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母亲一下抬起头，露出惊异的神情。
“没有啊！”
周末，母亲带曲野筱出去吃饭。环境高雅的牛排店里，曲野筱低着头不安地划拉着刀叉，用底气不足的声音挤出了心里的疑问。
但是母亲回答的很迅速，很果决，一点遮遮掩掩的成分都不包含在内。曲野筱突然感到难忍的羞愧，觉得自己那龌龊的思想错怪了母亲。她切牛排的手法变得更加笨拙起来，一刀刀下去，磕得盘子不时发出不和谐的响声。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爸才走了多久，我怎么会……”
母亲说着说着音调都软了下去。曲野筱惶急地抬起头，生怕母亲又想起曾经久久萦绕她的伤心事，而自己则是造成她再次难过的罪魁祸首。多么恶劣的家伙！她暗自唾骂着自己。
她只是隐隐的觉得母亲气色变得红润了，有时打电话、发短信时脸上洋溢着自己从前很少见过的表情。对，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在这不多的时间里，母亲的脸上总洋溢着这种神情。那种神采奕奕的气质和自己班上谈了恋爱的同学很像，但母亲自然不同于她们，她显得更加沉稳，如果同学们是初尝狩猎滋味的新猎手，她大概就是已得心应手的老猎人。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无论年龄还是资历，总掩盖不住那种神情。曲野筱越观察那些同学，越觉得母亲和他们相似。再加上母亲经常不回家，更是加深了曲野筱胡思乱想的程度。只是稍微想象一下母亲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的场景，比起厌恶，曲野筱更觉得恐惧。如果母亲和他人在一起了，那自己身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任何人。想到这里，倒不是说她会去恨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倒是想到母亲若是这般做了的话——她怎么忍心抛下自己！简直要让她心头滴血。于是，越恐惧她便越怀疑，越怀疑她便越恐惧。她在日常生活里有意无意地搜索着证据，自己的猜测也似乎变得越发牢靠。终于，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可是母亲否认了，没有一点犹豫的否认了，还反过来问她。她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如同一个本来蓄势待发的战士，突然间丢失了武器和铠甲，一下子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战局也发生了扭转。
“对不起，妈，对不起……”曲野筱哑着嗓子支支吾吾地说，她紧紧咬着牙，努力鼓起勇气去观察母亲的神色。母亲看起来倒没有很生气，只是微微蹙眉，忧愁地看着她。这样的母亲比起大怒的母亲更让曲野筱揪心。同时，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厌恶感疯狂攀升，简直要把整个人都淹没。
“没事的啊，小筱。……我也是太忙了，很少跟你在一块儿，你想多了也是正常的。”母亲用忧郁的眼神看着她，曲野筱能从那眼神里读出复杂的情绪。母亲是在怎么想呢，内疚？还是难过？——被自己女儿错怪，顺便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是这样么？
见曲野筱不说话，母亲又道：“咱们别提这有的没的了。咱们好好吃东西……”说着她又用那忧郁而复杂的眼神看向曲野筱，曲野筱连忙拿起刀叉，盯着盘里的牛排开始不停划拉。
这顿饭之后，虽然母亲未曾明示什么，但似乎回家的次数增多了，也更多的过问曲野筱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母亲的那些问法虽说是不咸不淡，实质意义不大，但对曲野筱来说聊胜于无。因为那件事而导致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关怀，曲野筱暗暗感叹自己当时的做法也不一定是那么恶劣，可以说是塞翁失马吧。但是她觉得她不会再有下一次这样的行为了。然而遗憾的是这种关怀未持续多久，母亲又回到了之前的忙碌状态。曲野筱一遍遍安慰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总是无法真正消解自己心头的苦闷与失落。此时学校里的压力在她眼前似乎变得更沉重了，眼前的世界也更加苍白。这大概就是得到又失去带来的恶劣影响吧。再制造一次类似的事情就好了……她自然也这样想过。可是又想到先前胡思乱想的恐惧与不安和母亲忧郁复杂的神情，曲野筱还是放弃了那样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春游的时节。不知为什么一到春游的时候，天气预报总显示要下雨，搞得同学们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是春游的那天竟然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惠风和畅，大家可算是松了口气。曲野筱也稍微有点期待，毕竟可以暂且从枯燥的日常逃离，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手机和吃零食了。去春游时乘大巴车，一般都是玩得好的两个人坐一块儿，而曲野筱没有这样的要好朋友，于是打算抢占先机，一开始便上车找个位置坐下，随后随便等个人坐在旁边，就可以完美地避免尴尬了。去年她就是这样做的，今年她的方法也奏效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和同学们分享零食、玩游戏，嘻嘻哈哈的笑闹着，倒还挺和气，甚至让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仿佛自己真的融入他们一般。包括中午吃饭的时候，曲野筱也成功混进队伍里，挨着同学们一起吃饭。天气真的很好，春日的阳光暖乎乎的洒在身上，沿途的花草树木也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曲野筱好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长时间以来点点滴滴积郁的坏心情得到了缓解，感到了河水化冰变成潺潺小溪的那种自然而然的温暖。
在返程的时候，曲野筱的班的大巴车临时更换了。然而因为一点事情耽搁，曲野筱知道这个消息比较晚，等她急急忙忙找到了正确的大巴车的时候，车上已经坐满人了。放眼望去一个空位也没有的样子。因为曲野筱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她刚上车车门便关闭，大巴启动了。在启动与转弯的一系列晃动中，曲野筱踉跄着抓住手边的椅背，在车里狭窄的走道上前进，寻找着空位，然而她失败了。同学们有的玩手机，有的吃零食，各干各的，偶尔有人看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那是不包含任何感情的目光。是的，不是同情，不是嘲笑，不是嫌弃，不是疑惑，什么都不是。就像是无意间瞥见某个物体那样，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呢？
曲野筱感觉自己心里刚刚涌现的温暖不知何时全溜走了，回归了阴冷的寒意，裹挟着茫然无措和些许的绝望。她低下头，不愿看同学们的脸，浑身如芒刺在背，脸也灼烧起来，甚至觉得自己多出来是自己的错，自己真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样尴尬地站在走道里。她不知道在着摇晃中，一个人在走道里站了多久，感觉是过了很久很久，身体只能感受到大巴行进时带来的晃动，抓着附近椅背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泛白。此时她对那机械而生硬的晃动生出厌恶之情来，因为它让她的尴尬和自我厌恶更加无所遁形，它似乎比这些同学们更加冷酷、残忍。正因为它是无感情的！……后来，附近有个同学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便叫她坐过来和他们一起挤一下两人座。曲野筱嗫嚅着推辞，声音细小无力，同学又劝了一遍，才挪动着僵硬的身体坐下来。
她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尽量把自己往外挪，生怕挤着那个同学。接近两个小时的返程里，曲野筱几乎就没有动过，没有吃零食没有玩手机没有与人讲话。玩了一天的同学们因疲惫而纷纷睡着的时候，曲野筱也没敢睡，因为很担心睡着后倒在旁边同学身上，那就不美了。于是她强忍困意，在同学们声音渐小以至于最后车内一片静谧之后，一直睁着双眼，直到回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