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约定的地点是一间位于明石町的料亭。菅井一家作为地主设席,守屋一家作为客人赴宴。菅井盛装打扮,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等待性格和性别都未知的相亲对象。她的淡定一半可以归功于丰富的经验,一半来自被清零的期待。虽然她通过相亲拓展了人脉,和许多相亲对象成为了朋友,但她的初衷是探究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然而,结交的人越多她越觉得,她理想中的伴侣未必会参加相亲。因为她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更喜欢偶然的相遇,不希望他们的初次见面起源于刻意的安排。她也知道自己既矛盾又贪心,所以决定尽快告诉父母,以后她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相亲上了。稍后面对最后一位相亲对象,她保证会从始至终循规蹈矩,以免横生枝节。
听见从走廊上传来侍者为客人引路的动静,母亲最后一次审视她的仪容仪表,心满意足地说:“友香,你听,他们来了。守屋小姐和你颇般配的,你一定会喜欢。”
“守屋……?”
守屋是公认的美人,又特地为相亲盛装打扮,一出场就艳惊四座。菅井差点忘记怎么眨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守屋。直到双方父母结束寒暄,授意她们轮流介绍自己,她才反应过来,和守屋明丽动人的漂亮脸蛋相比,还是她们现在的关系更值得惊讶。她的相亲对象无一不出身于政商名流,守屋想必也符合所谓的门当户对。公司有一项业务严重依赖宫城的资源,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深入了解,原来此守屋就是彼守屋。她认识守屋已经九年了,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即使是因为她们从来都不和对方谈论家庭背景,她也实在太迟钝了。在守屋无意中展开的双重攻势下,她的淡定荡然无存。短短几句烂熟于心的客套话紧张得她期期艾艾,连准确发音都困难。
“实在抱歉,我没有听清楚。请你再说一遍。”
“友、香。菅井、友香。”
菅井知道守屋在惩罚她。守屋一定把她视为喜欢捉弄别人的混蛋了:首先以为她事前就知道一切,然后觉得她昨天在装模作样,最后认定她是一个虚伪做作的自恋狂——只有自恋狂才会说和我相亲不是坏事。或许她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但她不折不扣也是盲目相亲的受害者。等等,她是什么?她突然脸红了。在相亲对象是守屋的情况下,谁都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受害者吧?她的眼睛会第一个投反对票,同时强调自己根本乐在其中;她的耳朵也会说自己喜欢守屋的嗓音;还有她的鼻子经常被守屋的气味吸引……何况她本来就一直暗自欣赏守屋的独立坚强和温柔体贴。如果她们可以继续发展——她立刻想象了一下订婚和结婚的情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抗拒。五分钟前她还以为自己对相亲已经无动于衷了,然而此时此刻,似乎只有一见钟情可以形容她的感受。
“菅井小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能认识守屋小姐是我的荣幸。”
在感觉拘束的场合中看见熟悉的面孔,即使彼此只是泛泛之交,也代表自己不需要孤军奋战,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现在守屋只觉得哭笑不得。从包间门口到座席,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翻来覆去地掂量,到底是说敬语还是平语,以至于没有完整听见菅井的问候,最后敬语也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然而,不论惊讶还是尴尬都转瞬即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愤,不是为她自己,是为菅井。她十六岁就认识菅井了,知道菅井如果不是也被蒙在鼓里,绝对不会向她隐瞒真相。何况昨天菅井还特地召集朋友一起安慰她。除非菅井被授予电影学院奖,否则她只相信自己对菅井的了解——仅限人品。毕竟今天她才第一次从双方父母的寒暄中听说,守屋家和菅井家长年保持着合作关系;以及,她是菅井的第四十六位相亲对象。菅井竟然一直忍受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痛苦!四十六次相亲,按照一个月两次的频率计算就是两年!最没有反抗精神的人也会质疑菅井的顺从,她甚至萌生了当场为菅井出头的冲动。不过她又有点疑惑。因为菅井的表现完全称不上经验丰富,还不如第一次参加相亲的她淡定。稍后有机会和菅井私下相处,她一定不亏待自己的好奇心。
父亲突然打断她的思绪:“初次见面?但麗奈说你们本来就认识啊,而且还是邻居。”
菅井急忙救场:“茜小姐第一次参加相亲,难免一时紧张口误。不过,我们确实是已经相识多年的朋友。”
守屋忍俊不禁:“我最多是有点惊讶,才不紧张。真正紧张的人是友香吧?”
“因为我要面对的人可是茜啊!”菅井孩子气地抱怨。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两位父亲不约而同地开始回忆她们成为邻居的契机:菅井家在东京各区都有地产,其中交通最便利的一栋公寓,守屋在两家共同的安排下入住了一间,菅井在自己要求独立的情况下挑选了一间,正好是相邻的两间。
他们轻描淡写的往事其实是一连串必然交织而成的偶然:如果两家没有商业往来;如果守屋不是来自仙台,或者任意一个首都圈以外的城市;如果她不需要离家求学;如果她就读于其他中学;如果菅井没有向渡辺提议在上大学后一起生活;如果她更喜欢其他楼层……缺少任何一个条件,她们的相遇都无法成立。但现在她们是邻居、朋友、相亲对象,或许未来还是伴侣。菅井又脸红了。如果可以穿越时空,她会告诉九年前的自己,你对隔壁那个女孩有好感很合情合理,她可是你理想中的伴侣。
守屋又第一次听说,原来菅井家一直暗中关照她,怪不得公寓的户型和她的需求不相称,独占两室一厅实在太奢侈了,即使东京的同学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大小姐的称号仍然贯穿了她的中学和大学生涯。不过,知道和自己早就隐秘相联的人是菅井,她又觉得太幸运了。如果端坐在她对面的是别人,她只会得体地敷衍对方。记得麗奈曾经说她一定不会讨厌这个相亲对象,当时她还不服气地反驳,现在她服气了。但她绝对不会公开认输。
菅井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守屋,心情跌宕得仿佛她正在USJ的过山车上,上一秒还沾沾自喜,下一秒又垂头丧气。毕竟她太了解骄傲倔强的守屋了。守屋认定的事情别人从来都无法改变,何况守屋现在的表情还这么严肃坚毅。虽然她的想法已经明确,但守屋对相亲的态度更明确。即使守屋刚才和她有说有笑,恐怕也只是违心的表演。她不希望守屋强颜欢笑,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逼迫守屋的人之一,否则她会连朋友都失去,幸好她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席间,她们各自怀揣心事,眼神闪烁,彼此几乎没有交流。四位家长却只是心照不宣地旁观,觉得既然两个孩子本来就是朋友,他们不妨顺其自然,给予她们更多自由。但相亲主角照例私下相处的时间还是必不可少。餐后,两位母亲一唱一和,打发她们出去透气。两人一前一后离席。在料亭古典雅致的庭园中央有一片人工湖,她们伫立在锦鲤聚集的岸边,东张西望,不声不响,好像在和对方赌气:谁先开口就是输家。但最后打破僵局的人偏偏是最争强好胜的守屋。
“友香,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四十六次相亲是怎么回事?”
“呃?茜怎么会知道?”
“嗯?刚才伯母提到过啊。”
“我没有注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直一个人忍受着,很辛苦吧?”
“不、不辛苦。”
“偶尔也依赖一下我吧,我会听你抱怨的。”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没有人逼迫我。”
“什么意思?你是主动的……?所以你早就知道今天是我?!”
“不是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所以我紧张得不得了!”
“亏我刚才还在替你生气!”
“替我生气?”
“现在我更生气了!”
“茜……”
菅井不自觉地伸手,试图安抚守屋。懊恼的守屋闪身后退了一步,结果一个趔趄差点失足落水。如果不是菅井眼明手快,她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
不等她们重新站稳,惊惶失措的菅井就揉捏着守屋的肩膀上下查看她的情况:“茜,你还好吗?有没有扭伤脚踝?”
守屋心有余悸,双手无力地搭上菅井的臂弯:“我没事……还好友香在。”
菅井既后怕又自责,吞吞吐吐地说:“但如果不是因为我惹你生气……”
“好啦!”守屋转眼就恢复了活力,“算你将功补过!”
因为害怕再次激怒守屋,菅井没有不知趣地追问,只是根据只言片语推测,守屋想必以为她们同病相怜,而且认定经历了四十六次相亲的她更可怜,以至于正义感爆发,对她萌生了保护欲。虽然她不是自恋狂,但基于她对守屋的了解,她的结论应该不会严重偏离事实。她郁闷地反省,她明明比守屋年长,却一直是被照顾的一方,是因为守屋更习惯做姐姐吗?还是因为守屋感觉她太不可靠了?她承认自己确实喜欢向姐姐撒娇,有时候也容易手忙脚乱,但她又不会向守屋撒娇,别人对她的评价也从来都是踏实沉稳、值得信赖,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其实守屋不是不知道菅井比绝大多数人都可靠,但问题是她对菅井的第一印象顽固得过分,经常不知不觉干扰她的判断。她们初次见面是在公寓的电梯里。准确地说是菅井和渡辺在电梯里,她在电梯门口。当时她正准备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晚饭。电梯一打开她就看见菅井和渡辺面面相觑,还听见渡辺低声说,车站!我落在车站了。菅井目瞪口呆,也低声说,我们快点回去取吧!两人立刻手忙脚乱地按电梯,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莫名其妙错过了一班电梯。十分钟后,她在便利店门口再次看见菅井和渡辺,渡辺的手里多了一只手提箱。事情一目了然。虽然渡辺才是连手提箱都会忘记的冒失鬼,但她一视同仁,觉得既然菅井是渡辺的朋友,一定也不可靠。不过,现在她对菅井的印象彻底改变了。平时白水般温吞的菅井今天异常迷人,她几次都感觉心脏已经跳脱胸膛,和菜肴一起被盛放在餐桌上,期待菅井品尝自己。一次是在菅井突然闯入她视线的时候、一次是在菅井难得嗔怪她的时候、一次是在她鼓起勇气关心菅井的时候、最重要的一次是在她撞进菅井怀抱的时候。意外突如其来,她却还来不及反应就脱险了,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菅井更可靠的人了。她终于觉得自己反感的不是相亲,只是不确定性。
“茜,我们回去吧?”
“嗯。刚才的事情,友香不许说出去哦。”
“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会保密。”
“对哦。要是被愛佳知道了……太糟糕了。”
“还有理佐。”
“她们两个绝对会疯狂地嘲笑我们。”
因为她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双方父母顺水推舟嘱咐她们一起回家。她们硬着头皮答应,在的士里紧急商量对策:首先守屋打电话和麗奈确认,麗奈既没有也不会出卖她们;然后她们去公共卫生间换回便服,最后错开时间上楼。如果她们可以更冷静地思考,就会知道最后一步根本没有必要,她们的朋友还没有那么擅长联想。渡辺和渡邉又不是喜欢八卦的人。只有志田兴致勃勃地向守屋打听感想,得到的回复是,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问,明天我就把锁换了。志田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却又不知死活地说,不会还有第二次吧?两人在阳台上打打闹闹。正好隔壁也有两人在阳台上说说笑笑。渡辺感叹,茜和愛佳的感情真好啊!渡邉探头提醒,你们小心被告扰民。直到一个小时后菅井才从便利店避难归来,语气生硬地对室友谎称今天加班。虽然在星期日晚上加班是一个致命的破绽,但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包括菅井自己。
作为五人中最年长的人,渡辺一直默默地密切关注着另外四人。她感觉守屋的焦虑并没有伴随相亲的结束减轻:开朗直爽的守屋平时总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最近几天的表情显然不正常。
她忧心忡忡地对菅井说:“友香,茜的心情还是很不好的样子,是不是因为相亲很不顺利呢?”
作为第二年长的人,菅井竭力保持和年龄相称的镇定:“顺、顺不顺利呢?我也不知道。但她一定不想谈论相亲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渡辺又和最亲近的渡邉交换意见,还是没有头绪。在渡邉独自光顾“青空”的时候,志田和她分享了自己的看法:“这还用说!相信我,一定是因为那个相亲对象不怎么样!”
因为四人不同程度地照顾守屋的情绪,父母又不催促她和菅井推进关系,生活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守屋天真地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想不到今天渡邉会旧事重提,不仅不小心暴露了菅井的大小姐身份,还连累她也被流弹击中,篇又翻回去了。
“什么、什么样的人呢?”守屋托起下巴,用指腹摩挲着脸颊,“嗯……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人。”
“哈?真的吗?那你怎么不早说?等等,你们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志田越来越起劲了。
“什、什么交往!才没有!”守屋的腰背挺直得仿佛打了钢板。
渡邉的起哄更一针见血:“有照片吗?长得好不好看?”
守屋猝不及防地脸红了:“好看……”
“你心动了?”志田乐不可支,“天啊!有人对相亲对象一见钟情了!”
“我没有!怎么可能是一见钟情——”
“快说说那个家伙是做什么的?能和你相亲,绝对也是有钱人。”
菅井一言不发。守屋在吧台下拉扯她的衣角。她不露痕迹地从外套衣袋里取出手机,低头检查短信。
“梨加说工作提前结束了。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诶?那我——她发现我们都不在家,绝对会过来吧?”渡邉有点慌乱。
菅井和守屋同时笃定地点头。
“可恶,好不容易趁她不在。都怪愛佳一直打岔。”渡邉气鼓鼓地反复插拔土豆沙拉里的餐叉。
“什么啊!不都是你们先提起来的吗?”
守屋当机立断决定逃离漩涡中心志田,免得窒息:“还剩一点时间,你们继续,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如果盘点守屋最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为什么会被志田吸引应该可以排进前五。不是恋爱意义上的吸引,她仅仅把志田视为朋友,在更细致的分类下还是损友:志田经常口无遮拦,而且天生就擅长恶作剧,虽然成绩优异,却对人生规划嗤之以鼻,有一套自成一体的逻辑,不去公司就职,每天散漫度日,无牵无挂,和自由自在的野猫一样潇洒。她是家猫,虽然不知道麗奈有没有添油加醋,却也理解父母不放心她和志田一起生活的原因。本来她们没有任何交集,专业、年级、社团、活动范围都不重合,但有一天她经过排球馆,看见新邻居渡邉和志田正在门口争执。她记得两年前的渡邉是长发,现在短发齐肩,乍看和志田好像一对双胞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渡邉同学?你们在干什么?”
“啊!守屋前辈,正好,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和我一起把这个家伙送去医务室。”
“我才不去!”
“怎么回事?”
“我们在练习,她被我的扣球砸到头。我想送她去医务室,但她怎么都不愿意。”
“被打得要去医务室逊毙了好不好!”
“你刚才都昏倒了好不好!”
“渡邉同学,你架住那边,我在这边,可以吗?”
“当然。”
“放开我!喂!理佐?喂喂?有没有人听我说话?”
不情不愿被拖去医务室的志田和被强制清洁的野猫没有什么区别,一路挣扎不断。直到看见医务室的标牌,她才放弃抵抗,扭头对守屋说:“前辈,你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啊!”
守屋冷淡地说:“不要小看从小就打网球的人。另外,你应该先谢谢我们。”
志田只好双手合十,认命地说:“谢谢前辈。谢谢理佐。”
初次见面就不愉快,守屋对志田的印象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她和渡邉在倒垃圾的地方相遇,渡邉随口谈论了几句志田的事情。她才知道,原来渡邉和志田不仅都加入了排球社,主修的专业也一样,两人开学不久就成为了朋友。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长发的渡邉似乎是一个文静的乖乖女,为什么会和没有礼貌的志田打成一片?难道发型可以改变人的性格?答案其实是渡邉人不可貌相,只是当时她还没有体会。偶尔她也会和志田在校园里相遇,志田仍然没有礼貌,称呼她是漂亮却怪力的守屋前辈。毕竟不是假话,她每次都笑眯眯地答应。但有一天志田开始只称呼她是漂亮的守屋前辈,她反而不好意思承认了。志田振振有词,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守屋前辈就是很漂亮啊!谁都喜欢别人称赞自己漂亮,不过被志田称赞的感觉有点奇怪,因为志田太轻浮了。她不知道怎么应对。志田又恰到好处地补充,前辈不会以为我对谁都这样说吧,不是的哦。她立刻举白旗投降,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她和志田第一次在校园以外的场合中相遇,是因为她在二十岁生日的晚上发现了“青空”。喝酒几乎是年轻人约定俗成的成年礼,她也顺应流行准备尝试,却没有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她不知道渡辺和菅井会喝酒:守屋家在东北地方拥有几座农场,她在上大学后定期收到特产,不论有机蔬果还是上品牛肉,都被她慷慨地和邻居分享了。作为回礼,她们邀请她一起吃烤肉,关系在你来我往中日渐亲近起来。排除未成年人渡邉,渡辺和菅井显然都滴酒不沾,否则固定搭配的饮料就不应该只有乌龙茶。而且,她也无法想象她们醉醺醺的模样,尤其是一本正经的菅井。于是,在生日派对结束后,她告别朋友独自钻进了公寓附近的小酒吧,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表情欠揍的志田。
“欢迎光临——啊啦,是谁这么过分,忍心让漂亮的守屋前辈一个人来喝酒?”
“志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还没有成年吗?”
“所以我在吧台后面。我在这里打工。”
“好吧。给我来一杯——嗯——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等等,你真是来喝酒的?”
“不然呢,来看你吗?”
“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在这里消费?”
“希望希望!您请坐。”
守屋倚靠在吧台上环顾四周。
“你怎么会在这里打工?”
“因为我喜欢,何况薪水也很高。”
“你很缺钱吗?”
“前辈,你说话也太直接了。”
“彼此彼此。”
“前辈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喝酒?”
“因为今天我过生日。”
志田的目光顿时充满同情和怜悯,仿佛守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守屋突然反应过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朋友不是还没有成年就是不喝酒,所以我才一个人。”
志田又熟练地转换态度:“刚才前辈让我推荐,既然如此,我给你做一杯生日特调吧。正好店长不在,我可以自由发挥。”
“度数不要太高哦,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如果前辈喝醉了,我会送你回家的。”
守屋眯起眼睛,警惕地说:“才不需要。”
“诶,前辈不会以为我是坏人吧?”志田转眼就完成了调酒,自信地把酒杯推给守屋,“如果前辈觉得好喝,就证明我不是坏人。”
守屋半信半疑地啜饮了一口,安静地品味了几秒,坦率地说好喝。志田还来不及自夸,她已经一饮而尽了。半小时后,志田打电话给渡邉:“你知不知道守屋前辈的地址?求求你来接她。”
但渡邉五分钟前才开始洗澡。她的手机在茶几上不间断地顽强振动,两位正在客厅里收看深夜节目的室友有点心烦意乱。最后是渡辺查看了来电显示,把手机递进浴室里:“理佐,有个志田一直打电话给你,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
“她不可能有急事找我。你帮我接一下吧。”
渡辺本来准备只说明一下情况就挂断,却意外地听见了守屋的名字:“守屋前辈?是指茜吗?她在哪里?”
菅井疑惑地说:“茜没有回家吗?”
“嗯?这不是理佐的号码吗?你又是谁?”
“茜在哪里?”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的菅井和渡辺异口同声地说。
因为自己是相对年长的一方,她们一直暗自把独居的守屋视为保护对象。现在守屋在她们的眼底下出事了,她们着急得马不停蹄就奔向“青空”。映入她们眼帘的景象是守屋趴伏在吧台上,不省人事,不同型号的酒杯在手边一字排开。志田一边擦拭酒杯,一边苦笑。
看见来客气势汹汹,志田急忙声明:“是她自己要喝的啊,和我没有关系。”
两人没有余力责怪志田。渡辺附在守屋的耳边低声呼唤她。菅井把几张万元纸币压在酒杯下,动作轻柔地揽住守屋的肩膀。失去意识的守屋歪倒在菅井的怀抱里,额头抵靠着菅井滚烫的脸颊。菅井倒抽一口凉气,自言自语:“不可以这样完全没有防备啊。”
直到第二天中午守屋才从宿醉中转醒。来自同学朋友的短信挤满了通知中心。
“茜,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呀?”这是同学鈴本。
“守屋,你是生病了吗?教授问你的情况,我先帮你请假啦。”这是同学齋藤。
“茜,以后不可以一个人去喝酒,太危险啦。”这是渡辺。
“茜,如果你想喝酒,我和梨加都可以陪你。”这是菅井。
“守屋前辈太厉害了,喝醉了唱歌都不会走调。”这是渡邉。
“前辈发酒疯和不省人事的样子都好可爱哦。”这是志田。
志田不仅用文字攻击她,而且附加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渡邉显然也知道视频的内容。
“你还说你不是坏人!”
不过守屋并不讨厌志田,恰恰相反,日久天长,她越来越喜欢擅长活跃气氛的志田了。她十五岁就开始独自生活了,经常想念和家人相处的热闹,羡慕隔壁可以三人一起生活。和她们的公寓相比,她的实在太冷清了,简直完全没有人气。每天回家,迎接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回音。所以,后来一听说志田在计划搬家,她就提议她们可以一起生活,还列举了一堆强有力的理由:第一,公寓就在“青空”附近;其次,邻居有她们共同的朋友渡邉;最关键的是志田不需要负担租金。然而,面对她的盛情邀请,志田的第一反应是,前辈,你不会想包养我吧?我卖艺不卖身的哦。她被呛得疯狂咳嗽。志田拍打着她的背偷笑,不过,前辈既漂亮又热心,被包养是我的荣幸。
虽然志田三天两头招惹守屋,守屋却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感觉不爽的人其实是菅井和渡邉,前者是因为对守屋的占有欲,后者是因为对渡辺的占有欲——志田的搞笑段子精准切中了守屋和渡辺的笑点,不论志田模仿哪位搞笑艺人,她们都会卖力捧场。看见在意的人对别人笑得更开心,谁都觉得别扭——但菅井的心情五年后才真正明确,渡邉当时已经知道自己对渡辺的想法有点危险,只好一直忍气吞声。最可恶的就是志田还故意向她打听她们的关系。
“理佐,你和梨加是不是在交往?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了。”
“如果我说是,你可以停止在她面前孔雀开屏了吗?”
“你在吃醋啊?”
“我没有。”
“那我可不听你的。你不知道,梨加特别喜欢我说的笑话。”
“下次练习的时候小心你的头。”
幸好渡辺及时察觉了渡邉的不安,只用一个动作就化解了危机:她在渡邉吹头发的时候突然接过了吹风机,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渡邉的短发。
渡邉在镜子里看见她专注的表情,茫然地说:“你在干什么啊?”
“嗯……理佐最近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我想摸摸理佐的头。”
“这么说也太犯规了吧?”
“理佐的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等头发干了才知道。”
“那我继续啦?”
“嗯。”
四人中只有菅井一直竭力避免和志田接触,两人几乎把和对方气场不合写在脸上,但长久以来也相安无事。不过现在她对志田有点感激。毕竟如果不是志田激起了守屋父母的焦虑,她就没有机会重新认识守屋。今天她对志田的感激甚至翻倍了——如果不是志田引导话题,她就无法知道守屋对相亲的感想。
五分钟后,守屋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走向吧台。
“有结果了吗?我们不如早点回去吧,免得梨加发现。愛佳,今天我请客,把账单给我。”
“已经有人结过账啦。”志田大大咧咧地说。
守屋立刻反应过来,转向菅井:“友香,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但这个比赛很不公平呀。我给茜发短信的时候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理佐比我到得更早。”
守屋不自觉地噘嘴:“好吧。如果下次——”
“我一定不会和你抢。”
“你们先回去吧。”渡邉插话,“我还要再想想。”
“那我们走啦。理佐不要喝太多酒哦。愛佳,你记得看着她。”
“知道啦,你们放心吧。”
从“青空”到公寓,三百米的距离,两人沉默了一百米。守屋呼吸着夜晚的凉爽空气,脚步轻快,左顾右盼,似乎平时习以为常的风景今天有什么不同。菅井亦步亦趋地跟随她,默数着她们经过了几棵榉树,准备在第九棵附近打破沉默。
终于,她低声说:“茜刚才对我的看法,都是真心的吗?”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守屋明知故问。
“你说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还说我长得好看。”
“等等,友香……你不害羞吗?自己说出来……”
“但我现在更想知道茜的想法,所以顾不上害羞了。”
“败给你了。当然是真心的。谁会说你不好或者不好看吗?”
“即使如此,茜并不喜欢我,是吗?”
“不是。”
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在路灯光和树影下对视。害羞姗姗来迟,在菅井的眼角眉梢蔓延。
“每次、每次相亲结束,母亲都会仔细问我想法如何,但这次直到现在她也没有问。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觉得我们太有希望,还是太没有希望呢?”
“友香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自从那天结束,我们一直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情,其实我很想知道友香对我们的关系现在到底是什么看法。”
“我、我觉得,我们应该会是不错的一对吧。”
志田趴伏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渡邉的双手:“告诉我吧,梨加的二十八岁生日到底有什么特别?正好茜和友香不在,就我一个人知道,不行吗?我保证不透露出去。”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梨加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所以,她的二十八岁生日就代表我——”
“代表你认识她的时间已经是她人生的一半!天啊,都想到这种程度了,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才向她表白!”
“嘘——小声点!”
“理佐?”渡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刚才遇到友香和茜了。她们说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回家吧。”
渡邉利落地跳下吧台凳。
“愛佳,我先走了。”
“是、是。路上小心。”
热闹的“青空”又恢复平静。志田慵懒地打哈欠。
“无惊无险,又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