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掌中人》

圖書館是赫茲創立的空間。在赫茲老師任教前，雷格爾學院並沒有圖書館。圖書館於世界各地屬於罕見：貴族一般會把書藏在家中，平民大多不識字，識字的文士官員即便有自己寫成或收集的書，也不足以構成一個圖書館，因此一般只在培養學士的學校，以及保留文獻的王宮擁有。

雷格爾學院的圖書館藏書，都是赫茲自己搜集的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左至歷史右至神話一應俱全，據說是他個人的興趣。周遊大地，搜羅知識，就是他的興趣。 藏書均經過國家的鑑讀，確定無誤無異方可上架，並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官員來巡視圖書館。

這個圖書館特別在於，它對外開放，不論平民貴族都可閱書（不可帶離館外）。遺憾的是，即使如此使用率不高，赫茲亦無力推廣識字教育。在一間戰鬥學院開立圖書館，就像自討苦吃。漸漸地，圖書館似乎成為了赫茲的專屬辦公室──圖書館必須有老師在，才會開門。

也成為他與學生密談的地方。其實不是什麼祕密，大家找赫茲老師下意識都會去圖書館碰運氣，只是沒事就沒有到圖書館的想法。

陽光透入圖書館，總是彷彿有一層濾膜，把光變得透徹又迷人。不是說圖書館的座位特別舒服，也不是說圖書館是被天神祝福的空間，但就是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赫茲喜歡在這裡看公文，寧寧靜靜地做事。討厭又沉悶的公文，在這裡就變得能接受。

赫茲從不掩飾自己的偏心，他對於會看書的學生特別關愛。除了他的徒弟，偶爾會有貴族，或是那位火辣的小醫師──噢，這麼稱呼她她又要生氣了，笑著地氣。

「食飯了嗎？」

門開了，書枱放上一本書了，書被翻開了，赫茲的視線仍落在文件上，眼都不抬一下。他嗅到淡淡的花香，告訴他來者何人。

「赫茲老師你才是整天待在圖書館吧？不走走腰會痛喔。」

「那要請你幫我按摩了，哈哈。」

書枱上的一疊紙，是民眾的委託和給赫茲的書信。學院每一個星期都會把收集的委託信交到赫茲手上，讓他作初步的篩選並按照估算的難度分類，畢竟學生有限，也不是每個委託適合學生做。若有可疑或太難的委託，就會轉交軍方。軍方受命於國家，一般民眾無法與軍方溝通，只有這種情況才會受理民間事務。至於太簡單的，赫茲不想令學院變得像萬事屋，打發給衛兵就好。

他按壓眉心，放下紙張，閉目養神，嘴巴卻動不停。

「我可不知道你跟絲蘭大小姐交情這麼好，你不是討厭貴族嗎？」

從王城回來後，某日赫茲在學院中走動，看見莉惠和杏悄悄話。聽在圖書館值班的老師說（赫茲不是每天都在），莉惠會來圖書館，只是不曾出現在赫茲面前。

「哎呀，怎麼關心起人家的友誼了，人家看來有這麼寂寞？人家可是有小東了喔──討厭貴族的是小東，錢才不認貴族或是平民。」

「你這點跟彩攸真像。怎麼你們都那麼愛錢，真是令我太傷心了。」

「不愛錢才要擔心，要人家出手總要犧牲一點的。把人家跟白骨仔放在一起，人家要生氣囉。」

「在奧德斯大賽跟她合作，不是加深了情誼麼？狗咬狗骨要不得。」

「她的骨頭要咬太費勁了。她的確聰明，對我們的『合作提議』也算是直來直往，守承諾沒亂說話……」杏蓋上書，拿走並站起來，「但她隱瞞著太多事了。絲蘭大小姐委託人家調查那些咖啡豆，這種人家和她都沒見識過的果實。但她早就知道功效，才叫可露可幫忙找。這樣的人，做朋友不就如伴虎嗎，當工具就夠了。」

他不否定她的想法。杏當她是危險的虎，他卻看是彆扭的貓：雖然滿口抱怨，存心拒絕逃避，但他下達的任務，她沒有一次辦不到，甚至比預期中更好。只要懂哄她引導她，看準她的性格和弱點，便很好操縱。

「嗯，充滿神秘感……連你家的書都沒記載咖啡豆？」

赫茲記得她一開始跟他說失憶，卻聰明且學識豐富得不似失憶，她亦閉口不向他透露半點背景，真有趣。

「圖書館的也沒有，不是這一帶和家鄉那頭的植物。賣咖啡豆的商人從遠方來，他們皮膚深褐，白骨仔卻死白，可不似同鄉人。」

圖書館裡關於植物的書，杏都翻過了。為了確定自己沒記錯，她現在才出現在圖書館，速速把植物書翻一次。她比赫茲還熟識動植物區的藏書。

「抱有戒心是好的……可是，唉，這些年杏你被誰鑿了座城府啊，明明以前是個可愛山水。」

「人家跟很多人住嗎？」

「呵呵……不說這件事。杏你要來軍師系嗎？」赫茲攏起散亂的委託信，一拼敲打桌面，使之齊整。隨後拿起旁邊的一張紙，紙上都是赫茲的字跡，其中有「彩攸」二字。

「哦？得到赫茲老師的賞識，真是榮幸。」杏只是笑笑，「看來勢在必行，即使國王不批准。」

「你這樣就陷我於不義了，國王不批准我怎敢逆他意呢。」赫茲撫順鬍鬚，「可是教導學生是老師的職責，把人『聚』在一起授教是正正當當的喔。」

「聚集你喜歡的學生是吧。」

「是有能力的學生。就算搞不成軍師系，其他學院也一定會弄出個軍師來，他們總不會眼白白地落後於我們。」

赫茲提升目標難度，原本沒預期彩攸會成功。只要她那一隊取得其中一個獎項，他就會賣她一個人情，向校長求情。這次大獲全勝，震驚了學院界，他當然馬上順手推舟，他等待可以打破僵固腐敗空氣的人很久很久了。新的競爭，帶來新的進步。他給予難題時，沒有設想彩攸會怎樣達成目標，只是提供了奧德斯大賽每場比賽的入場券。當他向春香、可露可和杏打聽她的行動，才知道她佈局之深廣──只限於這次比賽，太可惜了。

「赫茲老師太看得起人家了，人家不是當軍師的材料。」

赫茲嘆了口氣，「熟知動植物對計策很有利……好吧，人各有志，你是迫不得的。」

誰能迫，誰不能迫，他已摸透，彩攸就屬能迫的人，至少踢一腳動一步。

「你需要人才，人家倒可以推薦一個給你。」杏把書放回原位，踏著輕巧的步伐來到他身後，紅唇貼近他的耳朵。

甜膩的香氣塞滿他的鼻腔。

「多多關照他喔，赫茲老師。」杏向他拋個媚眼，便擺擺手地離開。

「他啊……我沒跟他聊過天，也不起眼。不過連杏都這麼說了，應該不錯吧。」赫茲寫下他的名字。左思右想，又加上了「可露可」。之後的，等新生入學再挑選，現在就先想到這裡吧。他站起來伸懶腰，眺望窗外的醫療室，才發現天色變得橙黃。

時間差不多，他又回到座位，拿出一張信紙，揮筆疾寫。寫畢，對摺信紙，套上信封，封蠟。又畫了一張小地圖。接著他靜心等候「郵差」。

「赫茲老師，艾尼迪老師說你找我？」一顆單純的頭顱探入來。

「嗯，請進。麻煩艾尼迪老師頂替你的位置了，今天治療累嗎？」赫茲起來，抄起信封，到第一排書櫃接見她。

在赫茲的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春香，是她以治療師的身份直接被取錄，於入學試的比試場地旁邊待命的時候。她一直看著地面，沒有跟任何人對視，縮起身體不想受任何人注目，彷彿有山般大石壓下她的頭與身體，與陰影形成一體。

「今天人少，真是太好了。」春香關上門，笑瞇瞇的，雙眼嫩綠又有生氣，小花都要開在春香頭上了，「可可給了我一個草餅，老師我們一齊食！」

經過春天，春香變得像和煦的春日，在夏日繼續散發暖意。她掰開扁平的綠色草餅，清脆地一分為二，露出紅色夾心餡。

「呵呵，那我不客氣了。」學生盛意拳拳，為師當然欣然接受，「可露可今天也探你班啊，她常常找你呢。」

「我值班就會找我，多虧可可陪著我時間才過得快一點呢！」春香咬下一口甜餅，臉上甜滋滋得赫茲不用吃都知道味道了，「但不能常常跟大家練習，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

「對不起，要你背負醫療重任。」

「沒事的，我習慣了。明天出發，就能跟大家一直在一起。」

雖然任務伴隨危險，但春香還是喜歡任務勝於留在雷格爾學院，會悄悄地期待任務的來臨與出發。

「說到明天，我要麻煩你做一次郵差。」赫茲轉身從書櫃拿出地圖，攤在書桌，指著雷格爾城的位置向她招手，「你們要去的城鎮是雷格爾城西邊的亞麻鎮，亞麻鎮的北方山上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村落，我的內人就住在那裡。」

手指沿著話在地圖畫出路線，停在山坡。

「我好多年沒見她了，所以想拜託你替我送信給她。」赫茲把信封雙手奉上，俏皮地眨眨眼，「千萬不能打開喔，我會害羞的。」

如此重要的情信，春香開心地接下，「我會送到她手上的。嘻嘻，赫茲老師也會害羞呢。」

「──當彩攸她們問起，你就這樣回答吧。」

「誒？」

「其實這是『訊鴿』的信。」赫茲輕輕地道，「我說的你都記起來了嗎？那就拜託你了。」

春香瞬間就明白，為何赫茲找的是她而不是彩攸。

「我……明白了，我不會讓她們知道的。」

她的眼中充滿鬥志。這是她從「訊鴿」得來的第一個任務。她慎重地把信放入腰包，確保沒有其他人看見。

「一路順風。」

赫茲清楚，夢想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