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第一夜》
人類肉少且難對付,一個人是不難的,一個有武器的人也不難的,但一大群拿著武器聚居在一起的人類就不可惹了,這是比獅子老虎長頸鹿河馬犀牛鱷魚大象都還要可怕的敵人。跟人類接觸過,不需要依靠人類為生,沒有被馴化的動物都見而遠之。自古不乏動物襲擊人類的事件,但顯然人類獵殺動物更多,人類總認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生靈的生殺大權都在他們手中,包括魔族與獸人。
約旦不這麼認為。他微小,他卑微,離了群的人類是弱不禁風的,他活在外頭只想跟動物和平共處,要不是牠們踩爛了他的菜,他活著難了,他都不想驚動城鎮,驚動雷格爾學院。他知道,要是上報了,牠們肯定沒好下場。他的經歷告訴他,跟自然相處比人要輕鬆,牠們不會囚禁他,但他們會。
他看著自己的黃色身份證,兩指發勁捏住,慢慢地收回口袋,臉上盡是憔悴。在幽暗潮濕的地牢出來,人都老了十年。他拿著微薄的錢,回到村子裡的家,卻被村子拒絕,因為他曾是罪犯。那黃色身份證有如一塊滾燙的鐵,在他身上烙上永不磨滅的痛楚。他帶著妻兒離開家鄉,鑽入了廣闊的樹林,發現了跟他有相同遭遇的罪犯開闢了一塊地方,便決定與妻兒跟他們聚居,好叫互相有個照應,自此洗心革面當個小農民。平常要賣菜就得靠妻子和兒子到城鎮去,他就留在田裡幹活。這裡人不多,只有幾戶人家,雖然每一戶都有罪犯,但相處起來很輕鬆,他看得出大家都是放下過去好好做人的人。從前偷過什麼,殺過多少個人,經歷過多大風浪,到過哪些地方,他們彷彿是共患難的老友,大家都暢所欲言。這種同路人是少數,他也只有這群人才信任得了。
他委託了隔壁鎮的文人,那是該鎮唯幾懂字的小書生,靠替人寫信維生。信是給雷格爾學院的委託信,他避重就輕地說他們是東北方的村子,沒有寫上村名,想請學生們替他們調查,如果有魔族跟獸人就拜託他們除掉,盡量不要殺了野豬。軍隊沒得談,學生們還是單純的階段,是能商量的,他這麼希望。
這份希望領他到約定的時間,在雷格爾學院的南門外等待雷格爾學院的學生。說是能商量,前提是那些學生是平民,平民就能理解他們的難處,要知道平民雖比貴族弱,但數量佔戰鬥學院的大部份,一隊四人都是平民是很常見的!他躊躇地來回踏步,直至四位女生走過來,拿出委託書問他。可是,他看到其中一人是貴族,他的心馬上又忐忑起來,不時偷瞄那位高大又嚴肅的貴族。她好像要看穿他把戲般盯著他,讓他渾身不自在,帶著她們走的腳步也驚心動魄的。說來奇怪,這貴族不是隊長,走在她後面的女生才是,他還是第一次見。
小村隱密且遠,他們攀山涉水走了好長的路,由正午到黃昏,對於大家——除了那個走得氣喘喘,紅透臉的隊長——都沒有問題。不過隊長就是隊長,不行就是不行,儘管那位貴族滿臉不耐煩,還是在大家的壓力下休息一會。
白髮的隊長站在樹蔭下一會,灌了兩口水,勞動帶來的熱力使她頭暈暈的。長髮的同伴從腰間的袋抓了一把提子乾,放到她手上,然後微風就送到她旁邊了。這麼弱的學生他也是第一次見,這個隊伍真奇怪。
「叔叔,你住的村子真遠呢!」恰好坐在他旁邊的小女生開朗地揚聲。
「我們愈走愈深了,你的村到底在哪。」貴族滿口懷疑。
「遠也不要緊,就當是冒險啊!這個山我沒走過,有很多沒見過的雀仔和蝴蝶品種呢!」她滿臉笑容,圓滾滾的眼不斷張望。
「這不是郊遊,可露可。」貴族冷冽的聲音使她為之一震,㩒住了聲,「別再鬼鬼祟祟了,你的村子叫什麼名字?」
隊長和黑長髮的女生沒說話,默許了貴族為她們發言,她們也想知道。
「如果要把我們引到你的陷阱中,那就休怪我不手下留情。」貴族走到他面前,手按在劍柄上。
「就、就快到了……」約旦冷汗直冒,趕緊走在頭。
隊長也不想耽誤時間,「我可以了,走吧。」
約旦所言果然是真的。多走大概一小時,就是平坦的農田,被周邊密密麻麻又高又大的樹包圍,一路走來也沒有修繕過的道路,不是識路之人是不會發現的。他們走去,看到有幾個男人在田間幹活,要把被踩爛的菜除掉,忙得沒空理會他們。這裡只有數戶人家,是個很小的村。
約旦所言全都是真的。春香看見田野間一片死氣,馬上就跑去察看傷勢,蹲下來——讓綠色的光芒開始工作。只要一息尚存,她都能治好。農民們看到此等奇蹟,紛紛停下手,為奇景感嘆。可露可偷偷混入其中,待在春香身邊看著。
「剛剛又有野豬了嗎,唉……」約旦無力地喃喃自語。
隊長彩攸沒有向他搭話,而是獨自視察地面,今早下了雨,野豬該留下了腳印。雖然現在天色已晚,不是行動的好時機,但大概可以知道野豬從哪裡來,在知道野豬來襲的原因前,規劃好防禦策略才能止損。
只有貴族澪凜.阿克西斯的目光始終放在他身上。
「原來是避稅、私自建立的村。」她所看到的,與她們完全不同,「那你們得不到軍隊和貴族保護也是自找的。」
這種小事,本該是村中的守衛或是向貴族求助來處理的,而不是雷格爾學院該負責的。她們所接的委託,雖然是有錢作報酬,但是很少,並不是能找人解決事情的量。站在她的立場,他們完全是自作自受,她沒必要幫忙。
「又、又不是我們自願的!」這話可是把他氣死了,「如果可以住在城市、其他的村子,我們早就去了!你以為開墾一塊田很容易……」話未說完,他就掩口後悔了。
「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個沒有交稅的流浪漢,我們沒有任何義務要幫你!承擔你們犯罪的後果吧!」澪凜也動氣了,「春香、可露可、彩攸,我們走!」
發生爭吵,彩攸小跑到兩人中間,輕輕推開澪凜,「阿克西斯小姐,我們的目標只是完成委託,對方是什麼人我們無需過問。」
「哼,罪犯也要幫?幫他犯罪嗎?你們趕緊給我過來,我們回去!」她揪住彩攸的衣領。
聽見,春香和可露可也走過來。
「可是現在晚了,不可能再走半天回去……」
「對嘛對嘛,天黑黑的我們怎認得路,迷路很危險啊!」
彩攸點頭,「阿克西斯小姐你多不想,也要在這裡逗留一晚。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不用阿克西斯小姐勞心。」
澪凜的話或許是對的,但彩攸並不在乎,她只想完成委託,好好地當個雷格爾學院的學生。
「我們預備了倉庫給你們睡覺。」約旦吸了好大口氣,垂下頭帶路,拳頭止不住抖動。
點亮了倉庫中的火把,約旦就匆匆地走了。倉庫雖小,但擠滿了薯仔、麵粉、乾菜等食物和鐮刀等農具,只有小小的一片地方能睡人。天色剩下一點暗黃,她們趕緊放下綁在身上的包袱,從中拿出乾包和餅乾,喝口水就啃起來了。只有乾糧可不夠,春香拿出小鍋、菜刀、番茄、紅蘿蔔和洋蔥,流利地切菜,這些都是從雷格爾城揹過來的。可露可則抱了些柴回來,堅韌的樹枝穿過盛了水的鐵鍋的柄,放在柴之上、魔法所製的石塊中間,嚓一聲火就燃起了。
「我們真的要放棄任務嗎?」可露可不安地跟彩攸竊竊私語,「就算他們曾是罪犯,不代表以後會再犯罪。他們看起來好可憐……」
「我也不覺得有問題。來一下就走,老師會對我們有壞印象……」彩攸不想管那麼多,是她硬要管,她甚是無奈,「但我也勸不動她啊。」
她們的目光飄向自己,春香明白。澪凜坐得遠遠的,直至雜菜湯熬好了,春香才舀一碗給她。
總要靠春香,彩攸也不好意思,但又別無辦法。可露可看著她們心平氣和地聊著,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恍然大悟地跟彩攸悄悄話:「啊!其實我不用怕凜凜啊!兔仔你想想,凜凜不是這地方的貴族,是沒有權力的,我又不是她的僕人,怎麼要怕她?哼哼,只是狐假虎威!好,我這就去——」
這幾天可露可都努力地與澪凜打好關係,然而屢屢被她嚇壞,倒令澪凜覺得她超級麻煩。彩攸同感,可露可簡直是個怪人,雷格爾學院不是學校,而是軍人預備班,大家都有覺悟要認真學習,只有可露可整天想著要交朋友,笑嘻嘻地玩樂。據她所言,難得有緣成為隊友,那當然是關係好更開心啊——食物鏈底層的可憐兔只得眼睜睜望著可露可撲向那健壯的背,展開死纏爛打攻勢,任她怎麼甩都緊緊地摟住她。要拉近心理的距離就要先拉近物理上的距離,這是可露可說的。
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過了一會澪凜就轉過身來,「只有你們三個我不放心,你們怎保護得了春香,春香可是比你們矜貴得多了。」
這幾天她們一起練習,澪凜已經清楚她們是多麼弱小了。可露可雖然排名不是最低,但是射術不怎麼好,而且動作也不俐落,膽子小反應慢,澪凜都要懷疑她跟彩攸一樣是靠關係混進來的。她以外能作戰力的只有春香,但春香擅長的是治療魔法,其他魔法還在學習,似乎只能算作半個戰力。這些彩攸也看出,倒是可露可和春香不在意。
「好耶!凜凜也留下來!」可露可興奮地跳起。
「不用保護我啦……」
「到外面要跟緊我,春香。」
彩攸也站起來,「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不能盡信他們。晚上我們輪流站崗,發生什麼事馬上叫醒大家。由我們三人負責就好,阿克西斯小姐你好好休息……」
「你有聽到我剛才說什麼嗎,你們兩個……」
「嗯,那大約兩小時換人,就由我先站崗吧。」彩攸不想聽她嘮叨,她發現她也有唸個不停的時候。
彩攸對於富有人家的印象是嬌生慣養且自我中心,澪凜有點顛倒了她的想法。行李彩攸拿最少,那是因為澪凜替她背了水袋,她還帶著兩把沉重的劍,走起來卻快而穩健,是久經訓練的節奏,要不是刻苦耐勞是辦不來的,她平常高強度的鍛鍊也反映了這點。不要說貴族,平民也不會這樣,她幾乎有空就會練劍,彩攸沒見過其他戰士系的會如此,她卻沒叫過一聲苦。只要習慣了她的脾性,就覺得她不是很難相處,她會替僕人拿東西,就是因為她以效率為先,也考慮了彩攸的體力。當然,彩攸的體力如此不堪,回到雷格爾學院就會被她抓去操練了。
用過簡便的晚飯,她們就拿出軟墊舖地,睡下去了,除了澪凜獨自窩到一邊睡著,可露可和春香都擠在一起。彩攸站在門口,仰望著月光,四周都是一望無盡的漆黑,只有月亮有美麗的景色。
其實彩攸不想做任務,對於委託人的煩惱也沒有感覺,置身事外。彩攸的目標只有一個:回到自己的家,在此以外的她都沒興趣。但她也認清了現實,假設「回家」的條件是遊戲通關,最常見的通關是打倒魔王,連赫茲這麼強的人、整個人類的軍隊亦沒能打倒魔王(據說這世界確實有魔族的王),她這個弱小的兔仔怎可能打得贏魔王,太不現實了。想到這裡就泄氣了,當務之急只能活下去,到底要花多少年日才能回家,甚至可能人生走到盡頭魔王還活得好好的,永遠回不去。這都只是彩攸的推測,這遊戲的結局為何,她不知道,要是有簡單的破關方法就好了。
她們中間的營火漸小,她拋了點枝條進去,看著她劈啪作響,又想起那時候。在這裡生活了好幾天,漸漸沒那麼眷戀,如同燃盡的枝條,火焰都收縮了。她好怕自己會忘記家鄉,漸漸地成為「彩攸」。
時間差不多,她喚醒澪凜接班。她跟澪凜一樣,佔了一個角落蜷縮,不要跟她倆湊在一起。
澪凜帶著劍站在門前,閉目靜心,極微細的腳步聲走近,她便警覺地睜開眼,手擺劍柄。一團黑影模糊地在她眼前穿梭,她看不清是人抑或動物,但照發出的聲音猜測是人。是誰夜麻麻的時候偷偷摸摸來到倉庫附近,她腦中響起偷襲的警號,以牆作掩護,要是誰走進來,便不留情地揮刀。
她在黑夜中緊繃精神,屏息以待,卻無人如她預期中闖進來。她不敢放鬆戒備,直到叫醒可露可,仍然戒備著。至於可露可怎麼從跟春香一起睡變成抱住彩攸睡,她就沒興趣深究了。
「剛剛外面有人走過,你打醒十二分精神,別打瞌睡。」
「唔……」
人家哪有這麼壞心,可露可不情願地起來,帶著矇矓的眼監視。睡得正香被叫醒真是太痛苦了,亂作一團的腦袋讓她昏昏欲睡。她原先是挨在門框,然後雙腿慢慢地曲起來,坐下睡著了。要不是春香忽然醒來,發現可露可不在身邊,把她推去睡覺,她肯定要被澪凜訓話。
到了清早,都沒如澪凜的擔憂般出現危險,平靜地渡過了一晚夜。可是澪凜仍皺著臉,在步出倉庫前,她提醒了大家要提防他們,她不覺得是錯覺,這條村的人可能在計劃什麼,暗殺這種事她以前有經歷過,是貴族都容易被盯上,她放心不下。這番話只有彩攸聽得進去,給了盡快調查並解決事件,回去雷格爾學院的建言,大家也同意了。
她們詢問了野豬的棲息處,便動身尋找野豬。野豬群的住處大概是出現了什麼,或是食物吃光了才使牠們亂跑,春香這麼說。她最有經驗,大家都信任她的判斷。
順著路上的豬蹄印,她們往上走了一會,腳印愈來愈集中,愈來愈凌亂,大的小的重疊相印,繞圈打轉;也有些腳印的外邊褪了痕跡,似是被吞噬了一樣——血,是附著血的腿,是斷了腿的豬,是吞吃著豬,黏稠、臭氣沖天的史萊姆。它有著鼻涕般流動的身體,綠色的液體聚集起來亦不及她們半身高,無肢體無眼耳口鼻,似乎是遵循本能而行動的一團黏液。不只一個,是好幾個史萊姆在分食野豬,已經無須多言。
銀光出鞘,一分為二,一頭史萊姆在眨間眼已無法活動,成為真正的一灘黏液。光束般的箭矢連發,有的從她頭上飛過,有的插在它們額上,暫緩了它們的行動,接著就由她取下首級。彩攸在思考要如何殺掉的時候,戰鬥就結束了。
「可露可!你是要殺了我嗎!」甩去劍上的黏液,澪凜馬上就朝後方的可露可咆哮。
「沒、沒射中啦!」
「還有你,彩攸,不要發呆!」
「是、是的……」
這種最低級的魔族,只能活絡一下身體罷了,但對於動物來說被多隻史萊姆纏上也是很危險的。春香檢查這頭野豬,治療魔法無法附在牠身上,已經死得徹底,應該是落單的才不敵史萊姆。一般而言,野豬群有二十多隻,群體生活的牠們會互相保護,史萊姆只會成為豬餿,不會大大改變野豬的活動範圍。
「是什麼呢……」春香苦惱著。
「是更可怕的魔族嗎……」彩攸意會到她的意思,「應該也在附近,有更強的才會把野豬嚇跑,剩下牠一個。」
吐出黏液的巨型史萊姆向她們打招呼了。
很快,答案就出現在她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