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不得不承认学姐的死是事实,而在这个前提下,所有和学姐有关的回忆都被一层悲伤笼罩,灰色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昏暗到我不敢面对。
阿泫说得没错,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印象中起码也有一年多了,而我也真的像死尸一般停在那一日,再也看不见后续的暮春之日。
虽然我不想从头忆起,但大脑中生锈的齿轮开始咯吱运转,像放映机般将一幕幕重现。
“学姐,我问你,我们真的在交往吗?”
我坐在学校的长椅上,抬头观赏开得正盛的樱花,向学姐提问。
“是真的喔。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好多遍了,没事吧?”
我把视线移回身边的学姐上,组织了下语言,开口说:“没事啦,就是觉得美梦成真有点难以置信,毕竟我超级喜欢学姐的。”
话音刚落,学姐的侧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她用手掩饰般为脸蛋扇风,嘴里还说着“好热好热”。
当时的我还能厚着脸皮说出一大堆类似的话,因为我有很多喜欢学姐的理由,像是听到别人的称赞就会难为情,但做起事来就很有前辈风范;发梢因为自然卷而外翘,经常在意这一点的学姐本人也非常可爱......
“你知道吗,在我刚来这里上学的时候,这片樱花林下也有一对学姐学妹,据说两人都特别会弹吉他喔。”
学姐脸上的绯红消散,告诉我这个听起来有点违和的校园故事。
“感觉好像校园传说想,不过我们两个都不太懂音乐欸。”
我接过话茬,半开玩笑地说着。
“是真的啦,那个学姐就是我的对门邻居,现在她们应该在同一所大学吧。”
学姐有些生气似的微微鼓起脸颊,可能对我说这个是校园传说有点不满。
“我和阿泫也是对门邻居,但我们同岁,一般来讲,同龄人走得比较近一些吧?”
“我和那个学姐关系很好喔,而且她对我有很大影响呢......”
学姐仿佛陷入回忆般感慨,看来那个学姐对学姐也是很重要的人。
“我们以后也上同一所大学吧!”
我从长椅上起身,斗志昂扬地提议。
“好啊,听说你们今天是期中考试成绩公布日,我来看下......”
学姐探出上半身去拿我的书包。
“不行!这是个人隐私!”
我像是护食的松鼠一样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
“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某人刚才说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吧?”
“这是两码事!学姐就放过我吧。”
我作出求饶的动作。
只要一提到与学习有关的事,学姐就一反往常的拘谨,变得十分游刃有余,还能捉弄我。但约定是发自内心的,我想和学姐上同一所大学,想走在学姐身旁。
明明只要就可以实现的约定,却变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无论怎么挣扎都无力回天......
我蓦然睁开双眼。
潮汐涨落的声音还在耳畔起伏,让我意识到我还在海边。
我移动僵硬的身体,脑中的回忆仍在持续。
“学姐你慢点啦,沙子很硌脚的。”
学姐牵着我的左手快步在并不平整的沙滩上前行,即使我穿着鞋子也能隔着鞋底感受到突出的贝壳或砾石。
“我没穿鞋子都还没抱怨什么呢,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学姐加快速度,几乎是要小跑着拽着我向前。
“所以是什么来不及了?”
我配合学姐的速度调整步伐,结果也跟着跑了起来。
“马上你就知道了。”
学姐对我卖了一个关子。
沙滩上只有从公路的路灯射过来的光线,让人依稀可以辨认出一道长长的海岸线,我猜不出来学姐想要给我展示什么。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学姐停下脚步,声音里透露出十足的兴奋,然后又放开我的手,转身向海里走去。
“喂,学姐!”
我看着学姐走到及膝的深度,不禁担心地想喊住学姐。
学姐似乎没有听到,但也却是停了下来。
如果回忆之间也有排名的话,那么我想这一段毫无悬念位居第一。
在学姐转身面向在沙滩上的我的同时,月光精准无误地从学姐的位置划出一条亮线,逐渐扩张,像是被拉开的幕布一般。而学姐就是登台演出的演员,她双手猛然抬起,看似是要接住什么东西,实则洒出了许多花瓣,随着海风和裙摆一起摇曳起舞。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学姐,夸张点说甚至忘记了呼吸。
“雨落之季。”
学姐自然地唱出上句。
“花落时节。”
我自然地接出下句。
我们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合唱了这首歌,说起来这首歌还是学姐教会我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学姐花了很久时间沿着海岸线一点一点找到的,起因是她听班上同学说海边有这样一个奇特的现象,所以她想给我分享。
而我猛然察觉到阿泫刚刚也恰好站在那个位置,也许只是巧合吧......
原本以为回忆会到此为止,原本以为只要忘记了那一段就可以迈出步子,可它就像被重锤砸进身体里的钉子,把我钉在原地苟延残喘。
“没事啦,就是个小病,住几天院就好了。”
学姐拿回刚才递给我的诊断单,轻松地说道。
“胡说!都要住院了怎么可能是小病!”
我虽然无法辨认医生的字迹,但确实看到了“肿瘤”“癌”这样的字眼。
“真的没事啦,也就动个手术而已。”
学姐还是维持着轻松的语气,不过眼神中已经有一些怅然。我想学姐可能也不太清楚之后会怎样吧......
我抿了抿唇,握住了学姐的双手。
“我会等学姐的......所以学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学姐将会面临什么,但我想告诉学姐会有人等她,会有很多人等她。
学姐惊讶地望向我,随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这是不需要话语就可以传达的决心——
等我回来。
之后学姐去做了手术,发消息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我自然也是十分开心,期盼着学姐出院的那天。
我再一次被我的天真欺骗。
手术成功和病情好转之间并没有等号,学姐对我隐瞒了很多细节,液晶屏上的一句句“今天感觉不错”“也许不久就可以出院了”把我带进了一个美好的童话世界——一个让我相信奇迹会发生的世界。
直到我趁着假期去探病,学姐都没有和我说过一次状况不好。
那天我悄悄溜进病房像捉弄一下学姐,但我们对上视线时,双方没有一个人感到喜出望外。
我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我没有来的话......你打算继续说谎吗?”
我几近颤抖地说完这句话。
学姐没有开口,只是满脸愧疚地望着我。
“我们不是......不是恋人吗?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也没有去擦拭。我当然知道学姐为什么会对我说谎,可是我还是很难接受。
我小声呜咽起来,以手掩面,我不想看到学姐那张充满歉意的脸,这只让我心愈发绞痛,我也不想让学姐看到我这张脸,那只让学姐徒增悲伤。
当晚我还是在平常和学姐聊天的时间收到了她的消息,学姐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但把所有真实情况都和我说了。
我在搜索引擎上花了不少时间来理解一些晦涩的名词,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打击。
既然已经被研究得如此透彻,那学姐回来也指日可待了吧。我当时乐观地这么想。
我不得不承认的第二个事实是:生活的作者可以是你我她,也可以是能给你开一个很大玩笑的命运。
从情况直转急下到学姐离世不过几天,而这几天我无一例外都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后来是学姐母亲打电话到家里我才知道学姐的死讯,所幸电话是我接听的,父母也就不知道这一重大变故。
葬礼那天我没有去,不是因为我只认识学姐,就连阿姨也很少见面,而是我害怕直面事实后我会一蹶不振,虽然我已经这样了。
死亡真是自私的东西,明明已经让生作为它的基础了,却还要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生。
我把所有的所有都锁在了心里,这在某方面真的很管用,也在某方面彻底地把我前行的大门锁上,把我锁在那个春日。
我重重地在沙滩上落下叹息。
事到如今我又能对阿泫说些什么呢?她又没有与学姐有过多的交集,她说的这些话只是从客观角度出发而已,我又怎么能去指责呢?
我想她是喜欢我的,要不然怎么会觉得喜欢上一个失去恋人的人并且想让她也喜欢上自己是件卑鄙的事?我太了解她了,正如她也太了解我一般。
我得去寻找答案,无论它是给谁的问题解答。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可能是多愁善感的缘故,让我觉得梦里的场景很熟悉。
你的左手拿着不知何时买来的小说。
而我,再也问不出什么问题。
空无一物的房间再度迎来春季。
“我其实没有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