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克珊特的飞行课同一时期，自此开始，瑟西再也没有在餐桌之上见到过厄洛忒丝的身影，虽然她很想询问一下厄洛忒丝的去向，但是她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权力。她食之无味地吞咽着食物，视线却在佩涅罗身旁的空位上迟迟不肯移开。
或许距离和分别可以缓解厄洛忒丝的痛苦，如果这样的话，瑟西也能稍稍宽慰一些。她这么想着，结束了自己的用餐。
以往的白天，她只能和忒弥斯待在房间里，或闲聊或独自阅读打发时间，等待晚上的飞行课（尽管她并不参与授课，但是她很乐意观看和旁听）。直到不久前波洛尼娅兴冲冲地告诉她，她向奥德萨征得了瑟西使用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权力——或许是瑟西看起来确实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的魔女吧，数周的相处也让她们放下了一定戒心。
所以，如今的白天，瑟西可以独自前往喀沃代皇家图书馆阅读，忒弥斯偶尔会无所事事地跟过来，不过很快就会离开，她偶尔也会在那里遇见波洛尼娅，不过她对在图书馆遇见波洛尼娅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很好的回忆。
今天白天她选择前往喀沃代皇家图书馆——和至高塔的地下图书馆不同，它是一栋单独的建筑，由一条长长的连廊将其和宫殿的主体相连接。瑟西很喜欢走在这条连廊上时的感觉，它和喀沃代宫殿本身的氛围不太相同，在入口处两座鹿雕一左一右守护着前方的路途，抬头望去，一只猫头鹰雕像则被镶嵌在顶端——并非是因为当今的皇后身为雪鸮，这雕像一定比佩涅罗的年龄要长久得多——而是因为作为智慧象征的猫头鹰像，几乎是每个图书馆的标配，即使在故乡的图书馆，瑟西也能或多或少看到一些猫头鹰的要素存在。
继续向前走去，喀沃代内历代知名学士的画像被挂于两侧，同样雕刻着驯鹿和猫头鹰的画框将她们装点在四方之中，而瑟西正沿着这条道路，前往可以阅读她们遗留下的文字和精神的场所。
推开沉重的门扉，瑟西正式进入了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二层——若是从宫殿内部出发，最近的路线只能到达二层，不过对瑟西来说，在图书馆的冒险是不需要起点与终点的。
喀沃代皇家图书馆和至高塔地下图书馆的内部也相当不同，或许是因为至高塔本身就没有太多住客，会使用图书馆的人也相当少，但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一层是对一般学士和民众开放的（不过似乎还是有一些繁琐的申请流程），虽然安静，但总是显得更有活力。同时，因为是在地上而非地下的建筑，巨大的窗户也毫不吝啬地倾吐着日光。
瑟西对入口处的管理员点头致意，管理员似乎也在她数日的拜访中记住了她的面容，回以她一个温和的笑容。
和一层相比，二层显然没有那么多人，但对于瑟西来说，太过拥挤她反而会感到紧张，这样刚刚好。和因为会飞所以把书架建造得奇高无比的德拉贡忒斯不同，喀沃代皇家图书馆之中的书架是正常的高度，同时还配备了可以自行使用的移动阶梯，管理员也随时在场，让瑟西更是对这里中意不已。
今天要从什么地方开始看比较好呢，瑟西沿着书架行进，用指尖掠过或古旧或崭新的书脊，并未注意到前方的身影，直到白色的影子在她面前止住了脚步。
“……”
瑟西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是佩涅罗。佩涅罗的耳上挂着单片眼镜，用一个小小的推车装着诸多书籍，身上穿的也是相当平常随性的、类似学士会身着的长袍外套，和瑟西身着的有些相似——尽管她那像是从仙境之中剥离而出的美貌还是让人有些忌惮，但是不论如何，如今的她看起来对瑟西更有亲和力一些，当然这只是瑟西单方面的感觉。当她用那双静默的灰眸紧盯瑟西时，瑟西还是感到一股寒意笼罩着自己。
“佩涅罗大人。”
瑟西深深地低下头，对着佩涅罗行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寒暄一下，如果是奥德萨的话，她或许开启点随意的谈话，因为奥德萨看起来似乎是那种不会让气氛变得尴尬的人；但对于佩涅罗，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就在她感到周围的空气开始发酵出尴尬的味道时，佩涅罗绕着路，仿佛无事发生般离开了，只留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和推车的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跟我来。”
在她于瑟西的视线中消失后，从瑟西背后传来了她的声音。瑟西吓得一激灵，但还是转身默默跟了上去。
***
跟随着佩涅罗的行迹，她们穿过虽然不高但是相当之长的书架，在日光和阴影之间切换步伐，最后来到了被另一座巨大门扉之前，虽然不曾进入过，但是瑟西知道，在这之后，是通往喀沃代皇家图书馆三层的阶梯，同时也是其最高层——只有皇室人员可以进入的楼层。
佩涅罗敲了敲门，然后以细不可闻、同时瑟西也无法理解的语言低声念出了一道咒文，门扉上的雕刻——同样是由鹿和猫头鹰组成的花纹，便充盈起了蓝色的光芒，缓缓开启了。
佩涅罗转头看了瑟西一眼，示意她跟上来，瑟西这才挪动脚步，踏入其中，而门扉自动关闭了起来。
在瑟西面前的，是一座不算太高的螺旋阶梯，而在螺旋阶梯的中间，有一个稍微大点的木制装置，她看着佩涅罗默默地把推车推上去并固定住，转动起了边上的把手，随着她的旋转，装满了书的推车一点一点上升，先她们一步到来了第三层。佩涅罗转身上了楼梯，而瑟西也迅速跟上了她。
登顶之后，等待着她们的是一个类似书房的小房间，但是三层的面积和二层是相同的，只是诸多门扉将这本该宽敞的地面分割开来，瑟西看到那些门扉上也都刻有形态各异的鹿和猫头鹰，恐怕并非常人可以开启。
除了这些门扉和房间正中央的巨大书桌之外，视野之内都是尺寸较小的书架，但是乍一看那上面摆放的都是用瑟西无法读懂的文字写下的书籍，同时地面上还摆放着诸多似乎没能解读和分类的书籍——瑟西突然理解了，这里是喀沃代皇家图书馆之中的古代图书馆，或者该说是图书室才更加恰当吧。
佩涅罗将推车中的书一本一本垒在中间的巨大书桌——这书桌几乎可以和她们每天用餐的那个餐桌的尺寸相媲美，围着这张桌子大概可以坐十余人，瑟西可以想象出这上面摆放着数米之长的巨大图纸亦或是诸多学者围桌而坐的模样。而如今，佩涅罗用一本又一本的大部头在书桌之上筑起高墙。瑟西突然意识到，佩涅罗最初的“在古代图书馆研究”所言非虚，或许让厄洛忒丝前来干涉，确实是她研究之余的一个备案，但既然她还在孜孜不倦地阅读着她早该如数家珍的图书馆书籍的话，那想必她的研究确实没有太大的进展。
正当瑟西思索着、重新描绘着佩涅罗在她心中的印象之时，她发觉佩涅罗正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当佩涅罗把书桌上的书垒砌平整之后，她开始收集起附近散落的书籍，数量之多以至于在这小小的房间之内她还得用推车运输，她拿了一部分地上的书籍，还有一些被规规整整地塞在书架里的书籍。
而后，她把这些书籍尽数放置于书桌边的地面上，俯下身子，开始用那些书籍又一次堆出小山——不对，她似乎正在堆出一个由书本构成的……阶梯？
瑟西对喀沃代学者的精神状况产生了一丝担忧，她对着佩涅罗这异样的举止眨巴着眼睛，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自从她进入这个房间之后，她就一直都在呆站着。佩涅罗耐心而细致地堆砌着书页构筑的阶梯，大小开本不一的书籍，在她的精心安置下是那么得恰如其分、天衣无缝，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为了被堆成一个矮矮的阶梯那般。
佩涅罗似乎终于完成了这项小小的工程，她看了瑟西一眼，不缓不急地开口：
“在喀沃代皇家图书馆建立之初，禁忌魔法图书室——也就是今天的古代图书馆，位于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一层。而在两百年后，它被转移到了二楼，再过了两百年后，它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来到了三楼。”佩涅罗小小停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个图书室会随着年份的增加而提升高度？原因就在这里。”
说着，佩涅罗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堆满了书籍的书桌。
“这不是由死木制成的书桌，或者说，这其实并不是书桌，而是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一部分，时至今日仍然在不断生长的——学士树。”佩涅罗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桌后方的墙壁上取下一柄长剑，瑟西不禁后退一步，但佩涅罗继续道，“历代喀沃代学士的册封仪式都是在学士树上进行的，从喀沃代皇家图书馆的一层、二层，再到三层，汲取着这棵巨树的养分，自根部向顶部生长着，直到花开、结果、落地——学士们重返地面，用所得滋养伟大的喀沃代。”
佩涅罗抽出长剑，将它垂直举起，几乎在她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对称轴。
“饮血魔女瑟西，以灰眸女神雅典娜之名，我——佩涅罗·斯卡狄阿刻斯·喀沃代，将在此册封你为喀沃代学士，我愿成为你的导师和明灯，指引你直至喀沃代学士神树顶端，为拥有无尽潮水和巨岩的喀沃代带来赐福和希望——请沿着书籍阶梯登上学士树的顶端。”
瑟西完完全全地愣住了，这是否是什么诡计或陷阱？佩涅罗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佩涅罗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上的剑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佩涅罗已经诵完了誓词，誓词的神圣性瑟西已经亲身体会过了，更别提在半人国度之中它有着更强大的约束力，她只好迟疑着上前。
她忍不住回想起在家乡被封为学者时，不知道是因为她是女性还是因为她的等级太低，仪式的过程相当随便。
一步一步踏上佩涅罗刚刚垒砌完毕的书籍阶梯，瑟西——站在了学士树的顶端，也就是那张书桌的正中央，它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如果不是佩涅罗亲口告知，她绝对想不到这是一株还在生长的植物。
“抬起头。”
瑟西听从了佩涅罗的指示。
佩涅罗也高高举起剑，放于瑟西的右肩。
“骑士低头册封以示对君主忠诚，但是学士——只会忠于问题和真相，所以她们永远抬头看向无垠的、未知的天空。谨记这一点。”
“好的……”
佩涅罗轻轻在瑟西的肩膀划出了一道血痕，瑟西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而佩涅罗只是冷静地垂下剑、将剑上沾染的几滴鲜血抹在学士树之桌上。血液像是被新鲜的养分，立刻渗入其中。
“现在你也是喀沃代学士的一份子了。”佩涅罗对瑟西伸出手，扶着她来到地面，“而我是你的导师，从明天开始，白昼时到这里来，我会给你授课。”
一边说着，佩涅罗为瑟西治疗着她肩膀上的伤口。
“请问……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
佩涅罗沉默着，斟酌着来自新生的第一个问题。
“首先，你被派遣到德拉贡忒斯时，名义上来说是作为‘学者’动身的，而你本来被期望作为‘德拉贡忒斯全人学士’回归。可惜，实际上并没有人有着这样的期望，同时德拉贡忒斯从前没有、今后大概率也不会册封外族人为学士。本来这就是一场献祭，可你却存活，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德拉贡忒斯的庇护之下。如今让你成为喀沃代学士，也一种对全人的交代，不至于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知道你被送去的真正用意的人——产生怀疑。如果他们得知你和最强大的半人中的重要人物产生了生命上的链接，或许会酿成恶果。”
“其次，半人之境皆险恶——你们那边经常这么说，不是吗。你不可能永远都躲在德拉贡忒斯人的身后，魔女的身份会给你招来无穷无尽的灾厄，保护好你自己，也是保护好忒弥斯大人，你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瑟西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尽管佩涅罗给出了足够的理由，她还是不知道是否应该轻易相信佩涅罗，仿佛看出了瑟西的迷茫，佩涅罗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刚刚被佩涅罗治愈完毕的肩膀。
“我承认我对你的态度——或许对忒弥斯大人和波洛尼娅大人的态度也是——很冷漠，但我并非有意为之，家乡的人都说我完全不像阿弗斯。我也承认你们令我苦恼不已，因为我只希望喀沃代繁荣昌盛，我只希望我的妻子、我的君王可以平和而安稳地统治着这个国家，我的孩子可以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长大。而一旦和德拉贡忒斯牵扯上关系——德拉贡忒斯是可靠的盟友，但可以一夜之间变成恐怖的对手，就像强大的祝福也可以是无赦的诅咒一样。”佩涅罗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动摇，“无论如何——导师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学生，这其实是誓言的一部分，你明白吗。即使不相信我，你也要相信誓言。”
瑟西表情凝重地咀嚼着佩涅罗的话语，最后点了点头。
“很好。不要忘记明天来上课，希望你能重拾在全人国度时的学者风范。”
“我一向不是好学生和好学者……”瑟西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又一个对她来说值得纪念的场所，先是和半人结下婚约，然后是被半人册封为学者，现在的她可谓是事业爱情双丰收。
“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吧。”
“我以后该怎么称呼您？佩涅罗老师……还是佩涅罗大学士……之类的。”
听到“佩涅罗老师”这个称呼之后，到底是瑟西的错觉，还是佩涅罗真的前所未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呢。最后，佩涅罗摇了摇头。
“叫我佩涅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