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隊伍》
「四季之風」是我們的隊伍,出自可露可的靈機一觸:故名思義,是與季節有關。一天她看著我們三個,聯想到我們跟季節相關——我是「冬天隊長」,因為全身都白色的就像雪一樣;阿克西斯小姐是「秋天戰士」,她有著一頭金髮,就似麥穗豐收之時;春香是「春天戰士」,有個春字非她莫屬了,而且她總是很溫柔,又會治療魔法,讓人由死入生;「那我就是『夏天戰士』啦!」——可露可一說,就這麼定下來了。可露可跟夏天有關的要素,大概只有她抱過來的時候都很熱,熱死了,她是動一下就出汗的小孩子嗎。至於「風」,她說她想像風一樣環遊世界。
她提出後,春香覺得很棒,稱讚她很有文采;我覺得沒有所謂,都是稱呼一個,阿克西斯小姐滿不滿意才是最重要;她一開始皺起眉,聽了可露可的解釋後才點頭。
神奇的是,自從我們有了正式的隊名,我們就產生了不言而喻的向心力。春香和可露可在團體合作方面本來就沒問題,反而是阿克西斯小姐就多了在意我的反應,對我的話沒事事反對,也多留意她們兩個的狀態。
樹影沙沙,我們走在崎嶇的山路,跟著一條踏平的路而行,左右兩旁都是樹。本來可以走能供馬車行駛的大路到達目標村落,但我們已經晚了起程,只好趕著抄捷徑。
這條村子位於我們需要搜索的礦洞附近,那些礦工們要下山一定會去那裡的,我們可以休息順便打探情報。
說真的,我對任務沒有興趣。自從上次跟查洛戰鬥,還有上上次對上巨型史萊姆,都給我一個切身的體會:戰鬥太可怕了。可以的話,真想躲到深山去……不過這是另一種意味上的難以生存,人類畢竟是群體生物。待在雷格爾學院,最少衣食無憂,只好祈求任務不會出現魔族,平平安安地解決。
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個世界撐一年,一年就好,拜託千萬不要出事。
趕路亦不能失去謹慎。和往常一樣,阿克西斯小姐走在前頭,我則在後,可露可拿著地圖指路,春香跟我們一起戒備,為了節省魔力,就不預先準備火球在身邊。
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阿克西斯小姐忽然攔住我們,我們便識相地屏息,半蹲下來,只有可露可悄悄地往前爬。
可露可握緊弓身,勾住弓弦擺到身前,緩緩、緩緩地拉弦,慢如樹獺伸爪,連葉片都不知道。魔法由氣凝為半虛半實的淡藍色箭矢,葉疏成道,穿過洞孔射出。
「嗷——!」
我掏出匕首迅速站起,阿克西斯小姐已經衝出去了。
洪亮的驚叫是訊號,她瞬間拔劍,一口氣把劍鋒插入怪物的體內。抓住劍柄旋轉,上挑。
那頭是矮小的哥布林,看來跟我差不多瘦。手持一支木棍,大腿中了一箭,心胸流出大量鮮血,抽劍便倒地。
哥布林是群體行動的魔族,雖然個體弱小,但數量多也會難以應付。應該不只這一隻……
「啪」,我反身擲出匕首,箭似的小刀插在聲音來源旁邊的樹身。可惡,擲歪了!哥布林見刀光便頓了頓,慢了一拍才舉起木棍上前,魔法之箭樁在他額上,為我補刀。
寒氣在我背後掠過,隨即是推開我的力量與血肉被刺穿的黏稠聲。被揪住的心跳帶我回頭,春香抓住哥布林的手為我疏通了呼吸,被奪去木棍的哥布林倒在冰冷的血泊中,被冰刺吸盡生命。
三隻哥布林跳起,三條木棍同時劈在鐵劍身上,如同野獸的爪牙壓制她、撕碎她。他們凸出的黃色眼球快要吞噬她,只見她順著壓力俯身瞬步,力勁化為烏有,趁他們踉蹌地向前踏步,她就已送一刀。三刀快狠準,他們沒半點招架的力量,心臟就破碎了。
不愧是阿克西斯小姐,我趕到之前就大殺四方了。沒聽見其他吼聲,這小群哥布林該被我們殺光。微弱的呻吟很快就消失了。
「沒有風聲說過這一帶有哥布林……」阿克西斯小姐收劍,臉沉沉的。
「哥布林常常都遷移,會出現在不同地方也正常吧?」可露可揹起弓。
「對不起……」春香蹲下來,看著這些屍體低喃:「住在這裡的人可能受到襲擊……」
這群哥布林所用的木棍不能稱之為棍,那只是沒經任何打磨製作,隨意拾起、較為粗壯的樹枝而已。他們身上沒有其他裝備和行李,不似刻意埋伏於此襲擊人;面對我們的偷襲,作出的反應也很稚嫩,比魔族課上所說的哥布林更弱。
「大家沒受傷就繼續趕路吧,這事我們先放下來。」我去那棵樹拔出我的匕首。
與我無關,也與這次任務無關,不重要的事就該不理會,多管閒事是沒有好下場的。不是每個哥布林都強,正如不是每個人類都會戰鬥,也不是那麼奇怪。要是生下來就被認定是強大並且帶有攻擊性才可憐吧。再想下去就是「魔族原罪論」了,我可不想管那麼多。
春香多看它們一眼,走在後頭。這群屍體過了不久,就會被野獸吞吃。
若有馬車,大概要兩天路程。如今我們走最短路程,再快都要一日半,我們已經從日出走到日落,天色漸深。我們找一塊平坦的地搭帳篷,我是不會的,倒是阿克西斯小姐做得乾脆俐落,春香也有從旁協助。一根一根釘扎在地上,拉起繩索與帆布,由兩根木頭支撐、帆布蓋頂的三角空間就形成了。底下放了一塊舊布墊地,我們的行李就放在裡面。
我和可露可去拾樹枝,晚上就要開始點營火了。不少野獸都是晚間活動,有火就會怕吧,希望能平平安安。
「攸攸——我們好像在露營呢!」
「走了整天你還有精神啊,我條腿要斷了……」
「會不會有很多昆蟲啊……」
「都要累死了還理蟲嗎?」
「攸攸你的體力也太差了吧。等會就能食晚餐了,撐下去!」她小跳兩步走在我前方。
「你的體力好又不是你的功勞。明天日出又要開始走了,啊想想就好厭世……」
「以後也會有露營吧,就算有馬車也一樣。哼哼,攸攸你早點睡,晚上就交給我們!」
我們商量好,跟上次一樣,晚上會輪流站崗,每次兩人,每兩小時換一個人。先作守衛的是阿克西斯小姐,她平常就比我晚睡所以沒問題,我則是需要最早起的守衛。
「嗯……」我已經沒有心力回應她。又餓又渴又累,就算把部份行李交給阿克西斯小姐了,我還是苦不堪言。說起來阿克西斯小姐和春香路上沒半句怨言,扎營時看來還精神奕奕,真是太令人佩服了。
「攸攸、攸攸……喂,撐住呀!」眼睛一晃,混混沌沌的身體就被拉住,「你先坐一下,我來撿樹枝,你在這裡乖乖等我喔!」
「嗯……謝謝……」
我隨便找一個樹下坐著,眼睛都睜不起來了。之後可露可分一點樹枝給我,不要被阿克西斯小姐看見就好……一坐下來,被風吹就有點冷了……
「喂,誰准你偷懶。」低沉的聲音高高的,身體好迷糊,一盞昏黃的光在她手上,「不想餵野狗就快點起來。可露可呢?」
「她……去撿樹枝啊……」我似乎口齒不清。
她蹲在我面前,轉過身背向我,雙手擺後,那個強壯的背部彷彿是艘救生艇,「上來。」
「不、不不用了,我自己會走!」
醒了醒了,我醒過來了,我還是會自己游水的不需要坐船。春香身份特殊就算了,我怎敢上她的背,這天大的陷阱我才不會上當。
「我去找可露可,你去幫春香的忙。」她站起來,背對著我下令。
「是、是的,對不起。」在她發火之前,我爬都要爬起身,帶著發軟的雙腳撐住地面。
大家都在做事只有我一個休息是不好意思,但我也真的累了啊……咦,她沒有罵我,她也累得連罵我的氣力都沒有了吧。
太陽快要落到地平線,剩下微弱的光還未被黑夜驅散。我順著阿克西斯小姐走來的方向而行,走了一段算不到時間的路,終於見到我們的火光。是春香暫時用魔法燃點的,她始終不能長時間消耗魔力,柴是必須。
帳篷已架好,春香就在帳篷前用小刀削著蘿蔔皮。她的前面是木頭搭起的爐灶,左右有兩根隱扎在地的「丫」形木,將鐵鍋吊在中間。燃點的是附近的枝葉,正燒著鐵鍋的屁股。她們什麼時候弄了這麼多東西,我到底打瞌睡多久?難怪阿克西斯小姐來找我們。
「春香,不好意思我沒有帶柴枝,我太累了,阿克西斯小姐趕我回來。我跟你一起煮飯吧。」我坐到她旁,營火暖烘烘的。
「那只有可可一個人收集?」她馬上面色都變了。
「對不起……」
可露可沒我那麼弱,我沒聽見她的求救聲……就算如此,我也不該丟下她。事到如今,只能煮一頓好菜慰勞她了。我們的行李中,有部份是今明兩天的食材,食材由我們的金主出資,鐵鍋則是春香房間的。
春香就在地上一邊切蘿蔔,一邊偷瞄外面的黑暗。沒了春香,我自己一個留在這裡也好危險,要讓她分分心才行。動物怕火,強盜可不怕。
「春香你要弄什麼?」
「米飯和炒蘿蔔絲,蘿蔔甜甜的可可好喜歡。我有帶家鄉的醬油來,等會澆在飯上,好好味喔,彩攸你家有醬油的嗎?」
「你真寵她。嗯……有喔,不過跟你們的不同。那我洗紹菜和米吧。」
我從麻布袋拿出幾棵菜,全都新鮮飽滿,又隨意抓了幾把米,比平常多抓一倍。多一點也不怕,阿克西斯小姐多多都吃得落肚。不知道春香會怎麼弄呢,我好好奇
她家的菜,平常可露可都在吃什麼。
我去河邊洗乾淨後,又一個屁股落在她旁邊,連燒水的氣力都快沒有了。
「彩攸你常常都累,身體不好呢。」她察看我的臉色。
「被阿克西斯小姐奴役,不累才怪。」我隨口抱怨,今早又被她拉出被窩了。
「不要說澪凜壞話,她不是這種人!」軟綿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如同拍掌摑上臉頰。
沒想到我連春香都會激怒,人累了頭腦就不靈光。春香以前也說過類似的,她總是替阿克西斯小姐講話。我聽過的評價,都從貴族而來。
我是覺得她不壞啦,可是春香為何如此維護她,子民都是這樣的嗎?我那個年代已經沒有「民必忠君」的思想了。
「彩攸你跟從澪凜一個月了,日夜都在服侍她,為何還未明白?」她嚴正地面向我,「不要跟其他人一樣量度澪凜。」
「她好,是我不好,習慣抱怨……你也聽過其他貴族的傳言?那你們這些子民是怎樣看待她?」我把米和水放在鍋裡燒。她手上的蘿蔔已成粉麵似的絲,大小均勻,切口整齊,刀功不錯。
「從前跟澪凜一同打獵,她就會這麼設帳幕了。打獵還有兩個衛兵跟隨,可是她從來都是自己來。她總是照顧、保護著我。」春香抱住大腿,眉頭鬆開,露出柔和的笑容。
「春香你是治療師,身份與別不同,貴族都敬你三分,怎能代表人民啊。」
她被我戳到痛處似的,一時語塞。她想了好一會兒,水滾了,陣陣蒸氣飄到我們之間。
「她沒有叫我去找你們,沒有丟棄你們,沒有只叫我們搭帳篷;在領地時,澪凜出巡,看見我們有需要,像是一起收割、有人摔倒,都會幫忙;村子發生什麼災害,她都會來指揮大局,跟我們同勞碌;有山賊的風聲,她就會帶兵追剿。她從不吝惜她的力氣和仁慈,不嫌棄我們的髒和汗,親力親為。聽爸爸說,這些都是她父親領主大人所沒有的。雖然她總是板著臉,但我們都期待澪凜成為領主的一日。」回顧過去的模樣是溫柔的。
「澪凜常常對我說人善被人欺,可是她才是被欺負得最多。」春香握住我的手笑了笑,「我們一起保護她,如同她保護我們。」
這次換我語塞了。我為我的幼稚暗自羞愧,阿克西斯小姐要求我的都是僕人和雷格爾學院的學生這兩個身份的職責,是我不達標。我利用阿克西斯小姐的好心,佔了她的便宜又賣慘,春香罵我欺負她我也無從辯駁,她可能默默生氣了許久。
沉默煮熟了米飯,春香把全部飯都舀在大碗中,接著把油下到鍋裡。
「彩攸你要睡一下嗎,煮好了再叫醒你。」我的頭髮被揉了一把。
噢,我是什麼時候一頭栽進春香的肩,她是怎樣做到不弄醒我之下煮菜的。炒好的蘿蔔絲已放在碟上,換成紹菜受罪。
「一睡就不起了,飯怎都要食,我不想聽阿克西斯小姐的訓話。」話雖如此,我一點都不想起來,再挨一會也可以吧。春香也沒躲,給我軟軟的肉墊。
「那你食先?」她的鐵鏟按在紹菜上,快速翻動。
「等她們……」
就在我的眼皮再次瞌上,就有聲音從遠處開始轟炸。
「春香——兔仔——」
「可可!」春香立馬起來,我則順著倒下去。
可露可丟下載滿柴枝的竹背包,一個飛撲就埋在春香身上。阿克西斯小姐隨後回來,手上拿著油燈與柴。
「春香,兔仔丟下我,好過份……」可露可帶著哭腔嚷道:「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命運共同體,大話精!」
「喂你姓屈的嗎。」罵我可以,老屈我就不行。
平安回來就好了吧,阿克西斯小姐比我更有效率。
「不跟你說話,哼!」她躲在春香身後,死命不讓我看到她的臉,「衰人!嚇死我了!天這麼黑,要不是凜凜來找我,我……」
阿克西斯小姐沒理這場鬧劇,接過春香遞給她的一碗飯菜和筷子,丟了些樹枝到火堆,又下了些肉鬆就開吃。她吃一口,眉頭皺了一刻。
「可可、彩攸,食飯先。」春香分好飯菜,就摸摸她的頭和臉,「飯凍了就不好食喔。起筷!」
是阿克西斯小姐叫我回去,哎不能賴到她頭上,好像說什麼都錯……我扒一口飯,乾硬帶焦的炒蘿蔔絲、爛如泥的紹菜讓我瞬間明白那深皺的眉頭的含意。我對上她的眼,她沉默,多含兩口飯解乾。可露可倒沒大反應,背著我吃飯。
大家圍在一起於野外吃飯,有點不可思議。若是一個月前的阿克西斯小姐,肯定唸著不跟平民用餐,春香的飯能收服她真厲害。要是可露可沒生氣,以及春香的廚藝進步就更好了。
我湊過去,她就轉頭,不論我怎麼繞著她轉,都看不見她的眼睛。她被我追得煩厭,氣沖沖地躲到阿克西斯小姐那邊,任阿克西斯小姐怎樣叫她滾,她都抓住她不放,阿克西斯小姐便瞪向我。阿克西斯小姐心軟了,剛剛找她的時候她應該有撒嬌,也有哭嗎……
她氣在心頭,講多也無用。我嘆氣,不再追去。天黑,月光與火伴我們入睡。我們圍繞營火,可露可把自己捲成球狀,依偎在春香旁,我在她們對面,冷風刮得響亮,吹得我的心都冷了。
天亮前,春香叫醒了我。她輕聲說出可露可喜歡吃什麼,希望我哄她,不想隊友間的關係尷尬。不用說,我知道,我打住了她的話,叫她安心多睡一會。
背後有微小的騷動,可露可不知為何醒來了。這正好,要是被阿克西斯小姐知道就麻煩了。
「過來。」我招手。
她一見我就鼓起臉,慢慢地靠近營火上的鍋。
「食啦。」我拿出一個小麻袋。
「曲奇!」她打開就驚喜地看著我。
「噓,我偷偷帶來的。」
本來是想著途中餓了就偷吃,但走著都忘了。
「誒?你做的?不給凜凜可以嗎?」
「雷格爾城裡買的。食完就沒事啦,有事就一起有事。」我拍拍她肩,「命運共同體,是吧。」
嘗到甜頭,她馬上就笑了,還得寸進尺。「下一次我要食攸攸親手做的!」
「還想有下次?」
「不、不是!」她摟緊我的手,「不要丟下我……不要……」
她的形容沒有錯,我們的命運相繫。自從我們找到對方,就注定了,想甩都甩不掉。
「對不起。快點食吧。」
「來,啊——」
「我自己會食啦。唔——!我說啊——」
哎呀你個混蛋,借生氣要脅我。
「嘻嘻,攸攸害羞了,」見我咬下,她就笑得更歡,「我們一齊食!」
曙光拉開夜幕,撥開雲霧,映照在她的瞳,她的臉。
*
「可露可、春香,拉走他們,走啊!」
彩攸喊出這句,就引著一隻有三個頭的犬飛跑。那犬的皮膚黑實,三頭六眼,眼都發出紅光,四肢強壯如熊,快如獵豹。魔族課稱牠為「魔三狗」,而彩攸的認知中,這怪物叫作「地獄三頭犬」。
「我怎可以……我……說好了啊……春香你們走。」可露可握住弓,奮力追去。
「怎、怎麼會有魔族……」壯漢唇都白了。
要顧二人的安危,春香抽不了身協助她們。她咬住下唇,抓住那顫抖的手,「以亞先生,我帶你回村。」
可可、彩攸,你們要撐住,我等下會回來……春香扯著大軀殼跑,她的雙腳順著這股力運動。
而那個大軀殼,心神都不在,只有發抖的四肢告訴她們她還活著。她回到當日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