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重現》
一行人來到奧利村,奧利村附近有一個最近挖掘的礦場,就是她們要調查的地方。這裡多商人流經,自然有旅館,她們租下兩間房間,放下行李,用午餐並稍作休息。當彩攸坐到不想動的時候,有人敲響了她們的門。
來者是叫作以亞的年輕男人,他的哥哥是其中一名礦工,希望跟她們同去,幫忙做苦力和搜索。他打聽到有雷格爾學院的學生來了,馬上就來拜訪她們,他已經等了兩天。
要保護多一人難度大增,她們心照不宣。彩攸一點都不想帶個拖油瓶——雖然她沒有資格說他——對方如此誠懇地低頭,她們難以推卻。她們只好把他當馬,給他駄著乾糧和水袋。緊張、害怕和焦急封住了他的嘴巴,一路上都沉默。多了一股陌生的死氣,彷彿要捂住她們的口鼻,窒息的空氣讓可露可很不舒服,她曾揚聲跟以亞搭話,可是他都不瞅不睬,她便摸摸鼻子前行。
礦場在山上,她們一直都在走山路。照村民所指,礦場約在半山,估計兩三小時便到達。他們只曾遠遠望見,不清楚運作,但在附近聽到陰冷的叫聲,嚇得他們速速回村。礦工在礦場附近搭了帳篷,平常在那裡生活,偶爾才來奧利村跟村民買東西,村民對他們也沒多熟悉。
她們作好戰鬥準備。她以為自己作好準備。
礦洞與他們相離不遠,長得高的澪凜抬頭就見到石頭與木柱搭成的門。就在上方了,他們懷著希望前進,冷不防連串狗吠聲響起,彷如爆竹劈啪不停,憾動了樹上的鳥,一片鳥海他們頭上湧過。
沒跟狗做過朋友,也知道這是警告:再踏前一步,就休怪我咬你。在洞門放了一頭看門狗,還是「魔三狗」,用屁股想也知道事有蹺蹊,到此大家已作出最壞打算。即便如此,調查是必要的,彩攸拔出小刀、可露可拉弦、春香凝聚熱力在身旁,而她們最重要的戰力——澪凜,靈魂出竅似的動也不動。
箭擦過牠的臉,插在草地上,為戰鬥敲響了鐘聲。疾風似的白兔一躍而上,於坡上跨步跑跳;火球飛過她,卻在空中爆炸了。彩攸馬上狼狽地撲向一邊,三頭犬看準時機衝下來。連射數箭,都被牠跳舞般的靈巧步伐躲過,直撲最近的她。
三頭犬凸起的血珠讓她見到地獄的景象,那裡只有痛苦、恐懼……她四肢彈起,手偷偷一揚,飛刀筆直地插上牠的一隻眼球,刺穿鬼門關。這只是一道門,還有五道門能召去她的靈魂。
「阿克西……喂!別發呆啊!」
「汪!」牠左右兩個頭變為炮台,將牠的怒火搓成球狀,瘋狂開火。
手一揮,另一座炮台也連忙發炮。兩顆相同的火球相撞,「嘭嘭」的爆炸聲如漣漪般不斷往外擴散。連番的爆炸巨響聽在三對耳朵中是何等的煎熬,牠的雙肩一扭,便是衝著春香咬。牠一邊發火球,一邊狂奔,火球撞上箭矢的一刻,兩者如霧消散。
隊友即將受害,那高大的戰士仍無動於衷,她就像與這個世界隔開了,什麼聲音都傳不入她耳中。
「春香,擋住牠!」
牠撞上什麼而停頓的話,就有狙擊的縫隙。春香做得到嗎,她有這種魔法嗎,彩攸測試過的種類中並沒有,可是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啊,魔法才有機會做到,來得及嗎,牠快要抓傷她。可惡,阿克西斯小姐搞什麼啊,這個時候才來發呆,要是有多一個人能纏住牠……
春香怯了一步,腦袋空白,只知道要凝聚魔力,出於本能伸出了右手。
手臂伸進了口腔,尖牙咬入了血管,痛楚與熱力同時爆發,她與牠同時失去一部份生命。
「汪——!」無形之手將牠推開,牠中間的頭飛甩了,剩餘的頸血如河流,發出陣陣焦味,痛得牠趴在地上呻吟。
摔在地上的人同樣流出一柱柱的血,穿了數個大洞的地方皮肉之間呈撕裂的狀態,骨頭也碎裂,半條手臂快要斷。痛楚把血色抽走,她蒼白的唇還未反映得到痛覺,只會奇怪地叫出「唔唔嗚嗚」。在她的世界整片混亂時,微綠的光已依附她的臂安撫她。
「痛……好痛……啊——」眼角不受控地流下淚。
「春香!」可露可馬上跑到她身邊,蹲下來握住她健全的手。她說不出話,只希望她的手能安慰她。
彩攸跳到三頭犬附近,正猶疑需不需要補刀,牠就撐著抖動的四肢站起來,血已凝固不再流。沒了一顆頭都死不去,牠的生命力也太——
「可露可、春香,拉走他們,走啊!」彩攸挑逗般踢了牠一腳,踩一下尾巴,那頭狗就盲瘋狂地追著她。
春香那一擊殺不了牠,卻換來如此大的代價。不可能叫春香再承受一次傷害,她的魔力用在治療,剩下的不多,要留後路。
「我怎可以……我……說好了啊……」見她遠去,春香的手漸漸癒合,可露可就拉起她,「春香你們走。」
春香回望躲起來的男人,只聽見他喃喃自語:「怎、怎麼會有魔族……」
手是連起來了,但仍在痛,也使不上力。即使魔法不需要用到手,痛楚也會妨礙她。她瞄向站穩的石像,還有有義務要保護的委託者方,無論哪邊都放心不下。
「以亞先生,我帶你回村。」她拉著澪凜走,喚醒那個男人。
他抓住浮木似的緊緊跟隨春香的腳步。
*
打不過。在彩攸發現澪凜不動,三頭犬轉向春香的時候,馬上就得出結論了。一、證明彩攸對牠不構成威脅,牠發現彩攸是弱者;二、牠突破了防線,無人攔阻到牠;三、之前的練習就發現了春香對近距離和突發的襲擊反應遲緩,面對三頭犬如此兇狠的攻擊,她抵擋不住;四、沒有澪凜,春香就是下一個攻擊手——儘管她對攻擊魔法不熟練,學到的魔法類型也甚少。再消磨下去只是一昧耗用體力和魔力,並無意義。
彩攸採取最合理的戰術,把雞蛋分在兩個籃,至少不會全滅。可是有一粒雞蛋,硬要滾到她身邊。
三頭犬跑得比她快,前爪不時追上她,她都能精準地避開。她已集中精神在頭頂的長耳朵上,收集的聲音包括牠身後的腳步聲。聽聲辨位,三頭犬什麼時候要跳,腳落在哪一塊土地,彩攸一直前衝也知道。她試過在擦身而過之際用匕首刺牠,但卻發現牠的皮很硬,加上移動太快無法筆直地刺去,只能造成淺淺的傷痕,牠很快就止血了。
這種不痕不癢的攻擊背後是龐大的風險,彩攸很快就放棄,靠著靈活的步法愈跑愈高,越過了礦洞,接近山頂。不時有箭亂飛,邊跑邊射太不穩定了,我們又跑得那麼快,不如好好跑——彩攸想喊,卻沒這個空間,也不想三頭犬掉頭。
距離拉開得夠遠了,她們應該能安全逃跑,要抓緊時間。彩攸慶幸追上來的是可露可,她把帽拉下來,給兔耳朵聽得更清楚。要是沒兔耳,她連半分鐘都撐不住。不過可以的話,還是想叫她快滾。三個人都打不過,兩個人就是送死。一個人叫犧牲,兩個人叫多餘,全隊叫無能。彩攸真想拆開她的腦袋看看是不是生了草才會如此愚蠢。
到達頂端,脫離了樹蔭可謂豁然開朗,大片藍天與烈日就在她們頭上,風也颯颯地為她們打氣,望到遠處才發現她們真的跑到很高很高,路也愈來愈窄,可惜她們沒心情欣賞。
無路可逃了。彩攸就是要走到死路上。
終於跑到平地,可露可與三頭犬與彩攸形成三角形。可露可不能再射歪,她深呼吸,迅速拉弓。三犬頭沒忘記她,發個火球應付她——這不是一般的火球,牠已對她煩厭了,這一球比以往的都要大。
箭一瞬間被它吞沒,當她意識到幼幼的箭無法打穿火球,她只能撲向一邊,火球如真正的球一樣沿拋物線墜落,石頭似的砸下去,她的右腳腕就燒起來了。她叫著痛,左右翻滾,撲滅火後她看自己的腳剩下痛字。
右腳太痛了,她只能用臂撐起上身。抬頭,彩攸不見了,剩下三頭犬……不是!彩攸在三頭犬的腳下,腳下……白色、紅色、紅色、紅色……
可露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呼吸,她的力量全都用在腳上了。不痛,一點都不痛,我還能站,還能跑——她奮不顧身地爬起來,搶在牠再度攻擊前撞過去。她像炮彈,又如蠻牛,把牠活生生撞飛。
牠四腳離地,懸空後久久才會落地——地在山腳,牠從百米之高墜落。可露可這時才發現,他們身後就是懸崖。剛才不知哪來的氣力已耗盡,腳腕的痛又回來了,兩腳一軟便跪下來,差一點就隨著牠而亡。
這不重要,可露可馬上轉身,拖著右腳,三爪並用地爬到她身邊。她眼和嘴都閉上,還有微弱的呼吸聲,血浸染了她大半件衣物,周圍的土也吸收了鮮血而變成鐵紅色。她的左肩頸和右大腿有著深刻的爪痕與牙印。
「攸攸……攸攸!」
我明明只是被打中發痛了一會,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露可心急如焚,猛力搖動她的肩,她的眼睛微微地睜開了,看了她一眼又昏過去。
還未死、還未死……她喃喃自語,要快點把她帶到春香面前。可露可咬下蒼白的唇,打算抱起她,卻忘了腳腕的乏力,帶著她一同摔下來。
要是這時候碰上其他魔族怎麼辦……不能哭,不能哭……她這麼告訴自己,改為拖曳她的身體爬行。對不起,拖在泥石地上一定很痛了……她手腳的皮都有磨損,最能明白她的痛楚。
「彩攸——可露可——」是歇斯底里的喊叫。
「凜凜、凜凜!」她只發得出沙啞的聲音。
不久,那強壯的戰士就沿著聲音跑過來。她本拔了劍,一見兩位血人,立刻收劍,蹲下,將軟輕如的空殼身體一把抱起。
「快、快點,抱攸攸到春香那裡!」
即使她不說,澪凜也知道。她咬緊牙關,一口氣跑下山。
可露可不怪她先跑,丟下她一個慢慢跳回去。危急關頭,她忘記問春香和以亞是不是已回村。如今,只能把一切都交付她,即使這場悲劇就是她一手造成的。
*
澪凜不是完全失魂,拉著她的春香沒有多費力,她就會動了。所以她都看見,都聽見,都知道。這個情景跟從前一模一樣,她的反應也跟從前一模一樣。
知而不行動,比一無所知更惡劣。她心裡受到無數指責,她就是罵得最大聲那個。當良心的責備如麵糰發酵,要擠破她的心,她登時雙眼清明,一語不發便甩開春香的手回頭跑。
「澪凜!」春香嚇了一跳,叫都叫不住。她跑得太快了,根本追不上。她猶疑了一會,決定還是先帶以亞回去,等會再回來。帶著拖油瓶的感覺確是很麻煩,春香瞄了他一眼,默默加快腳步。這個山頭出現了一隻三頭犬,已代表這裡不安全,丟下一個普通農民掉頭太危險了。
危險,無時無刻都該提高警覺,但這並不能阻止危險的來臨。走了一會,到山腰,有六隻哥布林衝過來,從牠們的反應看來是偶遇。偶遇也是威脅,雙方同時停下腳步對峙。這群哥布林同樣手持粗糙的木棍,身上就沒別的東西了。但對方人多勢眾,春香沒信心能保護以亞並擊退牠們。
哥布林們咬牙切齒,一湧而上。牠們衝到她前面,揮下木棍,卻敲在石頭——一幅石牆上,反使牠們的手腕吃了一下痛。天上降下數顆落石,直砸牠們。
「我們走!」
「嘎嘎!」牠們倒在地上,摸到頭或身上的血,怒不可遏地吼叫。
春香多麼希望牠們因此而逃跑,或是暈倒,而不是拼命追著她。
哥布林雖小,但跑起來一點都不遜色。牠們很快就追上他們,當牠們注意到以亞背上的包裹,便更用力衝過去。
一抹影子化為人形,飛到半空中,一腳踢飛抓住以亞衣服的哥布林。接著那個黑影一拳捶上旁邊的哥布林的臉,腕上的刀片刺向牠的額頭,濺出一條血絲。
有新的敵人,其餘的哥布林馬上轉向,圍堵著黑影。密集的木棍砍擊讓他一時之間沒有反擊的空間,但他仍是輕鬆地躲過,他那烏黑的長髮就如一塊紗布輕盈地擺動。
一雙大腳板忽然撼動了地,他的斧刃刮起了風,把牠們通通收割。
「春香,怎麼只有你一個?」紅髮的巨人見哥布林都死光了,便將斧頭收回背帶,褐黃色的瞳投出關切的視線。
「發生什麼事了。」一把冷峻的聲音穿插在他們之間。
兩位跟她同樣年齡的人不慌不忙地從小徑走來,春香認得他們,是最強的隊伍「帝王」。剛才幫他們脫險的是平民沃修與僕人查洛;晚來的則是兩位貴族,基爾.費列多和莉惠.絲蘭。
「你沒事吧?」見她的右手不自然的下垂,莉惠問道。
在春香眼中,他們無疑是救星。
「我、我沒事。我們,我們……要去礦洞。但、但是礦洞的門前有一隻魔三狗,我們……澪凜她、不、阿克西斯小姐她,沒動,所、所以彩攸叫我帶她和他走……可是,剛剛阿克西斯小姐又忽然跑回去……」現在還能把事情說好,她已經做得很好了。
「魔三狗」,這個名字如重石投入他們的心底,盪漾無數漣漪。
「你跟上來。」基爾看了她一眼,就不理他們的狀況焦急地奔走上山,莉惠和查洛馬上跟上,沃修則慢了半拍,疑惑地跑。春香的心本就在她們上,巴不得飛過去。
又回去?為什麼要緊張?他們是誰?以亞一面茫然,呆了片刻,急急忙忙地跟上大家的腳步。
基爾緊張的神色,跟平常泰然自若的自信截然不同,莉惠同樣也少見地奔馳——她平常都只會走路。查洛則先跑一步,快得像是有一對豹子腳一樣。
黑影與金光相見,金光卻顧不得思考他為何出現,只一昧地狂奔,直至她找到她的黑髮隊友。
「春香……」她把血人放在她腳前,「救她……」
她抬起頭,眼角略為濕潤。她這副樣子,讓春香回想起她八歲的時候,也見過同樣的表情。
可可呢?春香發不出這句話,手已經按在彩攸的心胸,眾多綠色光芒便開始工作。好多血,彩攸的臉已是一片死灰,春香的額不禁冒出冷汗。
重擔稍為放下,澪凜才看見,她身邊不是只有一雙腳。
「基爾!」她一站起來就揪住他的衣領,歇斯底里地大喊,「又是你搞的鬼嗎!」
查洛的刀刃已抵在她的頸項。基爾擺手,示意他退下。看她的反應,三頭犬已經處理掉了。
「小凜,不是的,我保證這件事跟基爾無關!」莉惠慌張地拉開她的手,「我們跟你一樣,要調查礦洞!」
「怒火會扭曲你的美麗,澪凜。」他徐徐地扯走她的手,「這就是你的隊伍嗎?你若是跟著我,就不用受這種苦了。」
「你!」她的怒火化為推力,把他推得撞到樹幹。
耳邊一片嘈吵,魔力也要見底了,春香愈來愈疲倦。接著,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小……
「春香!」好不容易跳到這裡來的可露可,唯一在意的是倒在彩攸身上的她。這一聲把幾位貴族拉回來,止住了爭吵。
莉惠低頭看看彩攸的情況,「她的傷口都癒合了。小凜,你先跟你的隊友回去吧。」
基爾笑了一聲,「逃兵還有臉休息?沃修,你跟他們回去。澪凜,讓我知道你有沒有沾上她們的低劣。」
三頭犬不在,現在是進入礦洞的大好時機,基爾絕不放過。
「你死在裡面我不會替你收屍。」澪凜瞪向她,然後跟可露可說道,「看著春香。」
要將功補過,只有這個機會了。
「是、是的!」
沃修背起春香,以亞把行李換成彩攸,可露可則接過了行李,她扶著沃修跳動。
貴族們與僕人,將在礦洞找出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