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曲野筱硬着头皮跟着曲野珉走到了她房门口，再低下头，仿佛要调动自己浑身的元气般费力的开口，然而只是句闷闷的“辛苦了”。她都没注意听曲野珉说了什么，便掉头就走，尽量以平静的步伐离开了。空旷的大宅里响彻着她的脚步声，这是一场佯装镇静的逃亡。然而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曲野珉还是平常那副样子，举止大方温和，显然没有像曲野筱那样受到影响而胡思乱想。日子平淡无奇的过去，曲野筱就这样回到自己的城市。
她升上了初三。升学的压力再也不像是之前两年里纸上谈兵般的感觉了，它捅破了窗户纸，沉重鲜明地摆在曲野筱面前。休息时间肉眼可见的减少，每天只是机械的重复高强度的复习。自然的，班主任的严苛也是又上了个新台阶。周末也不闲着，学校和母亲都给她安排了补习。曲野筱感觉自己往日里尖锐的思考与情感都在慢慢的被一块沉重的石头磨损，直到连她的脑子里的曾经挣扎嘶吼的刺痛也变成了沉闷的钝痛，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昏沉的麻木不仁之中。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那无休无止的作业过关和班主任的尖刻嘲讽又会恰到好处的出现，以至于她发觉自己并没有真的麻木，而是身上的伤口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最后干脆变成一块流脓的烂肉，死乞白赖的挂在身上，怎么都好不了了。但是曲野筱对此毫无头绪、毫无办法，只能被高强度的生活裹挟着，一天天地啃着日子。她也曾有想过求援，在一次和母亲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母亲自己过的很糟糕，并且小心翼翼地提到了班主任对自己肆意嘲讽与要求苛刻的事情。
母亲虽然没有出声，一直静静地听着，但她的脸渐渐的颤抖着开始扭曲。曲野筱看到母亲扭曲的脸，赶紧闭上嘴，惊恐不安地盯着她。曲野筱总觉得这张脸的表情有些熟悉，很快她发现眼前母亲的表情和记忆里父亲刚刚去世时歇斯底里、失魂落魄的母亲的表情非常相似。两年前的记忆带着强烈的忐忑不安席卷了她的内心，让她完全忘记了刚刚哪怕一点委屈和倾倒苦水的心情。虽然曲野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刺中了母亲的痛处，但现在她主要还是一边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些话，一边慌张地思考着自己现在该如何挽回局面，然而发现自己毫无办法，像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母亲缓缓放下手中夹着菜的筷子，脖颈的大动脉清晰可见地耸动着咽下嘴里的食物，脸部持续产生着轻微颤抖。她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曲野筱。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我认为你会明白的。”
令曲野筱坐立不安的沉默结束之后，等来一句话。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她似乎能听见空气中颤抖的声音。
“……老师对你严格，是因为还在乎你，对你有要求、有期望。”母亲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在控制自己的表情，但语气中的上蹿下跳的颤音还是带给曲野筱极大的不安，“要是把你放弃了，人家才不会管你！”
——最后一句话似乎有种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意味，假如精神不太稳定的话，听到了可能会恍惚的以为那是一句诅咒。母亲的话语配合她有些克制某种情感的注视像利刃一样插在曲野筱的伤口上，那堆颜色暗沉的烂肉丑陋地嘶叫一声，接着从那新旧参差不齐的肉上蜿蜒着滴下几滴血。曲野筱僵硬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言不发。
母亲看到曲野筱僵住的神情，似乎受到了一些触动，微微低下头，两人又沉默了片刻。
“不过我还是会跟你班主任说说的。毕竟心理状态对学习很重要，这个我明白。”母亲扭曲的表情稍有一些缓和，曲野筱也听不见空气里颤抖的声音了。母亲又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用力抿了抿唇，拿起筷子打算重新夹起刚刚被放下的菜。但在筷子挨到鲜嫩的肉之前，她又抬眼看向女儿，蹙眉开口道：“……我读书时怎么不像你这样？——还有你曲野珉姐姐，她似乎也没这样过。”
曲野筱眼里闪过一丝惊惶，浑身一震。一种钝痛闪电般的袭来，她已经无法分析这种钝痛的成分了。但她还是强行使自己镇定，发出干涩低哑的声音。
“对不起，妈。”
不久之后，从班主任在班上的一次讲话上，曲野筱发现母亲践行了她的承诺。
“现在大家都要面对中考，有压力的，我知道。但是在这种同样的压力下，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状态。”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班主任尖利的声音回荡着。她那永远充满尖锐色彩的眼神透过眼镜片射出来，带着绝对的威压扫视着教室里的一切。
“有的同学态度好、肯用功，成绩就一直不错。而有的同学，”班主任说到这儿时语调一变，“抗挫折的能力差，一点儿压力就受不了。甚至让家长告到我这里来了。”
曲野筱心里一凛，正好看到班主任的目光刺过来。她毫无防备，大脑一片空白，紧抿着双唇赶紧看向地面，脊背发寒。
班主任似乎是发现自己成功达成了目的，便满意的收回刺向曲野筱的目光，继续说道：“我跟你们讲，现在你们还只是面对中考。还有高考那！那时候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班主任说了什么曲野筱大部分都没听进去，只听清了最后说了句“……等着高中都考不上吧！”听到这一句她突然心里酸痛起来，虽然她的成绩还是完全能上高中的，但是，上不了高中怎么了？人生就这么完了？叫那些没上高中的人都去死吗？无论一个人上不上高中上不上大学他都有幸福的权利……她越想越难受，鼻子发酸，简直要落下泪来。真是讽刺，班主任那么多针对她的言论她最近都没感觉到这么难过了，反而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未来而感到不平和委屈。好不容易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稍微清醒点之后，冷酷的、沉郁的钝痛又重新回归她的身体。她想起自己给母亲诉苦所带来的诸多恶果，痛定思痛，决定以后再也不这样吐露自己的情绪。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少年少女稚嫩清脆的歌声，拖着歌曲长长的尾音，在大礼堂环绕着。挂着红底白字的“毕业典礼”的横幅下，一些初一、初二的学生在舞台上站成几排，整齐地唱着《送别》。台下坐了初三的毕业生和老师们，安静中时不时传来唏嘘声。就算是平常再玩世不恭、调皮捣蛋的学生，此时都沉默了，若有所思地聆听着歌曲。
曲野筱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与其他人不同，脸上浮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平和微笑。她的眼神扫过同学们，有人悄悄红了眼眶，有人时不时抽一下鼻子，更多的人都神情肃穆。毕业的伤感气氛不同程度的笼罩着他们。而曲野筱却完全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难过，她的心前所未有的雀跃着，像一只伤愈后想要展开双翅的鸟儿，似乎要连带着她的肉体一起向前跃去。她终于毕业了。再也不用见到班主任、听到她的冷嘲热讽了；再也不用见到那些和自己不温不火、实则冷漠无情的同学们了。但是在这种伤感的场合，表达出喜悦显然是不合适的，于是曲野筱只是静静地坐着，将情绪的一小部分凝结成微微上扬的嘴角，任由剩下的大部分情绪裹挟着她的心抛下肉体，飞出大礼堂，翱翔在高空。
典礼结束后，同学们依依惜别，互相慨叹。曲野筱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个人径自离开了大礼堂，回到教室背上早已整理好的书包。虽然它塞满了书本非常沉重，勒得曲野筱双肩疼痛，但这并没有影响她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向了校门。校门外停着许多车辆，简直把这一片儿堵得水泄不通，还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场面非常热闹——那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曲野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会在这里等她，她先前就告诉她说她要出差几天，——尽管如此，曲野筱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在那些车辆里扫了几眼。当然，并没有看见母亲的车。不过这份希望并不大，所以曲野筱倒也没怎么失落，便自己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到不那么堵的路段，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了。
曲野筱中考完之后，参加了毕业典礼，才由衷的感觉到了毕业的实感。虽然未来还没有一个定数，但起码现在她是松了一口气。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她将书包丢在一旁，仔仔细细地洗了一个澡，再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天花板上的灯一成不变、毫无感情地亮着，她此刻向上投去的目光也是如此毫无感情。——似乎很多人都会把毫无感情和冷漠混为一谈，曲野筱认为这样是不对的。冷漠是带有情绪的，让人觉得不舒服，而毫无感情则不一样，它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厌恶，没有喜爱，自然界中的万物本就是这样，譬如一盆植物；至于人类的造物那更不用说，譬如天花板上的灯，它们毫无感情，——这也是必然的，它们是死物。人们也习惯了日常生活中它们的毫无感情，因为它们的毫无感情才是正常的。而这种状态一旦发生到人的身上，似乎就带上了点儿非日常的性质，人们不习惯，于是将这种状态与和它可能最为接近的“冷漠”归为一谈，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这是一种连中立都算不上的状态，因为它根本连基础的要素“情绪”都没有，它是空白的。它不带有善意，也不带有恶意。它“什么都没有”。可是，一个人真的会出现“什么都没有”的状态吗？也就是没有任何情绪，陷入空白？这样的话，算不算靠近了那些死物的存在形态？不，也许这只是仅存于理论上的推理。一个人只要还拥有意识，他就该拥有情绪。那么，这究竟算什么呢？是“平静”吗？可又好像和现在的状态不一样……
“……”
曲野筱表情惊异地咧了咧嘴，觉察到自己刚刚似乎陷入了许久没有产生的思维漩涡里。好像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想过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可能是初中毕业带来的莫大解脱感，脑子也跟着打开了什么闸门。她决定不想下去，于是移开目光，翻身下床了。
不知为什么，查到成绩以及去学校填志愿的日子比曲野筱想象中来的要快。她没有考好，无法上重点高中，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她多么沮丧，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但是母亲和她的想法不同，在得知了曲野筱的成绩后，母亲说道：
“你对得起你自己么？你对得起你爸么？你对得起谁？”
母亲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悲戚，又含着愤怒。曲野筱听罢，心情免不了一阵低落，同时还有强烈的不甘，她想反驳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任何有意义的话。此时一种难以描述的愤怒涌上心头，继而有演变成暴躁情绪的趋势，不知是否受了这炎热的夏日的影响。“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总是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在心里暗暗咒骂着，藏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攥着，尽管是修剪齐整的指甲，也在皮肤上刻下了红印。但能够被母亲看在眼里的，只有曲野筱张了张嘴，皱了皱眉，仅此而已。随着曲野筱迈着僵硬的步子沉默着离去，谈话不欢而散。之后的日子，曲野筱按照母亲的要求上了一段时间的初高中衔接班，课程结束后便更多的待在家里，不去见朋友（因为她没有）、不打游戏，成天盯着天空思绪飘忽、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