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都是我的錯》
我不怎喜歡阿克西斯家。討厭是不敢的，但可以不喜歡吧？聽爸爸到其他領地的城市買賣，都說其他貴族比阿克西斯家差得多了，阿克西斯家算是好貴族，我們都不用愁飽暖。
以我短短十五年的人生經歷，爸爸說得沒錯，我們村的農作物就算有失收和旱災，亦不至於饑荒，阿克西斯家會開糧倉供給；對我們徵的稅都合理，每家每戶都能有點積蓄。
八歲之前我也覺得我們的貴族大人一定美麗又仁慈，就像我想像中的媽媽那樣，總是對著人民微笑。或者像小時候見過的二小姐那樣，親切得跟我們一樣。
「春香在哪裡？領主大人傳令，急召春香到城堡，快把春香帶來！」
我就在我家的田中，替爸爸割雜草。我記得那時是夏天，太陽正把我曬得通紅，滿田都是長得高大的草。可可在我身邊，跟我一起割草，割完我家的就會幫可可家。我們兩家人的關係一向都很好，可可的媽媽視我如己出，我家把她們當自己人，收成期哥哥們還會幫她們收割呢，只有可可媽一個人實在打理不了自己的一塊田。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可可媽就照顧我了，代替我那從來沒見過的媽媽。
鄰居急急腳跑來找我，複述衛兵的話。我和可可帶著疑惑和害怕，跟著鄰居見衛兵。爸爸大概收到風聲，還未放下鐮刀就衝過來，一副要砍死他的怒容。
「不准帶走春香！」
「哎呀，天叔，我知道春香是你的寶貝女，但是領主大人有令，我不帶她回去我的頭就沒了啦，不要難為我！」
「領主大人怎麼了，我家春香什麼都不會……」
「大小姐受了重傷，只有春香能救她。再不帶春香過去，就等著抄你家！春香，快點上馬！」兵大哥一手把我拉上馬，坐在他後面。
「你、你！一定要好好看著春香——」爸爸追不上馬，只能大喊。
事情發生得非常快，非常突然，我都未回過神，已經在馬上奔馳了。這還是我第一次騎馬，害怕得緊緊揪住兵大哥的衣服。帶走還是拐走，於我而言都一樣。
我想這匹馬應該跑得很快很快，牠全程都在狂奔。到了驛站，我們換了另一匹馬，本來那頭跑得筋疲力竭，要留在驛站休息。我們就這樣快馬加鞭，天還未黑就到達阿克西斯家的城堡。
這本該是開心的事，許多老百姓一輩子都沒進過城堡一次，但我連看清楚城堡景觀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大人拉進去。裡面的油燈全都點亮了，彷彿是為了延續大小姐的燈火。
城堡很大，大家都心慌慌。我只記得走廊都有漂亮的雕像，地毯都繡上複雜的紋路。
「春香，求你救救我的姐姐……」
在一道特別華麗的門前，一個比我高一點，看來和我差不多大，卻穿著美麗衣服的女孩，一見我就跑到我面前哭。啊，她就是二小姐吧。雖然小時候有見過二小姐，但已經對她的樣子沒印象，只記得有一起玩過。
二小姐有一頭柔順的金髮，五官都精緻過人，完全符合「貴」族高貴的樣貌。我這種臉上還帶著髒泥的鄉下人可以碰二小姐嗎，三四歲的時候就算了，我都八歲能分辨是非。二小姐還抓住我的手，天空般藍的眼睛落下一串串眼淚，臉都紅起來了。
到底是我無禮還是二小姐慈悲，此時此刻都不重要了。旁邊的大人扯走我，撞入大小姐的房間。房間裡有一男一女守在床邊，床邊有著血跡。他們一見我，便讓出空間，拉我的手按在面無血色的大小姐肚上。
大小姐是亞麻色頭髮的，跟女人……大概是夫人一樣。男人則是有金頭髮，跟二小姐一樣。不知是否大小姐失血過多，全身皮膚都白得像死人。她的右手和左腳都沒了，肩胛骨和近屁股那邊仍流著血，因綁緊了繃帶才不致變血泉。兩個傷口的位置切口都不整齊，血肉模糊，似是被什麼動物咬過。那動物的咬勁很強，把骨頭都咬碎了，有些碎骨在肉裡。
從前我也見過咬傷，但沒見過這麼嚴重的，連肢體都撕走。胃抽了一下，一陣酸味湧到喉嚨，我連忙捂住嘴巴，閉著眼釋放治療魔法。好臭，血腥味好重，還有些不知什麼的藥味，和眾人的汗味，像是要塞住我的鼻孔般，頭愈來愈暈。力量從身體掏出來，似是有無形的血流出，我的命脈撫慰她的傷口。
「繼續，不能停！」
視野一黑，就被人搖著肩膀，要把我搖回現實。
「要是我女兒死了，你全家都得死！」領主大人這麼咆哮，我醒不來都得醒了。
可是我的魔力就只有那麼多，沒遇過花光魔力還治不好的傷勢。用盡了還繼續施展治療魔法，有可能嗎？我又捂住嘴巴，這次湧來的不是嘔吐感，而是濕熱的液體。
「咳、咳咳！」一個激動，還把口中的鮮紅噴出來，濺到大小姐的臉上。
「你！」
「領、領主大人冷靜點，她是治療師，千萬不能死的！我們讓她休息一下再治療！」
「休息？我女兒死了是不是賠命！」
任憑他怎麼搖我打我，我也睜不開眼睛，之後的我聽不見了。醒了就治療，趴下了就睡，然後起來再治療……每次都短短的，如此兩回，綠光終於不再依附在大小姐身上。
「喂，怎麼了！」領主大人一直都在。
「我、我，治療魔法用不到了……她沒有死，真的！」我緊張得快要哭出來了，不要殺我的家人……他一下令，我趕不及回去，他們肯定傷重不治的……
大小姐的傷口已癒合，裡面的骨頭也應該補好了，她還有微弱的呼吸。只是她還是面無血色，沒有馬上醒來。我的治療魔法無效，只有兩個可能：一是死了，二是能治癒的傷口都治好了。也就是，已經沒我的事了，醒不醒得來是天決定的。
「滾！不准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他瞪著我，青筋暴現，揮個手就有人把我丟出房間。
「謝、謝謝領主大人。」我的唇在顫抖。
連續用這麼多魔法，我的身體早就連路都走不了。窗外，黑夜降臨，不知是什麼時辰。守在房間外的二小姐見到我，馬上就衝來扶起我。
「姐姐她沒事了嗎？」她還有些眼淚在眼角，哭了這麼久，她眼都腫了。
「嗯……沒死……」我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
「謝謝你……」她的笑容夾雜在淚水之中，破涕為笑。
這是我在城堡見過的唯一一個笑容與感謝，只有二小姐給我的觀感不同。連村子裡的人都會謝謝我了，為什麼領主大人他們卻不會呢？之後在半夢半醒之間，被兵大哥帶回河川村，爸爸聽到風聲就跑出來抱我回家。回家後，我足足發了兩日高燒，嚇得爸爸都要折壽了。
一個月後，二小姐來到河川村親自再一次感謝我，她告訴我大小姐已經好起來，能活動了，但她沒有爸爸的批准，不能帶禮物來；直到現在她還對此事耿耿於懷，想給我家厚禮。
當時見到二小姐，已經給我不同的感覺了。那個哭臉我到如今都忘不了。貴族也會哭，跟我們一樣。
她那個表情，跟現在很相似，只差在沒有流出眼淚。
「春香……救她……」
彩攸也跟大小姐相似，只差在沒有斷手斷腳。
爸爸曾經對我說，治療魔法肯定是媽媽守護我，是給我的祝福。但我覺得，這是詛咒。
是詛咒吧。
＊
昨天，春香已經用盡所能把彩攸治好，並順道治療可露可的腳傷；澪凜跟「帝王」從礦洞回來後，什麼都沒說，一直守在她床邊；可露可一句話都不敢說，誰都看得出這不是打鬧的時候，特別是跟澪凜。
彩攸躺在床上一整天，都沒有醒來的跡象。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除了吃喝，就只有等待。「帝王」沒理她們，今天上午就起程回雷格爾城了。
春香為澪凜拿來一個麵包，她失神地接過，口中的麵包是硬是柔是甜是鹹也吃不出來。春香痛心地看著她和她，悄悄地回到可露可身邊，深深地嘆氣。
「可可，對不起，你的腳很痛吧，我不應該聽彩攸說撤退的。要是我不退縮，再一次炸掉牠的頭，大家就沒事了。都怪我懦弱……」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你看我能跑能跳！春香你才痛吧，被牠咬了一口。」
「我不要緊……」
「很要緊，痛的話就說出來。」可露可雙手勾住她兩手的手指，拉到嘴邊輕吻，「就算春香會治療魔法，也會痛啊。這不是春香你的錯……我……錯的是我才對。我不該跟上去的，兔仔她一定是想到策略了，我卻拖累了她。」
「可是，我不會死，我是最沒危險的人……」
「也不可以因此就無視痛楚啊！這種自殺式的攻擊，太、太痛苦了！」
「可可，不要把我看成人，我是女神，女神……只要習慣痛楚就能保護大家。」
看春香變得像苦瓜乾一樣愁眉苦臉，可露可喪氣了一會，然後忽然跳起來。
「好了，自責派對開夠了！春香，我吹一首歌給你聽！」可露可在行李袋裡翻出一支木笛，「我在雷格爾城買的，他們還教我吹笛呢！」
傷心的時候最適合聽音樂；春香最適合笑臉。可露可不介意扮小丑逗她開心，她最擅長做這種事了。
她還是新手，只能吹出簡單的曲調，偶爾還有漏氣、走音的情況，反而有份滑稽。她一邊擺動身體，一邊吹奏，春香漸漸被笛聲吸引，眉頭鬆開，像是忘記了哀傷。
可可從前就是這樣呢，春香微微笑。見春香笑，她便吹得愈發起勁。
「你就是去做這種事而不練習？就是因為你……」
一盤冷水淋在可露可頭上。
「澪凜，」春香踏前一步，把可露可藏在背後，「你休息一下，我來照顧彩攸。」
「春香……」澪凜頓了一下，瞥見那膽怯的眼神，緩和了她的怒意。她握緊拳頭，「我，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啊。」
「還」？可露可窺視春香的側臉，再看看澪凜少見的軟弱神色，猜不到她們發生過什麼事。
「你累了，睡個覺吧。」春香以拇指腹輕掃她黑了一塊的眼皮，「不用擔心，彩攸會醒來的。」
雖然醒來不是春香控制的，但是照她的經驗，受過治療魔法的人沒有一個醒不來。
「嗯……」有春香的保證，她稍為安心，跨出無神的腳步，回到她們的房間栽在床上。
「呼……我又沒做什麼壞事。」她走了，可露可才發出聲音地呼吸，「凜凜果然比我們更內疚……」
春香沉默了一會，這不是她能說的。她把毛巾泡進水裡，「可可你出去走走吧。」
「誒，唔……那我等會帶晚餐回來。」
春香也在勉強自己，為什麼想犧牲自己呢……真是的，怎麼春香跟凜凜一樣！她們三個都好令人擔心！要幫她們打起精神！可露可走出旅館，向天空「啊」的一聲長喊。
＊
一個金髮的男孩拉著一個金髮的女孩還有紫髮的女孩逃走。
烈日下，吼叫聲下，驚惶下，金髮女孩的腦袋空空的，順著他的力跟著跑。這場逃亡是無止境的，剩下她一個也繼續跑。
「不准跑啊！」目睹一切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喊著，「回頭，回頭！」
她叫了好幾次，終有一次女孩回應她，往後望。一個血淋淋的女人就在她眼前，兩眼是無盡的深淵。
然後所有的景象都落入虛空。
「哈……哈……」
澪凜突然睜眼，彈起來，背脊都被冷汗沾濕了。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心有餘悸地發抖。那幼嫩的手早已長為粗糙的手，可卻也是毫無改變的。
「姐姐……」
她放下無用的雙手，下床時才看見，對面床上的人坐起來了。
「彩攸！」
彩攸的背靠向牆，雙手放在大腿之上，太陽的餘光斜斜地獻上。她聽到那高亢的聲音，緩緩將頭轉過來。她似乎醒來一段時間，床邊的小櫃子上的杯子空了，剩下一點點水跡。不知春香去了哪，房間裡沒有其他人。
「阿克西斯小姐，」平淡的語氣，告訴了澪凜她跟以往一樣，只是聲音有點沙啞，就是這份沙啞讓她猜不出她是質問還是疑問，是喜還是怒，「你為什麼要跑回來？」
澪凜想起，彩攸對著她這個主人是冷漠不得，需恭敬，但對著隊友外的人，是非常冷淡的——語調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