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意识之上的迷雾逐渐散去,如果说之前是循序渐进地醒来,那么这一次瑟西几乎就像是抓住清醒意识的尾巴,猛然起身,宛若噩梦初醒。
不,她很清楚,那不是噩梦,而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灾难。
魔力耗尽的痛苦宛若一桩巨锤在她的头顶咚咚敲打,她甚至觉得眼前发黑,但顾不了那么多的她从床上踉踉跄跄地爬起,然后跌倒在床边之人的膝旁。
瑟西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眉头紧锁、眼神憔悴的忒弥斯。和上次不同,这次只有她一人在自己的身旁。她犹豫着伸手,如波洛尼娅上次所做的那样为瑟西检查身体状况,然后轻声细语地说道:“你还没恢复完全,再躺一下吧。”
语毕,她扶起瑟西,把根本站立不住的她送回床上,盖好被子。瑟西像是不死心般地、用沙哑的嗓音询问道:
“克珊特公主呢?”
“……”
忒弥斯猛地一颤,脸上的表情也由本来的憔悴变为惊恐。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还不清楚……波洛尼娅和佩涅罗正在治疗她。你做得很好,克珊特似乎被一种特别的咒术攻击了,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克珊特她……”
“她的翅膀还好吗?”
“……!”
忒弥斯深深低下头,似乎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你出去一下可以吗,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瑟西以上臂遮盖自己的双目,过了半晌,她听到忒弥斯缓缓起身、离开房间的声响。还算宽敞的房间一瞬之间被一股死寂笼罩,瑟西感到这份静谧像一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体压碎。她痛苦地蜷起身子,企图逃避这一切。混乱的思绪逐渐陷入模糊,她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疲倦仍然没有消除,还是头上的疼痛让自己处于昏厥的边缘。
恩师的女儿在自己的看护之下遭受了攻击,如今性命堪忧,即使苏醒一定也永远都无法再展翅翱翔了——瑟西回想起那时面对的那股侵蚀克珊特身体的存在,它宛若熊熊烈焰,似乎想要将克珊特的身体吞噬殆尽,而自己如同在一间着了火的图书馆之中抢救书籍,不管怎么努力,也总有几本化为灰烬的书籍。而在热浪和火焰的深处,纵火之人似乎正露出可怖的戏谑笑容——
“……呃!”
回想起那种无力感,瑟西猛地睁眼,背后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那个人是谁?她努力追根溯源起来,但是对方的面孔模糊不清、转瞬即逝。一边奋力回忆着,她又一次虚脱了过去。
等到再一次醒来,房间内已是一片昏暗,唯有床头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照耀着白色的熟悉身影。
“佩涅罗大人……”
看到佩涅罗,起初瑟西感到一阵安心,随之而来的却是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内疚之痛。
“嘘、嘘——”
佩涅罗示意她不必开口。她伸出手,以冰凉的指尖抚上瑟西的额头。
“你中了热病,这也是魔力衰竭过度的表现,不要再说话了。”佩涅罗试图安抚瑟西的情绪,缓缓开口,“克珊特再修养一下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了。至于她的翅膀——不是你和忒弥斯大人的错,如果不是你全力救治,她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翅膀了,我向你道谢。”
佩涅罗平稳的话语流淌进瑟西的耳中,让瑟西的心逐渐平稳下来。但是,愧疚和痛苦并未消散,和发热的头脑一同在耳蜗深处颤动着。为什么佩涅罗可以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些话、接受克珊特再也无法翱翔的事实呢?明明她为了自己和忒弥斯、从未有过机会和时间和克珊特在空中并肩飞行——瑟西伸手,颤抖着握住佩涅罗的手,用额头抵住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道着歉: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滚烫的泪珠掉落了下来,沾湿了洁白的床单。自她来到半人的国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她逃离无法融入其中的家乡,来到向往的德拉贡忒斯,可等待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献身;她又试图逃离德拉贡忒斯和自己在那里的“角色”,来到了喀沃代,可自己又一次和平和安稳失之交臂,让自己的恩师背负了惨痛的代价。
佩涅罗等到瑟西的抽噎慢慢平息下来,才重新开口:
“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在场的是我和奥德萨陛下,结果也是一样的、甚至可能会更糟糕。不管你们是否来到过喀沃代,不管我拜托谁教导克珊特飞行,甚至是我自行教学,总会有人在这个时间段教导克珊特飞行,如果这是命定要发生的事情——那就让它发生,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之后更加小心、谨慎。”
“……”
虽然还有很多想要说的,但是再多的道歉和愧疚也是于事无补,瑟西沉痛地紧闭双眼,似乎想要把最后的泪水挤出眼眶,但下一次睁开眼睛时,还是有更多的泪水打湿了柔软的枕头,佩涅罗只是沉默地抚摸着她的头,用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瑟西的内心逐渐平和了起来,她想起——不,她没有这样的记忆,但她想象着,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是否也会是这样的?她是否也会在自己发烧痛苦的时候,这样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对自己说着安慰的话语,抚摸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佩涅罗会对自己那么温柔——明明最开始她很坚信佩涅罗憎恶着身为魔女的自己,她回想着过往的种种……不,佩涅罗只是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绪,实际上她确实是一个比谁都温和、怜悯和仁慈的人,是至今为止她遇到过最值得尊敬的人。
瑟西的意识又一次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次她面对的不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而是切实的场景。
自己——位于一个自己从未身处的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圆月——令人感到原始的恐惧和敬畏的巨大,正悬挂于高高的夜空之上,静默地笼罩着其下的每一个人。
瑟西发觉自己正身处一群人之中,但是这群人却沉默得令人发怵——她们之中有大人、有小孩,以灰黑色的发色为主,头上长着略大的狼耳。但无论是谁都只是缄口注视着面前的景象。于是瑟西也顺着她们的视线看去。
视野前方是一个略高的处刑台,其实瑟西并不清楚这是处刑台,但是看到一个被绑住双手,跪倒在其上的女人,以及两侧的行刑者——她们都戴着绘制有三个眼睛的巨大面具,几乎把她们从狼耳至胸口的部分都覆盖了起来。
瑟西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实体,她可以自由地穿梭在这群人之中。于是她怀着恐惧和好奇的心慢慢上前——来到那个即将被处刑的人的面前。在家乡不曾有过,但前往都城求学时,瑟西也曾遇到过当众处刑的场景,但她往往都匆匆离去。更何况,现在这场面与其说是处刑,更多像是在举行什么可怖的献祭仪式。
她注意到,被处刑的人——一头被月光沐浴的银发,冷若冰霜的美丽面容,手臂上黑白相间的羽毛。
“佩涅罗……大人?”
她不禁喃喃出声,好在,似乎没人听见。
除了面前之人本身。
明明瑟西似乎没有实体存在,但这个和自己恩师几乎别无二致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直勾勾地看了过来,瑟西还以为她是在看向自己身后的某人,但不管自己怎么移动,对方的视线似乎都一直追随着自己。瑟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老师,因为她的眼眸是金黄色的,正如一般的雪鸮该有的样子。除此之外,她注意到这个人的腹部高高隆起,似乎即将生育。一瞬之间,她明白了,这个人是——
“墨忒·斯卡狄阿刻斯,白羽之人。”
在瑟西反应过来之前,处刑台上的一人突然开口了。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三位处刑者。虽然她也佩戴着巨大的面具,但是瑟西明显感受到她的身形和年龄都比另外二人要年长得多,也更有威信。
她高举着一支火炬,将其举在被处刑之人的头顶。
“满月为目,注视着罪人获得应有的对待。繁星为焰,为她降下烈火,将罪恶的行径燃烧殆尽。”
在她诵读完一段类似誓词之类的东西之后,一左一右的两位处刑者,举起手中的剑,与中间的火炬交叉。熊熊火焰立刻如同游蛇般攀上了剑身,燃烧闪耀着,就连瑟西也能感受到那份热量。
墨忒——和佩涅罗有着同样姓氏的被处刑者,死死盯着眼前的瑟西,似乎努力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以恩师的面容做出这样的表情,令瑟西焦急不已。
而左边的行刑者先行动手了,她几乎像是在舞蹈一般,优雅轻盈地举剑——迅捷地将墨忒背后的羽翼斩下。
“——!”
墨忒痛苦地、剧烈地抖动着身体,但是还是保持着跪姿,她像是要恳求瑟西什么一般,几乎要用那黄金的眼眸刺穿瑟西的身体,准备开口——
但瑟西的眼前,已经被一片猩红笼罩,头颅落地,就在瑟西的脚边。右边的行刑者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瑟西惨叫着向后退去,坐倒在地上。她应该没有实体才对——但喷溅出的血液却浸染了她的身体。她不敢看向落地的头颅,也不敢看有着斩断截面的身体。她只是瘫在地上,发着抖。
“——佩涅罗·斯卡狄阿刻斯,腹中胎儿。”
举着火炬的行刑者继续说道,听到这个名字,瑟西无法控制地、绝望地抬起头。
左边的人把沾染了血液的剑重新举高至火炬上,血液蒸发,火焰再一次缠绕住了剑身。
“罪人之子,吾等将黑暗的道路终于此刻。满月为目,注视着罪人获得应有的对待。繁星为焰,为她降下烈火,将罪恶的行径燃烧殆尽。”
和刚才的誓词稍有不同,而在誓词诵读完毕之前,左边的行刑者已经举剑准备砍向墨忒那已经失去头颅的身体中央。
瑟西几乎想要发动魔法阻止这一切,但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颤抖着看着这一幕。
“哐—!”
和刚才一样迅速的行动,但是右边的行刑者以更胜一筹的速度,猛然把对面的行刑者的剑击飞了出去。对瑟西来说稍显巨大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不允许。”
她紧握着剑,注视着眼前的两名行刑者,虽然无法看清面容,但瑟西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到巨大无比的悲伤和痛楚。其他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以面具上的三眼沉默地注视着她。
而仍然持着剑的行刑者——刚刚就是她砍下墨忒的头颅——把手中的剑抛在一旁,从身后拔出一把短剑,以仿佛在解刨猎物那般行云流水的速度和动作——大概是不想让对方的尸体遭受太多损害——对墨忒残缺的尸体开膛破肚,满手是血地将其中的胎儿取出。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只是静默地目睹着这一切发生,无人离开,也无人制止。那在行刑者手中一动不动的胎儿,几乎像是一个死胎。但行刑者没有在乎太多,这是低头望着胎儿。瑟西意识到,这一定就是自己未来的恩师。
“王女大人,您的行动忤逆了我们信奉的传统,即使是您,也无权做出这样的行动。”
“……无所谓了。王女、传统,都随便你们好了。”被称为王女的人,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婴孩,用淡漠的语气说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恨你们所有人,我诅咒你们所有人。”
随后,她抬起头,对着下方所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人再次说道:“我诅咒你们所有人。”
除此之外,夜空之下再无任何声响。
***
梦境扭曲了起来,转眼之间,瑟西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和刚才恐怖的夜晚相比,这里简直就如同仙境一般。参天巨树之上,处处是绿茵和鲜花,在这之后,是瑟西从未见过的湛蓝天空——不,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蓝天,只是,她从未见过蓝到这种程度的。
她还没有从刚才的血腥场景之中缓过神来,视野有些不安定,但她还是匆匆扫荡了一下四周,除了数不清的红花绿叶之外,熟悉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
两个有着相似洁白长发的身影正相对着,其中更高的、有着洁白狼耳的那个人单膝下跪,双手轻轻放在对方的肩膀之上,似乎在说些什么。
自己似乎依旧不会被人看见,但她还是找了块隐蔽的灌木丛,以更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小佩,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再戴着这个了,不用再隐藏自己的眼睛了。”
瑟西这才注意到,被称为“小佩”的少女,戴着一个遮蔽着容貌的小小面具,说话者温和地将它取下,那下方是恩师年幼的面庞——比现在更稚嫩、更有戾气,她皱着眉头,双眼噙满泪水,脸上一副又难过又愤怒的表情。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老师一起走呢?是我会拖累您吗?”
佩涅罗小小的身躯颤抖个不停,或许是因为难过、或许是因为不舍?
“不,并不是这样的……小佩。”对方似乎也变得十分于心不忍,她紧紧抱住佩涅罗的身躯,“这里对你来说最安全,而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等你长大了,我会再来见你的。”
佩涅罗沉默地哭泣了许久,“老师”也沉默地望着她,残忍地等待佩涅罗无可奈何地妥协这一切。
“……一定,要来见我。”
“我会的,一定会的,我答应你。”
说着,女人轻轻在佩涅罗的额头上留下一吻,“不如说,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别说这种哄小孩的话。”
“呵呵,都最后了,相信我一下吧?”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佩涅罗的后背,而佩涅罗也终于破涕为笑,“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打败您的。”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的。那么,之后再见吧。”
女人对佩涅罗挥着手,慢慢走向远方,瑟西最后也没能看清她的面容。
而伫立在那里,望着女人远去背影的佩涅罗,似乎忍不住又一次哭泣了起来,但是她并没有追上去,而是缓缓转身,孑然一身走入仙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