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密令》

「拜託你們了。」為首的男人與隊長握手，向我們躬身。

「人比貨物優先，如有危險請拋棄貨物逃走。」隊長鄭重地提醒。

「當然。但我們不希望會損失貨物……」領頭挑起眉頭，瞇上細眼，把隊長夾在又瘦又小的眼縫中。

雷格爾學院真的沒派錯隊伍嗎？他沒想到接下這個委託的隊伍的隊長，如此弱不禁風。大概是這麼想，他的眼神說出話來了。

「我們會盡力保護你們！」隊長身邊的矮仔馬上補話，亮出她獨特的弓。

「你們的雞受傷，我會治好的。」罕有的治療師給他們一絲安心。

「跟緊我們就不會出事。」高大的貴族領著大家出發，路途上敲了一擊隊長的頭，「你怎麼又亂說話了！真是的，少看一眼也不行。」

我哪有亂說話，我只是給他心理準備。我們沒那麼強，遇到打不過的敵人也會逃，他們才不值得我們賣命。保鑣以死保護客戶固然值得人敬佩，但為己保命是人的天性，哪有錯。

任務啊任務，為什麼你源源不絕呢。魔族真的有那麼多嗎？整天有騷擾民眾的敵人，為什麼不一舉殲滅呢。這個國家我真是看不透。唉，怎都好，我都努力撐過半年有多了，只要平平安安渡過餘下的日子，誰管他們要生要死。

他們來雷格爾城已經走了好幾日的路，看起來還是精力十足。這段路他們請了他們那邊的衛兵護送，衛兵再走下去怕會惹出貴族出兵入侵其他領地的問題，隨後就由我們接手。這次的交易，他們的貴族相當重視，可說是一場外交，還派了一名官員隨行，他就是眾人的領頭。

商隊的人是步行來的，而馬車則載運一個個木籠，每拉一段路，木籠就甩出細微的羽毛。租用馬車的費用對小農民來說太貴，因此是貴族提供的。這個所謂的商隊也只是一群負責買賣的農民組成，跳過自己村中的商人似乎是怕他們養死了雞，血本無歸。

黑毛雞，就是商隊的主要貨物，是亞麻鎮所屬的三級貴族某次到了商隊的鄉村，品過當地的走地雞，覺得非常鮮美，就要他們把雞運到亞麻鎮賣給他。活物運送較麻煩，但既然都關在籠裡了，不會阻礙我們護航。

「好，出發！」可露可充滿朝氣，如同烈日的喊聲，像一枝號角吹響了起程曲。

不知道死老頭是不是聽到我內心的吶喊，這次派給我們的任務，算是簡單吧。護送商隊，本來要多照應好幾個人應該更麻煩的，但去亞麻鎮的這條路，據衛兵的情報，出現魔物的機率不高，而且不強，我們的能力綽綽有餘。貴族還是擔憂，資金有限下就選了報酬較便宜的學生，而非傭兵護送他們。傭兵是私人工作，不屬軍隊管轄，質素參差，不會有魔法師（即便有也很弱），但還是有能跟魔族對打的人，厲害的大概有戰鬥學院學生（一般程度）與軍人之間的實力吧，這等級的傭兵就貴了；沒有那麼高級，也至少要有應付強盜的能力，這國家沒有國泰民安到連賊仔都沒有。

護送商隊這種任務，其他隊伍也有做過，難度該比我們這次高。這麼容易的話，死老頭不是可以拒絕嗎，商隊沒錢不是學院要幫忙的理由吧。哼，死老頭肯定有古惑，他才不會對我那麼好──沒錯，他還有暗地裡的「支線任務」交付給我，用遊戲的術語來說，就是做了有報酬，不做也沒所謂的「支線任務」。

「你們的雞是放養的對吧？現在要困在籠裡運送，餵食飼料，牠們又不能跑，會不會變得難吃？」可露可邊走邊注意籠中乖乖發呆的公雞，跟農民閒聊。

任務對「四季之風」來說不難，但對我就有點挑戰性──夏天來了。或許不是夏天，而是春末，空氣卻有熱的味道了。

「雞肉會受水土環境影響，送到貴族手上不是馬上吃掉全部的雞，長期待在那邊有可能會影響肉質？」我附和。才剛開始走，太陽不猛烈，汗已從額上流。

這裡沒有冷藏技術，品質較難控制吧。冷藏，冷藏，啊──好想涼冷氣。

「我們帶了家鄉的昆蟲和穀物給牠們吃，但就不可能給牠們跑山了……我們也只能盡力將我們自豪的美食送到貴族口中。」領頭抓抓頭髮，一面難堪。

「不過他預先付了訂金，不用擔心走數。」同行的農人輕鬆地推動木頭車。

「原來如此……連貴族都覺得好味，你們的雞一定很棒了，真想試試看！好羨慕你們啊，在家鄉可以常常食到好雞。」說到食，可露可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不可能喔可可，他們應該沒有富有到可以常常食肉，都拿去賣的吧。我們家也只有過時過節才會宰雞和豬，一個月能食一次肉就很奢侈了，我們都是吃魚多。」春香也看向雞，雞特別歡喜春香，一見她就吱吱喳喳。

農民的生活水平似乎都差不多，我聽曾為農夫的爺爺嫲嫲說舊時務農的辛勞，日子過得可艱難了。我在可露可要問出下一個問題：「為什麼自己養的雞不自己吃？」之前，捂住她的嘴。

「喔喔，你們家是近海的地方嗎？出海捕魚很辛苦呢！」

「不是不是，我們食的都是河溪裡的魚，我們那邊看不到大海的。我們的魚都很好味呢！」

「那你們家在哪裡？有機會我也想試試別的魚。」

「阿克西斯家領地的河川村。啊，澪凜就是我們的領主大人。」春香拉了一下阿克西斯小姐的衣擺。

「河川村……阿克西斯……抱歉我不知道在哪。什麼！是領主大人？請、請恕我們無禮！」

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克西斯小姐，被春香拉住才注意起他們。她是在思考赫茲的密令，還是在戒備，從她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來。

他們大概猜不到樸素踏實的阿克西斯小姐是貴族。戰鬥學院的貴族都是精英，是少數份子，一個隊伍沒有貴族正常不過，遇到貴族算是幸運。

「我還不是領主。」她糾正春香的介紹，「你們的雞，是你們的名菜嗎？」

「阿克西斯大人，是的，我們安格斯村的雞和鴨都非常美味，我們的領主大人很愛。」領頭恭敬地低頭，「我們多帶了數隻雞，阿克西斯大人感興趣的話，我們可以取一隻讓你品嘗。」

「你們要食嗎？」阿克西斯轉過頭問我們。

誒，阿克西斯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嗎？竟然要請我們食好西。不只是春香，是「你們」都有份？發什麼神經了？

我和春香面面相覷，要拒絕還是接受才是正確的回應，我們都說不出口。

「要，我要食！多謝凜凜！」可露可開心得人都跳起來。

「謝謝澪凜的好意，我不客氣了。」春香緩了一拍，點頭。

看來是不能拒絕了，正當我要開口，阿克西斯小姐卻瞪著我。「我，呃，想學習他們有什麼特別的烹調技巧。」

該不會「你們」不包括我吧……僕人跟朋友差太遠了。不過我本來就不能吃肉，為了美食而絞肚痛不值得。

「感謝阿克西斯大人給我們機會。待晚上休息，我們會準備妥當，請阿克西斯大人期待。」領頭深深躬身。幫領主跟阿克西斯家提升好感，他這個做官的不升職都要加薪了。

雷格爾城的城牆已經遙遠得望不見。從這裡起，我們收起閒聊的心，手放在武器上，分別於馬車兩側隨行。雖然雷格爾城的衛兵定期會巡邏附近的領地，魔族大抵不敢在此張揚，但還是要打醒精神。經歷過魔族的傷害，可露可也不再輕佻。

沉默提高熱力，呼吸漸變沉重，意識倒沒沉沒。阿克西斯小姐不時瞥視過來，像是有話要跟我說。

熱，汗流得多，只好多喝水了，我不想因為我一個人而拖慢了腳程。大家臉帶疲倦，腳卻是馬不停蹄，沒變慢。中間有兩次休息，可露可都會拿出她的愛笛吹奏，得到眾人讚賞又更賣力。然後天色就暗紅下來。照這速度，兩天後就到了。

是煮雞的時候，我們期待很久啦，不能吃也要聞個香！我不能吃也要吸點雞汁試試味，不吞就好了吧！從前是二廚（在老爸的餐廳），現在每天都負責貴族的伙食，不能試肉的味道真是太可惜，咳，這樣要如何烹調出合人口味的菜！（雖然阿克西斯小姐不挑食，大家都食得很開心就是）說到烹飪，我的精神都回來了，這次要好好彌補無法在王宮偷師的遺憾。

農民俐落地在木籠抓住一隻黑毛雞，一刀送牠放血。牠痛苦地發羊癲一會後靜止不動，然後放到滾好熱水的鍋中，短短泡個幾分鐘，毛便順利地拔光。割開頸的皮和屁股，挖出內臟，雞才正式能烹煮。

可露可害怕地躲在我身後偷望。我來到這裡後親手宰過雞，這場血腥場面嚇不到我的。春香和阿克西斯小姐平靜地等待好雞。

「我們的黑毛雞呢，是要白切的，隔水蒸就保留原汁原味，加上椒蒜就味上加味。」農民熱心地講解。

他這麼一說我就懂了，所以烹調方法簡單即可，雞本身就鮮美，重點是放什麼調味料提味。可是他拿出來的調味料我沒見過，不知道哪裡買得到。靠我自己的經驗調味，應該不會差很遠。

我們今天的晚餐就是這隻雞，三人吃略為不足（阿克西斯小姐食量驚人），還要配搭菜乾和米飯，是我們自行攜帶的。商隊就煮他們的晚餐，是薯仔和豆類搗成的泥蓉。

「好好食……」可露可一面幸福，「是我食過最好味的雞！」

「嗯嗯，比我家的雞鮮美呢！」春香也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

阿克西斯小姐沒說話，肉已經填滿她的嘴巴，放鬆的眉頭透露出牠的美味。

我們和商隊各自搭建帳篷，深夜由我們輪流守夜。第一棒是我，入夜後涼快不少，待在野外不難受了，就像屬於我的時間。

不過，今晚有人要打擾我的寧靜。

「你覺得，莉惠……不，絲蘭家真的會叛國嗎？」阿克西斯小姐悄悄地從帳篷走到火堆旁的我身邊，坐下。

接下委託不需要全員齊集，只要隊長找赫茲就好。那天，阿克西斯小姐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跟我一同見赫茲。說明了這次委託後，他才告訴我們他的秘密任務。因為需要借助阿克西斯小姐的身份，她可以一起聽；也可以說，這是我們才辦得到的秘密任務。

「絲蘭家是正直的貴族，才不會和雪兔獸人私通！」她握緊拳頭，「赫茲老師竟然第一個懷疑他們……」

大家都入睡了，阿克西斯小姐壓下聲量，仍不減她的激動。

「不一定是第一個，死老頭可能會派其他隊伍調查可疑人物。」我不相信他只公器私用我們，「我跟絲蘭家不熟，只是跟絲蘭大人合作過……真要說，我覺得不無可能。」

「別詆譭莉惠，她有說過什麼可疑的話嗎！」

「沒有。但是，絲蘭大人深藏不露，她會做出什麼事，我可看不透。她是你的好朋友，不想懷疑她家我能理解。就當作洗刷他們的嫌疑吧。」

可露可告訴了我們和赫茲，那天王宮宴會時，她跟杏在王城外碰見一個男人與雪兔獸人的交易。她看不見男人的容貌，追趕他的時候被他的魔法所傷。杏和赫茲判斷，這個男人的魔法能力很強，超越一般的學生。

能出現在王城，清楚宴會期間王城的兵力集中在王宮附近，城外甚少士兵巡邏而挑選了那個地方交易，並擁有強大的魔法，衣著光鮮。這幾個條件篩選之下，嫌疑犯不多。而宴會中絲蘭家的家主，即莉惠的父親，一直保持低調，女兒當上了「五傑」也沒有到處炫耀，連赫茲和我們都不太記得他是否一直在場。從人多雜亂的宴會短暫抽身，對老練的貴族來說不是難事。

「絲蘭大人現在仍然從軍，是出色的魔法師；絲蘭大小姐亦是出類拔萃的魔法師，魔法系的老師對她讚不絕口。兩代人都是優秀的魔法師可是非常難得呢，絲蘭家真厲害。阿克西斯小姐，從亞麻鎮再往西走就是絲蘭家的領地，你識路吧？要不要稍微繞遠一點路，去探望好朋友家？」

那時的死老頭，擺出不容拒絕的微笑。

死老頭太看得起我們了。面對著老成的貴族大人，要阿克西斯小姐套話是大難題，她本來就不是說話技巧好的人；我以近身僕人的身份跟隨阿克西斯小姐，不能直接與絲蘭家主對話。這個「支線任務」，比眼前的委託難十倍。

「我一定會還絲蘭家一個清白。」

「嗯……對了，你怎麼忽然請我們食雞。」

不要說可露可，連我都感覺到阿克西斯小姐對我們變得溫和了，居然會坐在我旁邊跟我討論任務。不是每天，一星期也有一兩次跟我們一起吃飯，被可露可迫得習慣了平民的相處方式。

「總不能兩手空空探訪絲蘭家。你們都覺得美味，黑毛雞算不錯，叔叔沒食過就更好了。」

原來是想多幾張嘴品味新食材。黑毛雞在我吃過的雞中，屬上乘，不愧是嘴刁的貴族都愛的好雞。

「雞……」

我的目光穿過昏暗的營火，落在夜間仍瞪大眼睛的黑毛雞，四目對視。黑毛雞的羽毛在火光下呈現暗紫色的光澤；若無火光，牠們就會隱沒於夜幕之中，一身黑給牠們天然的保護。

牠們濃郁的肉味與香味，還殘留在我的舌根。

或許，不是完全沒有辦法。