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玩是天經地義!》
我沒想到,她竟然在身邊。
一望無際的青草地,兩個年輕的女生坐在花田中。花有淺紅有白,拿在粉髮女生手上的是白色小花,花瓣是長條狀的,瘦瘦的同時往外翻,微微地卷著。她笑,小花就跟著笑,她笑起來跟小花一樣燦爛。徐徐的風撩起她的頭髮,彷彿春天來臨般揚起一朵朵櫻花。她的聲音像天空的雲,又高又軟,也如雲般純淨,連綿不斷……
手拿淺紅花的女生定睛地望著她,聽著她興高采烈的話,接著湊到她面前,輕聲地說了一句,白花就從她手中飛去,被風捲走,如同蒲公英飛散到目不可及之處。
*
週末假日,一個基督教與現代化帶來的概念,在這學校竟然也有。不過假日是貴族與自由人的特權,像我這個僕人哪有假日可言。想想就覺得灰心,就算我平時就常常下廚,在家做家事,也不代表我不需要休息啊。不過那位去跑步的千金是不會體諒我了,不單不會體諒我,還得拉我去練習,操練我一番,明明可露可和春香都不用。這幾天都好累了,唉……
即使又累又不情願,食物的品質不能下降,我的生命很寶貴的。今天的早餐是煎蛋、麵包和牛奶,嗯,味道不錯。
「兔——仔——」輕輕兩下敲門後,一絲氣音從門縫傳過來。
「怎麼了?」門開就是可露可,她帶著俏皮並偷偷摸摸的表情而來,看向阿克西斯小姐的門又看向我。
「我們去玩吧!」她拋開擔憂,一跳抱住我,在我身上大力吸氣,「啊,是煎蛋的香味,我也要!」
「要你個頭,你是公雞嗎。」該不會大聲到外面的她也聽到吧,還好我們比公雞還要早起床。
「有早餐就不叫。」她光明正大地要脅我,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似的自顧自地坐在飯桌旁。
「唉……」
我已經夠慘,可露可還來勒索我,我連反抗的念頭都懶得想了,等會吃幾隻雞蛋充飢吧。
「春香呢,你們沒錢食飯了嗎?」雞蛋好重,蛋液翻起來也好重,一切動作都慢起來了。
「兔仔你不想見到我嗎?」她的語氣怪可憐的。
「不想。」我斬釘截鐵地回應:「你出現才沒好事。」
「唔……我們一起去玩嘛……今天是假期喔,假期!假期就是要玩,不是練習!」
「你有哪天不玩的,要玩就去找春香啊。」
「可是我想跟兔仔玩……我們偷跑就行啦,兔仔你將煮好的早餐放在桌上,然後就走!」
「你自己去。」
「陪我嘛——兔仔不能休息太可憐啦!太不合理了,對吧,兔仔你也想放假對吧,那就當是被我拐走!」
「放假也不代表要跟你一起。」
「兔仔——」
可露可特別黏我。我能理解阿克西斯小姐難相處,可是春香是她的青梅,最親近的人,卻老是黏過來,配上她童心未泯的臉和聲線,讓我想到弟弟。他也會纏住我要東要西,比試誰先放棄,非要我答應他不可,而我常常都是輸那位。
「食完之後就告訴我行程。」一盤麵包與蛋在她面前,一盤三隻蛋的碟子在她旁邊。
——雖然我覺得更像溜狗。
「嗯!」她笑著將麵包撕開一半,遞給我。
不會死吧,偷偷地溜走不是大罪吧,我努力了這麼多日身體都酸痛了休息區區一天不至罪該萬死吧,我也好想休息啊,只是一直都不敢。要是問罪起來,就把罪狀都推到可露可身上。
「要死,你先死喔。」
「吓?」
*
一二一二一二……踏入秋天,風都帶著涼意,身體特別有精力,像是兩腳長了翅膀般,步伐變得輕盈。聚精會神地跑,目標只有前進與前進,手腳自然就活起來,心無雜念得超越了空間與時間,世界就剩下「我」。
那些刺眼的目光,陰陰的冷笑,輕蔑的話,不存在於此刻。我喜歡這樣,動著身子才不會胡思亂想。
「呼……呼……」風還是敵不過熱力,層層熱霧繞樑在我臉上,汗水一滑便落地。我的努力肯定不如汗水那般,滑掉就消失了。長高了,變強壯了,力氣大了,跑得快了,我肯定有變強了吧?我看著自己這雙從前連劍都握不穩的手,不禁自問。還遠遠不夠,沒時間可浪費了,等會還要練劍,這點力量一點也……「咕咕」作響的肚子提醒我是時候回去。
「澪凜。」難聽死了的男聲,也是我最討厭的聲音。快點滾。
基爾.費列多。烈火似的紅眼下是遊刃有餘的微笑,與我相似的金髮看起來格外醜陋,簡直就像污辱了我的家族,跟他有一點共同點都厭惡得想切斷。他身邊還跟著他的近身僕人查洛,他化為影子站在他斜後,即使基爾比他矮,無法擋住他的身體,他的存在感仍極為薄弱,目無神采地看著我們。我有時覺得查洛的眼是假的,更像是畫上去的陰影。
「弗列治的邀請函你收到了嗎?」
弗列治是統治這一帶,包括雷格爾城的一級貴族。寄到我們手上的信是伊夫.弗列治所寫的,他是弗列治家的大少爺,也是下一任繼承人。信中提到我們來到雷格爾學院,值得慶賀,他為此而舉辦一場晚宴,好讓各位貴族少爺小姐相聚——這是一個藉口,為的是表現弗列治家的強盛,同時是表演社交手腕的場合,各位貴族會互相分享情報,和與合得來的人結下情誼。我是其中一位受邀的貴族,他該是把入讀雷格爾學院的貴族都邀請了。
身為貴族,這種場面經歷過無數次了,伊夫.弗列治的邀請我不意外。我代表阿克西斯家,這是一個讓阿克西斯家跟其他家族打好關係的機會,其他貴族也會盛裝打扮,出席另一個戰場。
「我教你跳舞,會如蝴蝶翩翩起舞……」
「誰要找你作女伴。」我刻意俯視他。
他頓了頓,臉上仍是笑容,「那我期待在晚宴上看到你的舞蹈,和你的僕人。」
彩攸啊……她上不了場面,但也沒有別人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希望她聰明一點。去晚宴還得準備衣服,等會就抓她去裁縫店。
我無視基爾的眼光,直跑回宿舍。麵包和蛋還是熱的,人卻不見了。是赫茲老師要委託任務?怎能不等我?這個彩攸,太沒交帶了!去了哪?時間剩下不多了,她還亂跑!她應該跑得不遠,要馬上追捕她——狼吞虎嚥地將早餐塞進口,我便再次出門。
在學校繞了個圈,圖書館也進去看看,沒見到彩攸,倒是在醫療室門前看見春香。她從宿舍而來,頭垂著,走得很慢很慢,就如步向刑場的死刑犯,了無生氣得悲絕人寰。
「春香,你沒事吧?」我攔住行屍走肉的她,被我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抬起的臉不知所措。
「沒、沒事。澪凜,早安。」她的笑容沒有溫度。
「還在痛嗎?」我伸手碰上她的肩,她的頸,她的鎖骨。她沒有閃縮,我摸著的也只是無影的傷痕,痛楚或許已被那烏黑的秀髮遮住了。
治療魔法能治療的只是傷口,痛楚是不會消失的,這點我從前就嘗過了。春香不像我是一名戰士,習慣了受痛,皮膚也起了硬硬的繭,撫上春香的皮膚才感覺到她是非常纖細的,我的眉不禁皺起。
「不痛了。」她搖著頭移開我的手,「我還要當值呢,怎能有事。澪凜你等會要練習嗎?」
春香跟艾尼迪老師輪流在醫療室當值。之前我們做任務,以及春香因傷而休息了兩天,所以她無法推卻今天的值班。
「嗯……春香你今天有見過彩攸嗎?」
「沒有,啊,可可說今天找彩攸玩……」
「吓?因為這樣就跑了?作死!一點僕人的自覺都沒有!那你知道她們會去哪?」
「可能會出城吧,可可好像好想往外跑。澪、澪凜,不要怪責可可……」春香抓住我的手向我求情。
「跟我一起找她們。」我反握住她的手,坦誠地道:「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彩攸。我要出席晚宴,要帶上彩攸,在這之前要訂做衣服。要是是春香就放心了,這個彩攸真是……」
我爸想,我媽想,我也想,但春香不可能是我家的僕人,也不會是任何人的僕人。如果本就是僕人,那就肯定要逐出我家。幸好春香生於普通的農民家,她的家人也很疼她。可是,春香在雷格爾學院,常常都愁眉不展。
彩攸烹飪和家事都做得妥當,可是品性就是不認真不上心,對我總是一面敷衍的態度,別以為我看不出她假笑下的不情願。要不是看在事情都有辦好,要不是她的主人是我而不是我爸,要不是我不想花心力去處置她,她早就捱罵。看來我不能再這麼仁厚,沒管教好僕人是我的責任,會成為他人的笑柄,少得寸進尺了。
「但是我還要當值……」
「跟隊友練習比當值更優先吧。春香你經常要輪班,都沒時間跟我們練習了,這可不行。」
最近都是鍛鍊身體和劍術,其他方面怕是生疏了,趁外出尋人這個機會來重拾手感,一舉兩得。以春香仁慈的個性,肯定放不下受傷的人,這個時候就要乾脆得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就這樣決定,你跟我一起練騎術,跟以前一樣。誰有異議我為你辯護。」我拉著她的手,「你到馬廄等我,我去借把弓和箭。」
背著弓掛著箭筒,來到城門旁的馬廄,春香依言等候我。我向馬廄主人租用一匹馬,一腳踩上馬鐙,跨坐在馬背上,然後接過春香的手,拉她到我的背後。她自然地環抱,頭輕輕地靠在背上。扯一下轡頭,馬就順從地領我們出城。
在馬背上,視野遼闊,千里之內都看得一清二楚,心跟著廣大,呼吸得更暢順。她們可逃不過我的雙眼!
「找她們的事,澪凜你一個人就夠了,為什麼我……」
「以前我還小,連好好獎勵你都做不到。現在我們不在領土,我又是你的隊友,照顧你就是我的責任,我個人的責任。」
春香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也只有澪凜你會認真報答了。你明明就給了我好多。」
馬背上的清涼,使春香笑起來了呢。可惜我在前面,我也想看到春香的笑容啊,據軍人說看到她的笑容都會被安撫,難怪被稱作女神。
「河川村的人不會嗎?一群忘恩負義之人,我回去後要懲治他們……」
「我、我們往那邊看看!」
「春香你人太好了……」我聽她的話,往右邊拐去,鑽入了林間小徑,「人善被人欺。」
「我不是因為憐憫而治療他的,是為了我自己。」
春香這麼說,我也只好閉上嘴巴。為了自己而治療,是什麼的心境和意思,我想我這個連魔法都不懂的人是不會明白了。要是我會魔法,有強大的力量……
我緊握韁繩,放眼於樹林。可露可之前對森林很感興趣,有可能到了這裡附近。但森林廣大,要找出那細細的兩個人不容易,一邊練習一邊尋找的收獲該更高。
毛刷似的草搖擺彈撥,某一處的草又停止了搖動,儲蓄著將要爆發的力勁,只要它身上的東西移開……
我緩緩地拿起背著的弓,從箭筒抽出一根箭,慢得不讓箭碰到內壁而發出響聲,搭在弓弦上。春香識趣地挪後騰出勾弦拉弓的空間,所屏之氣化為箭的銳利。彈指之間,我的氣扎在草上,隨著那東西而豎立。
踢踢馬身,往箭的方向行,到了草叢上便下馬,箭插在一頭死兔上。還好我的箭術沒生疏。
這一帶鄰近雷格爾城,魔族早就被清理過了,是安全地帶。在這片森林沒聽見有我們以外的人聲,該沒有其他貴族打獵,不用跟他們打照臉。
「一隻夠嗎?」我揪住兔耳,問馬上的春香。
「澪凜你才不夠吧。」春香笑了笑,捉住馬背滑下來,拉住韁繩,「在這頭行行?馬騎太快也會看不清人影。」
春香的話有道理,我常常因為性急而出錯,有她拉住我真是太好了。一隻兔不夠兩人分,拉了春香出來,不能讓她餓著回去。打獵能吃最鮮的肉,當然要吃多!
我向春香打個手勢,便往深處走去。接著,我又捕到兩隻野兔,沿著河流走,就與春香和馬會合。春香在河邊用樹枝築起了一個支架,扒了皮的野兔掛在火堆上,油脂滴下去就惹得火的狂歡。她注意到我,「不好意思,沒有帶鹽,也沒時間除腥,可能不合你口味……」
「是我失算了。食不到就帶回去吧。」
跟春香一起打獵,從前也有過。我是阿克西斯家唯一的繼承人,父親怕我去打獵會有危險,除了有幾個衛兵跟隨,還召了春香來陪我,前一年為了練劍則沒再打獵。每次春香都會跟我們一起燒烤,以魔法生火真是非常便利。
我的好友莉惠也是貴族,她活在另一個領土,我們平常見不到面,只在茶會、宴會或節慶等時候才會相見。春香是我少數的朋友,她雖為平民,但是地位特殊的治療師可以朋友相稱。我能跟春香同隊,真是非常幸運,有認識的人安心多了,要是春香在其他隊伍,被欺負都無法申冤。
我看著春香,一邊咬著熱辣辣的肉,一邊想著往事,肉香把我勾到遠處去……
今天來這裡,好像不是為了打獵?
春香做出相同的動作,咬下一片肉,對上了我的目光。眉毛彎下,翠綠的雙眼漸漸地闔上一半,與空中的雲連成一線。
片刻之間,我忘了咀嚼,肉腥泡在唾液裡讓它變得有鮮味。
「謝謝你。」
*
「等會阿克西斯小姐問話,我絕對會推你出去。」
「誒——蠱惑!我們明明是同甘共苦的好姊妹!」
「先同甘而後共苦,是分開的,還未有同甘過誰要跟你共苦。」
「歪理!你今天明明就很開心!」
「哈哈,修練一百年再跟我辯,不過你是追不上我啦。」
從花田離開的路上笑聲不絕,彩攸笑得清爽,捏一下可露可圓潤的臉,又粗魯地蹂躪她的頭髮,把緞帶抽走,特意整蠱她。而可露可則是漲著臉,毫無還擊之力。
「頭髮要亂啦!」可露可緊張地摸上頭的兩側那鬆散的髮。
「哈——肚要痛了——等下我幫你扎辮,你之前扎得太鬆了。」
「兔仔你很會扎辮?你不是短髮的嗎?」
「阿克西斯小姐的辮都是我扎的啊……今日除外。她是會自己扎,但我在就會推給我做。」
「那快點扎吧,等會就要見到凜凜和春香了。」
她們越過了草地與民屋,回到雷格爾城的大門前。
「放髮也好看啊。」
「扎起來更可愛嘛!」
「是是,那別動。」
彩攸掂起粉紅色的髮絲,柔軟得如幼童的髮,帶著光澤,農村人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髮質呢,真是迷人的謎團。她的手指束起小小的一束髮,緞帶蓋上去,繞了一個圈,將頭髮牢牢地束緊。一個結,再一個結,緞帶的頭尾再度交疊,綁成一個勻稱的蝴蝶結。
綁好了兩條小辮,她回復光采,正要不服輸地捉弄回去,下午的日光忽然被遮蔽,黑影籠罩著她,伴隨馬蹄聲到了她身後。
來者跳下馬,一把捉住彩攸的手,一言不發便扯她回雷格爾城。她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臉上的笑容與驚慌混合而成了一副微妙的表情。不過彩攸看得出,她並不太生氣,比她預料中溫和,亦沒有問罪,應該是馬上的那個人所賜的恩。短暫又快樂的假日要過去了,彩攸心中只有無限悲嘆,放棄掙扎被她帶走。
「凜、凜凜?春香!你們去野餐喔?」可露可慌張地望向她們,又望向春香,夾在中間腳就停下來了。
「我們一起還馬吧。」春香下來,牽住韁繩與她同行,「今日可可玩得開心嗎?」
「嗯嗯!我跟兔仔逛了市集,去了外面遊山玩水,又去了花田!好美喔!啊,春香你聽我說,兔仔她……」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日,也使她們充好了精神。約旦的任務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她們還有漫長的日子要在雷格爾學院渡過,許多許多個下一個任務,下一個敵人,幫助不完的人。
與她們擦身而過的男人,手中的紙被他捏得皺巴巴。他來到雷格爾學院,將盼望投入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