尼娅大人,潘大人她……”
“潘?潘怎么了吗?”
“您……您跟随我和忒弥斯大人同行,潘大人一定很不情愿吧……”
“啊,当然……”因为不会骑马,瑟西只能和波洛尼娅同乘一匹马,即使坐在她的身后无法看见表情,但瑟西也能感受到波洛尼娅语气中的消沉,“没关系,潘会理解的……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所以我说,你真该和潘也发一下那个誓,那样母亲也拿你们没辙了。”
或许是对于忒弥斯一路冷嘲热讽的报复,波洛尼娅无视了她没心没肺的玩笑,沉默地骑行着。
恰好在这个话题结束的节点,瑟西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十分异常。骑行的路线和波洛尼娅带她飞行的路线相差无几,只是需要避免一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所以最终的路标还是那片宛若黑夜一般的森林,而现在她们终于要达到森林的尽头——但在那林地的前方,居然是无穷无尽的岩石,两种地貌相当不自然地连接在了一起。
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的是激荡的海浪声。
瑟西猛然回头看去,来时的林路小径,此时已经变成一片灰暗而冰冷的海洋,潮水席卷着马蹄,而天空则灰暗无比。无尽曙光和暮光的德拉贡忒斯,像是从未存在过那般消失了。
“波洛尼娅大人,这是……”
“你不知道啊,德拉贡忒斯是个看不见的小岛。”还不等波洛尼娅回答,忒弥斯一边下马一边念叨着,“只有我们能找到它。”
瑟西又回望了一下来时的方向,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在睡梦之外的地方无法看到曙光,她顿时觉得有些寒冷。她细细看向天空,原来并非心理作用,而是这里真的在降雪。
“天啊,这里真是超乎想象的冷……我们可没有带防寒的衣物,快前往宫殿吧。”
波洛尼娅看起来是最怕冷的那一个,她的翅膀微微颤抖着,那象征着温暖的金发此时此刻也仿佛黯淡了许多,她一边搓着手臂一边如此说道。
前来迎接她们的——尽管无论是忒弥斯还是波洛尼娅都没有什么贵族气质,但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德拉贡忒斯城主之女——当然是喀沃代国王和她的宰相,奥德萨·喀沃代和她们在路上谈论过的佩涅罗·斯卡狄阿刻斯。
“欢迎二位的来访,代表整个喀沃代致以问候。”
和波洛尼娅有着相似气质的鹿角之王——奥德萨热情地对着二人张开双臂。而位于她身侧的佩涅罗则温和的微笑,和她对上视线的一刹那,瑟西感到一阵寒意直冲脊椎:这个人并不欢迎自己。
由于魔女的身份已经确认,不论瑟西是否愿意,她都不得不戴上注入了魔法的镣铐和颈链,受到的对待自然也不能和波洛尼娅她们相比拟,只有她一人跪在地上。本以为会就这样直到会面结束,但欢迎完两人之后,奥德萨也来到瑟西的面前。
“您一定就是瑟西了,请起身吧。”
有些迟疑地起身之后,瑟西察觉到从奥德萨后方传来的视线更加让她紧张了。她努力不展现出这份紧张,看向了奥德萨:首先当然是那惹人注目的漂亮鹿角,在来的路上她们也看到了不少其它的半鹿半人,如果喀沃代以鹿角的美丽程度来推选王者的话,那奥德萨应该同样能保住自己的王位——简直是天然的王冠。除此之外,奥德萨作为人类的部分以美丽形容也完全不为过,和德拉贡忒斯特有的那种富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美貌不同,温驯、优雅、善良——她想起自己对与喀沃代的基本印象,而奥德萨给人的感觉完全符合这三个形容词。除此之外,她湛蓝的眼中还有闪着光的狡黠和如惊鹿一般的机敏。
半人对全人展现出的只是鄙夷而已,但对于魔女和巫师,大部分情况下是赤裸的仇恨。这种深埋于血管之中、无时无刻都在不断流淌的仇恨,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常常会因此而蒙蔽双眼,从而无法意识到大部分人并不选择成为魔女和巫师、也无法为他们祖先的罪行负责。而奥德萨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瑟西微笑着,但仅仅是这无言的微笑,便能透露出她的仁慈和宽容,让瑟西第一次在这阔别家乡的、被半神的鲜血所浸透的土地上感到了归属感。
微笑着,奥德萨退回到佩涅罗的身边,瑟西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看向佩涅罗。佩涅罗对她的并不是如潘那般强烈的敌意,也不是忒弥斯那种恶作剧一般的心态,而是更加成熟和内敛的——她看向瑟西的眼神,仿佛在看辽阔疆土版图之中的眼中钉、伟大史诗缔造之路上的绊脚石——瑟西向来对人之间的情感并不敏锐,但佩涅罗把它隐藏得恰如其分,除了应该窥见这副感情的瑟西之外的其他人,都不对此有所察觉。佩涅罗故意只让她一人看见。
不过,抛开这些瑟西已经快要习惯的敌意,佩涅罗也是一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半人。尽管瑟西听说半人半鸟的阿弗斯的身材应该都会比较矮小,但是她几乎可以和在场最高的波洛尼娅与之比肩。无袖的白袍和本就洁白到仿佛在熠熠生辉的她更加相衬,小臂上的白色羽毛彰显了她的种族,不过本来,在瑟西的家乡她也不曾见过有着如此年轻样貌的白发人,这点本身就非比寻常。最重要的是——那双凌冽着的灰眸,瑟西不禁想着,自己以后每个许下誓言、高呼着“以灰眸女神雅典娜之名”的瞬间,肯定都会想起这双眼睛。或许她真的是雅典娜最爱的那个孩子。
迅速扫过了两位新面孔的特征之后,瑟西默默地颔首。她认为佩涅罗的眼神是一个警告,她要谨慎一点比较好。
“长途跋涉,三位想必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么请允许宫殿的侍从带各位前往房间之中休息,关于拉托娜城主大人拜托的事宜,我们明日再作商议吧?”
“当然没问题,感谢您的款待,奥德萨陛下。”
“不过——”这时佩涅罗突然上前一步,“考虑到忒弥斯大人和瑟西之间的契约关系,我们会将二位安排在同一个房间。”
“……”
第一反应有些惊愕,但是思考了一下之后,似乎也无可辩解,忒弥斯乖乖地合上了嘴。
“那么,我们就此解散吧,各位明天见。”
是瑟西的错觉吗,佩涅罗似乎露出一丝细不可闻的笑容,拍了拍手掌、发出清脆的掌声之后,长着鹿角的侍从们上前,将她们带到各自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