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时候曲野筱又和母亲一起去了奉原大宅，这已经是第三回了。今年过年和去年一样十分热闹，宅子里挂着灯笼、贴着春联，根据春节的各种习俗，餐桌上的菜还细致地发生着变化。曲野筱是完全不了解这些的，因为她家过年气氛极其稀薄。去年她也装模做样的学着那些亲戚一回，整个过程还懵懵懂懂的；今年就熟稔许多，稍微能融入那如同温热汤水一般的氛围里了。今年，曲野筱大概能记住在场的亲戚的名字，也习惯了亲戚们这样那样的问题，抵触情绪减少许多。偶尔她也会暗自觉得有趣，自己从前未曾想过自己的姓氏还能有这样多的名字。这个想法可能有点怪异，但是，从前自己除了父亲和爷爷以外再未曾听说过同姓，仿佛全世界就自己姓曲野一样，更仿佛曲野这个姓后面只能跟“筱“字一样。如今突然见了这么一群人，倒莫名其妙地如同异姓人一样，站在一旁审视曲野这个姓的独特之处了。她也渐渐在心理上默许他们叫她“小筱”了。从小到大还没有谁会这样连珠炮般问她的生活、学习，似乎从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语和陌生的口音里，微微的感觉到一些温暖。有时听着他们聊天，聊这样那样的故事，虽说都免不了俗气，但曲野筱觉得倒还有点意思。虽说那些故事和她并无甚关系，但仅仅是坐在这里，听着他们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曲野筱就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实感。原来自己也是和所谓生活有着联系的。谁的生意又失败了，谁找小姐被抓了，谁找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老婆，谁得志，谁失志，谁哈哈大笑，谁嚎啕大哭，那些故事随着唾沫一起喷出来的时候，散发着缤纷的、浓艳的色彩，那色彩不追求和谐，所有的颜色都争先恐后地表达着自己；要是那些清高的艺术家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弃如敝履吧。但这俗艳张扬的色彩，在寒冬闪烁着红灯笼的大宅里，在那让人微微冒汗的暖气里，显得如此生机勃勃。团年饭的时候，她和那一大帮姓曲野的亲戚围坐在一起，看着那一张张脸绽放着油腻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沟壑纵横的皱纹，男人们粗声粗气划酒拳喷出来的浓烈酒气，曲野筱心里并无烦闷的情绪，反倒十分平静。
曲野珉变得更漂亮了。上回在暑假期间，她连带着八月的阳光一起刺进了曲野筱的眼睛。半年之后的今日，她又在冬日里裹着米驼色的大衣优雅地走到了曲野筱身边，露出温和的笑容，黑夜里暖黄的灯光照耀下，她披散着的漆黑如墨的长发泛着温和的光泽。她的风评依旧是很好的，根本不用曲野筱问她，就能从七嘴八舌的亲戚那里知道她的情况。说是连过五轮面试加入了校学生会，还是招人最少的那个部门；干了几个月活儿下来，听亲戚们的说法，应该被学长学姐给内定为下任部长了。具体的没听太仔细，什么面试之类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曲野筱一听到学生会三个字就想到自己初中的那个学生会，虽说她也不确定大学里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但总感觉不大自在，一想到曲野珉去到那种地方，眼里又瞥见那清秀的侧脸，轻轻眨着的桃花眼，没来由的就觉得恶心，并且不愿往下想了。
除了卧室，曲野筱最喜欢坐在大堂里，看着那造型古朴的弓。那是一把长而优雅的反曲弓，用颜色暗沉的材料雕琢而成，没有什么装饰。虽然曲野筱无法说明它究竟是什么民族的弓，但是她好歹知道这弓与现代竞技用的那些反曲弓与复合弓绝不是一种，顺便一提，她觉得那些造型复杂的弓完全没有这种弓有美感。大概就是那种干净的线条却有着无限的延展美吧？她也说不好，但总之只要静静地看着那弓，总觉得身心似乎能稍微变得平静一些。
某日她又晃到大堂里发呆的时候，感到附近有人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她微微斜眼，余光里瞥到乌黑秀发和白瓷一般无暇的皮肤，便将眼神收回去。
对方没有动静，似乎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曲野筱便也沉默不语，只管看着那把弓。冬日的下午，天黑得很早，此时屋内的采光已经有些不足，在这若有若无的黑暗中，安静的气氛变得更加安静。弓很安静，黑色的墙壁也很安静。哪怕一丁点声音，只要撞上那厚实而沉默的墙壁，似乎就会一蹶不振地化为一滩水消失掉。什么都听不到。
曲野筱微微张嘴想要发声，感觉就连嗓子也有点不听使唤，迟迟发不出一个音节。估摸着是沉默太久了。每天在宅子里除了日常的对话，曲野筱是不多说一个字的。
“为什么要在这里挂弓？”
声音总算发了出来，但是有些沙哑、怪异。
“和修这宅子的理由是一样的。”
曲野珉没有任何犹豫，顺其自然地回答了。她的声音比曲野筱发出的声音好听多了，很自然。
曲野筱听了，便也不再问下去。她的思绪渐渐飘忽，而曲野珉也没有继续说话，房间又回归了静谧。冬日里的静似乎是一年四季中最静的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悦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下雪了。”
虽然那声音响起得有些突然，但由于它音量适中，曲野筱没有被吓到。她心中一动，站了起来，看向外面。定睛看向窗外，发现确实有着无数雪片纷飞着从空中无声地飘落。这时曲野珉走到她身边，那清秀的脸突然间就这样靠近，变得如此清晰起来。曲野筱甚至能看清她那又黑又长的睫毛，还有那潋滟的桃花眼。呼吸被扼住了一瞬，旋即在心底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她垂下眼去。
“出去看雪么？”
“……一会儿吧。”她又发出了先前那种干涩低哑的声音，眼神望向别处，“那个，要吃晚饭了……”
她望向哪里？无非也是某片黑色。是墙还是天空？不知道。反正不是看向曲野珉的脸……
雪似乎下了整整一夜。夜晚，曲野筱和母亲在房中歇下后，在关灯后的一片黑暗里，她也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看昏暗的夜空里纷飞的白点，隐约听见呼呼的风声。远处可窥见红红的灯笼，它们随风摇曳着，那一抹抹红也模糊了，渐渐融为一体。曲野筱越发觉得那红色并不刺眼，反而觉得它很温和，便在这迷离的感觉中沉沉睡去了。次日醒来，她感觉世界安静得出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好生刺耳。望向室外，地面上、屋檐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了。她对着那白茫茫的世界呆呆地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慢慢地穿衣洗漱，去吃早餐。
去吃早餐的时候，两个从幼儿园毕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兴奋得出奇，小脸红扑扑的，吵着闹着要出去玩雪。曲野随甫大手一挥，叫曲野珉带着他们到外面玩去。曲野筱刚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费力地啃完馒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曲野珉叫住了。她弯起嘴角。
“你也一起来吧？”
“……噢。”
是雪后的笑容会变得更好看么？那唇红齿白的面容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里似乎更清秀动人了。连着那身影的颜色，在雪地里也显得更加鲜明。曲野筱讷讷地回答后，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被曲野珉握住，牵着走了。
曲野筱下意识地盯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温热柔软的触感传来，她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很白，很好看，没有指甲油，叫什么来着？青葱……青葱什么指？……不对。她抬起头看着不由分说牵着自己的曲野珉，心里忽然生起一种难言的羞愧。她想把那只手甩开，但是又清楚这样做很不礼貌，——可是她那样做难道又很礼貌嘛？！于是她的右手连同右臂都变得僵硬起来，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表情都变得阴沉了。
两个孩子在雪地里不停地蹦跳，一会儿便从地上捡起雪，互相往对方身上砸去。被踩踏的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混杂着孩子们尖尖的笑声。曲野珉一边说“小心点，不要跌倒了！”一边用手将一绺长发捋至耳后，站在他们身边。——她总算把曲野筱的手放开，曲野筱也暗自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那残留的温热与柔软触感的缘故，右手的僵硬还未完全褪去。
“你不玩玩雪么？在你家那边应该难得吧？”
“不用……”
曲野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用柔和的语调说：“我感觉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曲野筱有种秘密被人看穿的感觉，不知如何是好，但究竟是什么秘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好怔怔地站着，挤出一句话：“我看着他们就好了。……”
后来两个孩子玩得疲累了，曲野珉领着他们回屋，曲野筱跟在他们身后。她们没再说一句话。是没有说话的必要，还是曲野珉生气了？曲野筱不想想下去。但不知为何，目光一直落在走在前面的曲野珉的背影的同时，心里的某处变得有些暗沉。真是什么都不明白。曲野筱懊恼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