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酸橙也是好橙》
雷格爾學院是一所戰鬥學院。既名為學院,除了戰鬥上,教授學生們知識也是必須的。貴族與平民分開上課,平民由最基本的文字教起,貴族則有詩詞課。而兩者有一門相同的課堂——魔族課。魔族課,顧名思義是針對魔族而設立的課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唯有這門課彩攸感興趣。
老師會講解不同魔族的弱點,史萊姆就是第一個教導的敵人。史萊姆弱小且無智力,一般的力量就能殺掉。巨型史萊姆由多個史萊姆合體組成,約有三米高,比一般史萊姆強得多,並且不是只有吞食這一個能力。每個巨型史萊姆都有不同特性,因此無法一概而論……
那不就是廢話嗎,彩攸當時心裡說道。
黏液集結,如同將水擠壓成固狀,卻又有一層黏膜盛載著,延伸成一隻木板似的手,把她們當作蒼蠅般當頭劈下去。那隻手有她們的身體那麼闊,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能把她們拍成肉醬,方便食用。
她們往四個方向分散跑去,拍打揚起的掌風與沙石微微地碰到她們,還在慶祝沒有沾上黏液時,巨型史萊姆已經吞回手掌,身體積聚了一個球體,往著奔跑中的矮子高速投擲。
「哇啊!」往後一瞄,她嚇得立即趴在地上抱頭,卻聽到她身後有拍水的聲音,散開的點滴濺到她的布鞋上,「滋滋」發燙,吞了個小洞來。
「可可!」春香伸出手,被腐蝕的石板就消失了,看見隊友沒事便忍不住大喊。
「快跑!」彩攸也難得地激動,提醒她戰鬥還未結束。
一聲不吭的隊友並非無情之人,她借用的腰力與臂力渾成一線,從上而下斬開黏液,腳腕一旋,帶動腰身與臂彎扭轉。她的身體彷彿是一個揮劍機關,以力借力地連擊,將一塊黏液切割成小水灘。這次巨型史萊姆的身體非常柔軟,打下去的感覺就如在水中運動,僅有些阻力,而非方才拍打的硬度。
這觸動了澪凜的神經,但她沒有停下劍勢,拼盡全力狂砍,要一口氣殺滅它。她是一頭大熊,一雙大手將它挖空,挖出的泥土撥滿一地。她似乎忘記了,那些泥土也是它的一部份。
泥土長出一條粗粗的藤蔓,纏住她的腰一擢,將她從包圍她的岩漿抽離。她緊繃的臉也忍不住留下冷汗。
這些魔法是春香所能施展的極限了,上了幾天課學到的魔法不多,熟練地運用的更少,能在戰場上作出準確判斷,位置、力度、使用方法都恰當的魔法是少中之少,可見她的雙眼微微發抖,口中喘著緊湊而峻冷的空氣。
彩攸跑到可露可身邊,察看她的傷勢。她沒有受傷,只是布鞋穿了一個小洞,彩攸仔細看,又摸摸該處,「可露可,你在遠一點的地方射箭。」彩攸要看的不是她的狀況,而是巨型史萊姆的攻擊手段。
「嗯……」雖未定神,雙眼盡是委屈,可露可還是止住淚水半爬半跑,到一棵樹後架好姿勢。
是反擊的時候。
腐蝕對她們這個隊伍極為不利。她們的主力,即澪凜必定為近身戰力,近身被燒到的機會太大,要不是春香拉走了她,她可能已被它吞進去。彩攸可沒想過她們的初戰便是這麼強的敵人,危機是不等人的,學校所教的這刻統統派不上用場。澪凜有危機,那彩攸跑去就是送死,她止住腳步,藉隊友爭取時間。
她的心焦躁,她的腦冷靜,送死這件事太愚蠢了,無意義的犧牲不是犧牲,她要趕緊在澪凜成為犧牲者前想出對策。
「春香、阿克西斯——撒退,撒退!」
「但、但是……」
你在說什麼傻話,澪凜充耳不聞,繼續與它糾纏,它可是魔族,怎可以放它走!這不論對雷格爾學院還是阿克西斯家都是個恥辱,對人則是禍害,定必要斬草除根。
「春香,先過來!」
這個頑固的傢伙先不管了,春香是取勝的關鍵。彩攸謹慎地問:「你現在的魔力量,能使出大火球嗎?」
這幾天她們不是閒著過的,彩攸有事先確認春香能用什麼魔法,火球便是其中之一,並且知道了魔力量過低的話,她會累倒。雖然彩攸有量度她大概所有的魔力量,但魔力的消耗視乎實際的運用,注入的魔力、施放距離都會有所影響,她無法靠計算準確得知。她相信可以,只是也要問一聲。
「嗯。多遠?要有它那麼大嗎?」春香聚精會神地望向它。
「要淋到它頭上。我會引它過來,你準備好。」彩攸轉過頭,「可露可,不要停止射擊!」
魔力凝聚成閃電,疾雷飛馳,咬在它頭上不痛不癢,但不多不少也能分散它的注意力,讓它不只集中在澪凜身上。它既想噴毒液,又想拍蒼蠅。
喊完了,彩攸全力衝刺,要把那個不聽人話的隊友拉回來。
「阿克西斯小姐,聽我說,改變戰略!」她低著頭跑,箭在她頭上飛過,這是槍林彈雨的戰場。
有了先前的經驗,澪凜靈巧地躲過巨型史萊姆的拍打和腐蝕陷阱,但它能吃回自己的黏液,體積無減,倒是她的劍愈來愈脆弱了。
「戰什麼略,有說廢話的時間,不如來幫忙啊!」
「我們引它撞上春香旁邊的樹!」
「哈?」
不想多費唇舌,彩攸抓住她的手就轉身跑。
「放手。」她使勁地甩,瞬速轉身,扎穩馬步,提起劍接下重壓,與它僵持片刻,一個側身推卸才保她們全身而退,「看敵人啊白痴。」
繼續下去,澪凜也擔心劍會斷。在回到雷格爾學院更換一把新的鐵劍前,這把鐵劍不能斷。
又是吐液,她們悄悄地望了一眼,急速散開。它滋滋地吞掉了草,眼見獵物要逃跑了,黏液長成無數個小小的腳,螞蟻式爬行,速度比她們想像中快。
「用春香的魔法殺掉它嗎?」
「一口氣消滅才湊效啊!」
分散又重聚,她們直面大樹,在鼻子碰到的一刻畫出「8」字般彈開,繞到春香身後。它的刑罰降臨了。
火與發臭的酸液混和,冒出濃濃白煙和臭味,鬼哭神嚎的「咋咋」聲不知是化學作用抑或巨型史萊姆的慘叫聲,在樹間迴響外擴,引來陣陣陰風。火焰把它一點一點燒乾,到最後就剩下一塊焦黑的泥地,連屍體都沒有。九成九是水份的史萊姆怎會有屍體。
嗅著臭味,她們的身體漸漸放鬆,這時才能暢順地呼吸,在疲倦中擠出了苦笑,但她們似乎忘記了一個人。
「春香好厲害——」那個人不請自來,飛跑,撲上春香。
「大家沒事就好了。」春香的疲態比她們都重,笑容有氣無力。
「凜凜也是,能跟它撐這麼久!」可露可轉而撲向澪凜,「兔仔也是喔,還好你想到方法!」
澪凜按住她的額頭,讓她一點都摸不著,「少意思。那你呢,偷懶?」
「才沒有!人家明明很努力地干擾它啊!沒有我凜凜和兔仔你們怎會跑得這麼順利!」
「就只有這麼大的目標你才射得中。彩攸你,別以為靠這點小聰明就能殺得到每一個魔族,要是你更強,跟我一起攻擊,就不用春香施放魔法了。」
「敢問阿克西斯小姐,為何春香用魔法是下策?」彩攸心裡不爽,但也得用禮貌話,「或許是小姐你過度保護了。」
真的太過度了,澪凜總是想讓春香有最少的負擔,可是春香並不介意背上責任,她是隊伍唯一的魔法師,攻擊、輔助、治療都要她出手,這才是物盡其用,對隊伍最好的使用。況且一個貴族對平民如此上心,會為了她而接受了這次任務,彷彿尊卑對調,彩攸覺得有什麼隱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要將你自己的份量跟春香相提並論。」
「所以是為什麼……」
「她是治療師,這個答案夠嗎?」
她凍結了空氣,使春香的頭垂下,緊緊地合上嘴巴。可露可和彩攸一同望向春香的臉,那陰沉的臉色在說話,彈著比言語更透徹的小調。她們回想起春香也常常一面無奈地回應澪凜的保護發言,每一次也沒被當成一回事。
她不浪費時間,領著大家回到那無名小村,她們的行李還在那裡。
她們向約旦和其他人提出她們的推測,並將巨型史萊姆一事說出來,大家都欣喜若狂。約旦卻沉著臉,拋出他最在意的話。
「那你們會告發我們嗎?」
「我不會讓雷格爾學院再花心力處理你們的事。」
澪凜直走回倉庫,將拾好的行李揹起,跟昨天分配的份量相同。她們三個跟在她後頭,做出相同的動作,一致地合上嘴巴。她們都不認同澪凜的做法,但又能如何呢,約旦他們對她們而言沒有重要得要為了他們而反對她,約旦他們的下場如何與她們無關。啊——真想快點回去,彩攸望著藍天發呆,可露可抓住彩攸的手觀察他們的面色,春香一面哀傷地回望他們。
約旦臉色都變了,一紅一白的,嚇得她們緊貼昂首闊步的澪凜急步離去。她們聽不到他怒火衝天的心聲,感覺不到那衝到他頭頂的炙熱,看不到包容了他的山林。當熱風逼近,已經太遲了。
「約旦!」 「冷靜一點!」
沉重的大鋤頭在他手上揮舞自如,鑿在那黑色的田上——擋在金色前的黑髮女人,碎掉骨肉,挖去表皮,讓她成為泥土的養份,讓她滋潤他們的生活吧!下錯了殺手又如何,她也是幫兇,也得死!憤怒支配了他,在他眼中形成扭曲的影像,雙眼所發的光與半吼半喘的氣息如同怪獸。倒在血泊中,也是怪獸的下場。
鐵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了他的胸膛。
「呀!」嚇得花容失色的可露可高聲尖聲。
彩攸的腦袋一片空白,接著在恐慌之下蹲下來,待在春香旁邊,那治療粒子散出也壓不下她的緊張,口空空地張著,一句話都說不出聲。
「澪凜……停、停手……」摸到自己身上的血,劇痛一陣陣湧往全身,她的話又虛又小,飄向那壯大背影的眼神卻非常鎮定。
「啊……」粗獷的聲音與雙手抖動得如同癲癇症,約旦錯愕地看著他頭下的貴族,又錯愕地看著他的手,最後將目光放在肋旁的劍,整個世界都天旋地轉。
「我、咳,沒有事,不、不要殺……了他。」碎裂的骨頭補好了,春香撐起半身,苦苦哀求。
骨能補,血能止,肉能縫,可是染上血液的衣服不能一時三刻洗淨,痛楚也不是說斷就斷,人命更是一去不復返。春香有時恨自己為何這麼無能,有時恨自己為何有治療魔法這個詛咒。
他那不是憤怒,是憤怒所生的絕望,好比火場裡從屋頂那拼命一跳,好比急流中那拼命一游,好比懸崖下拼命一抓,那是求生的本能,是無可選擇的行動。是誰逼他要狗急跳牆,春香恨不了他。
「我真的沒事……」血不再流了,她在彩攸的攙扶下站起來。痛還在痛,但現在不是痛的時候,她不可以痛。彩攸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她的側臉,心裡又思量著什麼。
見春香如此堅持,澪凜憤而踹他一腳,抽回鐵劍,也不管血如泉湧的他。春香一步一步走向他,俯身就是治療之光。頭上豆大的冷汗,愈發變白的嘴唇,快要闔上的眼睛,無阻她的決心。
他眼淚流流,血就一點一點停住了,正當他要驚嘆和感謝,春香就在他面前倒下。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劍尖指鼻,嚇住了他的手,她所發的藍色之燄,無人敢接下。她已經極力壓制,仍有人被她燒得逃跑。
「拿著。」澪凜將她的行李丟給彩攸,自己蹲下來,一口氣背起了春香,「可露可,別發呆了,我們走!」
「是、是!」可露可小跑兩步,分擔了彩攸的重擔,心中的怯還未除去,便跑到最前方,「我、我認得路,我來帶路!」
這次任務的發展遠超她的預期,不論是強大的巨型史萊姆,還是複雜的人心和矛盾衝突,都粉碎了她對冒險的美好幻想。她只想要快樂無憂的冒險,被現實的骨刺到了,就渾身難受,內心有淚哭不出。
「澪凜,不要再保護我了。」話輕得似有若無,這彷彿就是她的生命氣息,輕輕一碰就會被切斷,只有背著她的人聽得到,「我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只要不是一擊致死,她就不會有事,她很清楚,很清楚。
「你才不要保護我。」她也輕輕地回應。
這份善良的心,澪凜早就知道。為什麼,善良所追求的為何,為何不報復傷害自己的人,不義的人,犯罪的人……不,那不是報復,是執行正義,放過他就等同放過罪惡。
「我很重,所以可以放下我……」臂彎夾住的腳輕輕地踢腿。
「等一會。」兩臂扶穩她,比剛才夾更緊。
「因為我是女神大人?」她放棄掙扎,伏在她背上。
「什麼女神大人,那是你鄉下的叫法。你是我的人民,我的恩人。」
她欠她太多了。
兩個人比一個人走得慢,話語連連;兩個一個的人走在前頭,無意打聽她們的悄悄話。她們一個抬頭一個垂頭,視線沒有交匯,說話沒有對撞,思想沒有攤開。
她們又從日頭走到夜晚。
彩攸想著的,是這件事的源頭——赫茲。
*
「你要怎樣處置?」
寂靜的圖書館裡,只有彩攸和赫茲。
「你們的報告我聽了喔。」赫茲正在低頭揮筆。今早所聽的報告,他當然不會忘了。
「不會上報吧。」
「那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工作。」他說出認真的話,臉上卻是俏皮地挑眉,朝她笑了笑。
「為什麼要將這個任務交給我們,你早就預計到結果了?」
「我怎會預料到阿克西斯小姐會被他尋仇呢。」他又乾笑,「你要謹記你才是隊長,不要將事情丟給阿克西斯小姐,被她奪了主權。這次受到教訓了嗎?」
「這個衝突確實是可以避免的。」
「之後好好休息吧,有任務會再通知你們的。」赫茲打發她走,她到了門口,他又忽然想起重要的話,「還有,不要太依賴治療魔法。身體的傷會磨滅,但心裡的傷會存在很久,持續地折磨人。
「治療魔法可不是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