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辺的二十岁生日正好在星期六。菅井本来计划去图书馆整理笔记,早上把贺卡和生日礼物送给渡辺就出门了,但因为忘记带电脑的充电器,只好提前回家,在公寓的走廊上和渡邉不期而遇。当时渡邉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左手抱着礼物,右手拎着蛋糕,一动不动。她终于来到渡辺在照片里向她展示的公寓,却紧张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冲动是一种打扰。
“渡邉小姐?”
菅井在上大学前并不知道渡邉的长相,直到发现渡辺的平板壁纸是她的照片,根据背景推测,应该是一次家庭旅行的留影。不熟悉渡辺的同学曾经向她打听,渡辺,这个女孩是谁?感觉看起来好像一个模特啊,但我不记得名字了,她是不是姓関?菅井明明知道答案,却和同学一样期待她的回答,但她只是害羞地捂着嘴,暧昧地笑。
渡邉条件反射地回答是,转向菅井:“你是?”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菅井小姐?”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菅井一本正经地鞠躬说敬语。
渡邉觉得好笑,无法想象渡辺竟然在和这么拘谨的人一起生活。难道她们平时交流都说敬语?
突然,隔壁的门被打开了。渡邉和菅井同时看向光彩照人的栗发少女。少女显然加入了运动系社团,而且还是主力队员,前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分明,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走向电梯,在经过她们的时候微笑致意,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渡邉的双手。菅井欲言又止,目送少女离开。
“那个女孩也是你和、和她的朋友吗?”
“她还是高中生。我们平时没有什么交集。”菅井从手袋里取出钥匙,“要进去吗?梨加现在应该在家。幸好你中午就来了。她本来打算下午偷偷回去给你们一个惊喜,你知道吗?”
渡邉摇头。她和渡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许多经历都充满不可思议的巧合,尤其是最初在公园里的相遇,似乎她们命中注定不会错过对方。她不需要菅井帮忙开门。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她希望渡辺最先看见的人是自己。
“菅井小姐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个袋子吗?我想自己敲门。”
看见渡辺因为自己的到来惊喜得双手掩面,渡邉有点得意,却又不动声色。
“生日快乐。”
两人的目光穿过渡辺的指缝交会。
“真的是理佐吗?”
“不然还会是谁。喏,蛋糕。现在不吃的话,要冷藏。”
生日蛋糕一如既往来自她们经常光顾的甜品店,被渡辺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
“我可以进去吗?”
“嗯。”
“打扰了。”
直到渡邉低头脱鞋,渡辺才发现菅井也在场。
“友香今天不是要去图书馆学习吗?”
菅井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去过了。本来打算呆一整天,但电脑没电了,我又忘记带充电器,就回来休息一下。这是渡邉小姐给你的礼物。”
渡邉扭头代替渡辺接过礼物,心情复杂。她本来希望可以和渡辺私下相处,现在希望落空,她却发现自己感觉如释重负。因为她既不习惯和渡辺私下相处,又害怕自己笨嘴拙舌把事情搞砸,菅井正好是适合居中缓和气氛的存在。
菅井对渡邉的印象都来自渡辺的描述。她知道渡邉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有时候会不小心给别人造成困扰。但她毕竟是相对年幼的一方,渡辺作为当事人又从来都不抱怨,反而不遗余力地称赞她,以至于菅井对她也没有脾气,只觉得她是一个可爱的妹妹,自己没有理由妨碍她们私下相处。
“不过渡邉小姐远道而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梨加下午还回去吗?如果你不回去,晚上我就晚点回来。”
在渡辺犹豫的间隙,菅井因为惊讶不自觉地频繁眨眼。她还以为渡辺会不假思索地说好。渡邉也惊讶得眼神飘移。她还以为菅井不会留下她们私下相处。渡辺对她们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是反应有点迟钝。
“嗯。我不回去了。”
菅井放心地出门了,没有忘记带充电器。
渡辺把蛋糕收进冰箱里,取出马克杯和茶包。渡邉把礼物放在茶几上,疑惑地打量公寓的布局——渡辺向她展示的照片只拍摄了门口和走廊,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室内——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潢是典型的西式风格,家具陈设一应俱全,阳台干净宽敞,客厅和厨房的采光条件一流,虽然不知道卧室的情况,但目测面积应该在八叠左右才和客厅相称,即使排除地段因素,普通大学生也无力负担租金。
“住在这种地方,你的生活费还够吗?”
“嗯。理佐不用担心我。”
“打工是因为房租很贵吗?”
“不是。”
“不会已经入不敷出,欠了很多债吧?”
“当然不会。”
“真的?”
“真的。”
“好吧。但如果以后你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们。”
渡辺哑然失笑。虽然羞于启齿,但她十分享受被渡邉在意的感觉,而且渡邉还难得没有否认对她的关心,似乎自从她们分隔两地,渡邉突然理解了坦率的含义。她放下饮料和点心。两人一左一右在餐桌边落座。渡邉摩挲了几下膝盖才捧起红茶。虽然关于公寓的事情她还有许多疑问,但她知道渡辺不会说谎。既然渡辺确实没有经济压力,她就不杞人忧天了。
“理佐特地来看我,我很高兴哦。”
“我知道啦。要不要现在就拆礼物?妈妈和叔叔的礼物我也带来了。”
“不要,我想把惊喜一直保留到最后。”
“下午你想怎么安排?”
“嗯……我们去迪士尼乐园吧!好不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决定就好啦。”
如果评比“最喜欢迪士尼乐园的日本人”,渡辺一定可以代表茨城入围。在她偶尔公开发布的照片里,背景十有八九是标志性的建筑和角色。渡邉一直关注着她的Instagram账号,发现她曾经连续两个月只更新去迪士尼乐园游玩的动态,简直比回家还积极。菅井也有同感,留言调侃她说,我的室友好像搬去迪士尼了。因为她不分享自拍,渡邉只好尝试在菅井的动态里寻找她,结果一无所获——菅井的镜头只会对准各种各样的马和风景。渡邉直到见面才知道菅井的长相。
渡辺对迪士尼乐园里的设施如数家珍。虽然她们只有半天时间,但渡邉把渡辺觉得最有趣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不过,她自己觉得最有趣的其实是渡辺:戴上可爱头饰兴奋得踮脚的渡辺、在她的镜头前害羞地抿嘴的渡辺、孩子气地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渡辺、和她用两根吸管分享一杯珍珠奶茶的渡辺、不知不觉捉住她的手在人群中穿梭的渡辺、在回神的瞬间脸红到耳根的渡辺。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却握紧了渡辺的手。两人第一次庭旅行以外的场合中触碰对方,渡辺感觉心脏仿佛生长在掌心里,或者,是有一团被渡邉点燃的火焰在她的掌心里跳动。她不知道的是,渡邉和她一样,不等最绚烂的表演开始,就已经感觉焰火在胸膛里绽放了,流光溢彩,震耳欲聋。在焰火真正地升空,音乐又响彻乐园的时候,她们反而都无心欣赏了。
“理佐?”
她用拇指摩挲着渡邉的手背。
“嗯?怎么啦?”
渡邉注视着她。
“今天我真的好高兴。”
“我知道哦。”
渡邉本来计划当天往返,然而她们十点才离开迪士尼乐园,如果她直接从千叶回家,路程最少也需要两个半小时,渡辺坚决反对她半夜还独自在外活动。
“我又不是小学生,一个人没问题的。”
“不行。不可以。太不安全了。和我回去。”渡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
“也不是不可以……”渡邉当场就妥协了,“但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怎么办?”
“你可以穿我的。”
“好吧。我打电话和妈妈说一声。”
“嗯。我也要和友香说一声。”
在她们返回公寓前,菅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提前取出蛋糕插上蜡烛,在玄关捧着生日眼镜和王冠严阵以待。渡辺一打开门就被她偷袭了,又立刻被她推到餐桌边,才总算赶在零点前许下愿望,吃上蛋糕。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渡邉决定修正自己对菅井的第一印象:她也没有那么拘谨。何况她还周到地送给渡邉一套全新的内衣——喜欢Hello Kitty的人显然更适合可爱的评价。不过,如果不是Hello Kitty解决了渡邉的燃眉之急,她绝对会暗自嘲笑菅井,但现在和菅井相比,还是她自己感觉更羞耻,在浴室里额外磨蹭了十分钟才勉为其难地穿上。
渡辺只有一张标准的单人床,勉强可以同时容纳两个身材匀称的人。渡邉和另外两人心照不宣地默认她应该打地铺。然而地板到底和榻榻米不同,她有点不习惯,而且渡辺的睡衣散发的气味也妨碍她酝酿睡意。记得有一年夏天在海边,母亲嘱咐她们互相擦防晒霜,她呼吸着防晒霜的气味,小心翼翼地撩起渡辺的长发,把黏腻的乳液均匀地涂抹在渡辺光滑的肌肤上。在她长久以来的感官记忆里,渡辺的气味几乎等同于防晒霜的气味,现在又补充了洗衣液的清香,从每寸贴合布料的肌肤渗入胸膛,刺激她的心脏。今天她的心脏实在辛苦,牵手引发的余震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和小时候第一次喝咖啡一样,她似乎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失常的心跳声。
突然,渡辺在黑暗中呢喃。
“理佐?”
“怎、怎么了?是我翻来覆去吵到你了吗?”
“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但今天明明很累。”
“理佐今天也过得很高兴吗?”
“当然啊!”
“不过,下次生日我一定会回家。”
“就算你不回家我也不会过来,那可是星期一。”
渡辺沉闷的笑声从床上掉落到地板上。十几个小时前她还以为自己才是更擅长制造惊喜的一方,结果恰恰相反。她甚至不需要拆开包装就知道自己最喜欢的礼物是什么——渡邉:照例陪伴她庆祝生日的渡邉、生涩地对她表达关心的渡邉、包容她的幼稚和任性的渡邉、误入她的镜头扮鬼脸的渡邉、坚持紧握她濡湿的手的渡邉、睡不着和她说悄悄话的渡邉。今天和渡邉一起经历的桩桩件件,直到她们下次见面,她每天都会回味千百遍。
第二天上午渡辺和菅井一起送渡邉去车站。或许是因为目的地距离东京并不遥远,两位朋友又都比较腼腆,菅井感觉她们彼此间好像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唯独不怀疑是因为自己在场。她太了解不善言辞的渡辺了,知道即使自己现在就知趣地离开,情况也不会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虽然不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对渡邉耳语。
“渡邉小姐会考虑来东京上大学吗?”
“最近正好想过。”渡邉配合地低声说。
渡辺安静地观察着行人。她不是没有好奇心,只是更希望渡邉和菅井也成为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
“如果渡邉小姐来东京上大学,可以和我们一起住。”
“我可负担不起那种公寓。”
“如果你不需要付房租呢?”
“怎么可能?”
“因为我姑且算是所有人。所以,请你务必认真考虑一下。”
菅井没有明说的是,公寓及其所在的建筑其实是菅井家名下的物业。在得到父母的理解和同意后,她和渡辺一起挑选了现在的住所。因为或多或少可以预见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涉及金钱的问题上她一直含糊其辞,只有渡辺从最初就知道细节。虽然后来守屋也知道了,但和她们正在谈论的渡邉的事情无关。
“……因为友香说她是所有人,不要我付房租,所以我上大学后就住进去了。”
“等等,所有人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那间公寓属于友香?”志田在渡邉简要的叙述中果断脱离了主线,“友香果然和茜一样,是大小姐!”
被提及的两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糟糕!”的眼神。
守屋急忙否认:“我可不是,和她比差远了。”
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菅井语无伦次地说:“我也、我也不是!公寓的事情你们可能有误解。那是——我不属于——”
志田仿佛唯恐天下不乱:“啊哈!你不会还和茜一样也被父母逼迫去相亲吧?”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联系管理员换锁。”守屋咬牙切齿地说。
志田双手奉上一杯生啤,嬉皮笑脸地讨好她:“人美心善的守屋大小姐怎么舍得让我露宿街头。”
渡邉若有所思:“说到相亲,茜上次不是说回来和我们吐槽吗,怎么没有下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守屋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消退。菅井抿着嘴心虚地转移视线。想不到志田和渡邉竟然歪打正着双双命中红心:菅井确实在父母的精心策划下参加了几次相亲;同时,守屋本来准备向朋友抱怨的相亲对象就是菅井。不过,志田的猜测不完全准确,因为菅井并不排斥相亲,感觉自己是被逼迫的人只有守屋。
毕竟菅井成长于一个无懈可击的幸福家庭,家境优渥,父母恩爱,自幼和她亲密无间的姐姐也婚姻美满,她几乎没有理由不向往结婚。唯一困扰她的问题是她缺少恋爱经历,不知道自己适合和什么类型的人交往。对她宠爱有加的父母善解人意地表示,既然友香不知道哪种人合适,不妨每种人都尝试一下,当然,是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于是她的相亲对象不仅性格迥异,有时候甚至连性别都不统一。在守屋出乎她意料地出场前,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是土生家的独女,身材高挑、容貌俊秀、谈吐幽默、风度翩翩。她相信对土生一见钟情的人不在少数,可惜她们没有火花,关系止步于合作愉快的商业伙伴。另外还有热衷于公益事业的石森、上个月才从大学毕业的尾関、归国子女塞巴斯钦……不知不觉她也身经百战,幸好朋友都不知道,否则志田和渡邉一定会鼓动她向守屋传授经验。
其实守屋的家庭也气氛和睦,生活条件优越,父母相敬如宾。但和菅井不同的是,她是长女,自幼就被父母寄予厚望。因为守屋家世代在东北地方经营产业,不便举家搬迁,父母甚至安排她独自去东京求学。正好菅井家是守屋家合作紧密的商业伙伴,主动提供了一间中学附近的公寓,免除了他们寻找住所的麻烦。父亲每次南下出差都会专程和她一起吃饭,两个妹妹也三番五次趁假期在她的公寓里留宿,尤其是和她只相差两岁,把姐姐视为偶像的麗奈,以至于她的朋友都认识麗奈。志田在和麗奈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感叹,守屋家的女儿怎么一个比一个漂亮啊!被她不客气地警告,不许在我妹妹面前花言巧语!可惜志田一直我行我素。虽然麗奈是她最宠爱的妹妹,但如果不是麗奈有一天不小心对父母提及志田,他们也不会觉得她最好还是尽快告别单身,和更踏实沉稳的人一起生活,为她未来继承家业奠定基础。简而言之,她被逼迫参加相亲都是拜室友和妹妹所赐。更雪上加霜的是她听从志田的馊主意,声称自己喜欢同性,结果深受震撼的父母又误解她是喜欢志田,快马加鞭地敲定了相亲的时间和地点。不过,最可恶的还是麗奈在紧要关头背叛她,不仅拒绝透露情报,而且信誓旦旦地说,姐姐绝对不会讨厌那个人的。难道他们以为她会轻易屈服?
不久,细心的菅井和渡辺察觉了守屋的焦虑,两人邀请她一起去“青空”放松。渡邉在下班后也加入了她们。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庄司小姐又在后厨研究食谱,志田明目张胆地开小差。五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和平时一样安定地聊天。
渡邉留意着守屋的言谈举止,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茜好像没有怎么吃东西?”
“被气饱了。”守屋一字一顿地说,目光犀利地扫射对面的志田。
“是愛佳又惹茜生气了吗?”渡辺不知道自己应该偏袒谁。
志田说谎不打草稿:“什么叫又!我从来都不招惹她!”
“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需要相亲?”
“不公平!麗奈就没有错吗?”
守屋不甘心地噘嘴。她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却不得不为别人的过失负责:虽然问题的根源在于玩世不恭的志田,但她的笨蛋妹妹也难辞其咎。她终于充分地理解了内忧外患的含义,字典的例句都没有她的处境典型。失去了坚定怪罪志田的立场,她只好蹂躏几根可怜的薯条发泄情绪。
“相亲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菅井真诚地说。
“绝对是!等我明天回来和你们吐槽,你们就知道了。”
第二天晚上的情况果然一言难尽,事后两位主角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绝对不能告诉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